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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死亡是时间的另一种塌陷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相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院落。此时这里一切都变了,或者一切都没有变,变了的仿佛只是这里的人,只是这里说不清的感觉。我看到大姨这时已经被放到了原先的大门下,放在了那天她被蝎子蜇了的那个地方。我看到她时,她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仿佛就像一盏灯即将熄灭,就那么被风刮得在飘曳,有时有光亮,有时又没有。我和母亲一进门便到了那里。当时我再次体会到了一种轻,同时也体会到了一种重,似乎走到了任何响动都能将一切突然打翻的一种氛围里。我看到这时的大姨已经不会说话了,或者讲已经只有那么一点鼻息了。我听到有人在说,姨,你看谁来了,谁来看你了。我母亲这时也一声接一声地叫姐、姐,仿佛就像在叫一个睡着的孩子。后来我看到大姨的眼睛似乎微微那么睁了一下,又微微地闭上。当时那里的人很多,多得就像要看看最后有什么奇迹发生,又像在等某一时刻的到来。

后来还是姨夫将我们从大姨躺的那儿叫了出来。当时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是中秋时节,一切萧瑟又似乎清静、清晰,就像一切都到了无须遮掩的情形里。我走过大姨躺着的地方,出来便看到了那棵最大的石榴树,这时它的叶子已经开始脱落,许多叶子在树上已经黄了,树上结着的石榴此刻还挂在那儿,它形成的是一种红,一种看上去更让我熟悉的场景。记得在我离开这里时,我们还走的是大门,是那种两辆大车并排走都行的地方,但现在它已经变了,这里此刻门没有了,而是被砌成了墙,砌成了一间显得更大的房子,又重新在绕过石榴树那儿开了一个小门,那门仿佛只能过一个架子车。这让我有了一种错乱,又似乎有了一种新鲜,恍惚就像一条我们熟悉的河床改道,或者就像梦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人有时就是往什么地方去,这种去常常就是我们沿梦的感觉,它有时是一种默默,像流动的水,而有时它似乎又像雾让我们难以看清,让我们有一种在变化之中的变化感。当时由于急切要见到大姨,我们带去的包此刻就放在院子里,恍惚中那构成了另一种醒目,而同时又构成了另一种散乱。这时候我感到人似乎就在这熟悉中翻越,又在陌生中熟悉,就像我们某些时候在翻书,在这么感受着不断变化的景象。

我在院子里便打开了包,将那瓶肉拿了出来,将酥饼、点心拿了出来。我知道姨夫当年最爱吃酥饼,仿佛他曾说等你长大了,姨夫什么都不要,你能给姨夫买些酥饼就成。但正当我从包里拿出酥饼的时候,我看到的一幕几乎让我傻眼了,让我的眼泪差点没流下来。只见大姨夫这时已经打开了那瓶肉,那么将双手透过白花花的大油,拿出一块肥肉便吃了起来。我赶忙说,要吃那先要热一热。只见大姨夫摆摆那只拿肉的手,那只沾满大油的手,再次将两只手指塞到瓶子里。我说,那样不好吃。大姨夫说,好吃,好吃。这时大姨夫手指的黑与大油的白形成了鲜明对比,并在这种对比中让我感到了一种刺眼,那光线恍惚就像电光般顷刻将我击倒了,甚至让我感觉这中间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就像到了现实之外。后来我看到大姨夫似乎还想吃,我将瓶子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我说这样真的会吃坏肚子。

在我的印象和记忆中,大姨夫似乎从没有如此失态,仿佛他身上的儒雅之气一直都很浓,无论干什么都有规有矩,仿佛就像大自然本身给人的样子。但今天、眼下这是怎么了?仿佛就像山塌一般,就像那天的暴风雨将那只燕子打到了泥里。

那天大姨在黄昏时便走了,那天我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死寂,同时感到了世界掉在黑洞中是什么感受。大姨走了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坐到了被麦草铺就的地上,像我母亲、三姨、四姨、我妗子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坐在了草垫子上。我以前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此次似乎有点不同,此次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它是一种什么氛围,同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伤感与荒芜。我感到此时的自己就犹如掉入了深坑,就那么类似蚂蚁般在那儿爬。

死亡能将一切打翻,能将一切变为石头。我想起自己有一天那么被人放在一头黄牛背上,牛驮着我,仿佛就像驮着一棵草、一粒灰、一只蚂蚁似的。我在那儿感到了一种飘逸,一种近似时光的永恒,仿佛就像我来到了天际,来到了白云和蓝天里,来到了能有多高就多高的仙境,但现在恍惚一切都是它的相反,或者说这时的我似乎就在黑洞中,一切感觉尽失。

在我刚回西安的那段日子,一天吃饭,我将一只碗打了。那碗不大,浅浅的,颜色黑红,感觉就同大姨家喝水的碗一样。就为这我被母亲打了,而且打得那狠就同鞭子打在牛背上。母亲说,干什么都不小心,吃饭也这样,今天你要能将打了的碗重新搞浑了,再吃饭。可当我看到已经躺在地上的碗,已经成为两半的碗,我才知道自己没有了办法。最后我看到母亲将碗丢到了垃圾筐里,我这才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什么,才感到就是一张撕了的纸,我们也没有能力将它重新完整。

现在大姨已经像我奶当年那么躺在那儿,那么一动不动,那么像等着最后被放进棺木。我闻到了刨花的味,我从刨花味中感到了一种梦幻的远离。

没有死亡,我们看到的都是正常,可一旦死亡呈现,我们就仿佛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是时间形成的忽然之间的倒流,仿佛水急急往一口渗井里去,而来不及流下去的水便形成了对一些地方的淹没感。有时出现这样的情形是可怕和恐惧的,仿佛中那真是一种塌陷,一种忽然间的存在和事物消失。就我看到的情况,我奶的死亡,我大姨的不在似乎还算正常,可是,当年我爷的死,或失踪,或谜一样的忽然找不着,便将很多人都悬了进去,将当时和后来同他有关的人都那么夹裹到了其中,并由此绵延下来。有时它可能是明晰的,而有时它可能是暗藏的,仿佛就像高山绝壁处的树,就像在一些地方不可能有生长而看到的生长,在某些地方不可能有生命而冒出的生命。我们没有谁能对类似的存在说什么,它似乎就那么存在,让我们本身都感到它的惊奇。

你们家以前不是现在的样子,或者它在你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可以说在这里是数一数二的,某种角度它便是一座山。参加完我奶葬礼回来后,大姨夫这样对我说。但自你爷到西安最后没有了影,一切便开始出现了变化,并开始有了衰败,有了荒芜,有了大不如从前的感觉,特别是后来你老爷不在之后,那儿似乎没有两年便几近成了废墟,成了某些时候还不如一片荒地的情况。有时我偶尔经过那里,我都不忍心看,有时看了让我都会气短,都会浑身发冷,曾经的曾经现在看去都犹如梦,犹如幻影。大姨夫说这些的时候,我当时就似乎在听蚂蚱叫,在感受着一种麦收之后大地出现的景象和景色,在看小虫、田鼠和虫子那么在田间跑。后来,你们家几乎将一切都丢到了那儿,或者将很多人的记忆扔到了那儿,然后都一个个到了外头,到了西安,并那么最后形成扩散之中的扩散,仿佛就像蒲公英,就像那些草本植物的种子,随风飘到各处。当然,人有时在随气息走,也可以讲随着一种味道走,这种味道无论是汗味、体味,还是血腥味,但它最终就这么形成了一种流动,形成了这样的一条基本线路。

说实话,当年假如不是你爷最先去了西安,并在那儿出了事,或许你们家最后也不会去西安。有时人可能就是这样,有些事有了回旋,它就有了某种固定,有了围绕的围绕,而一旦什么地方破了,或者说没有了我们所说的回旋,那么它可能就成了一条线,成了一种必须寻找的态势。因而某些时候有了找,便可能一步一步出现我们所说的再找,由此形成一种景象,最后形成持续的持续,再可能便形成的是面对的面对……这样几十年过去,你们家便成了今天这样的一种状态,这样一种犹如四处散落的存在情形。我又一次想到炮弹,想到炮弹打出去之后的情景,并最后形成了爆裂的爆裂,形成了爆裂的逐级演化。

那时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我所考虑的似乎就是让我自己玩,就是这么每天能让我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去,就像在各处参观。

后来在我的记忆中,我们那些围坐在大姨已经冰凉的身体旁的人,尤其前半夜几乎都是在一阵接一阵的哭声中度过的,感觉这才是我们这些人所应该做的事,或者讲只有这样我们在座的所有人才能想到大姨的好,也才能回忆起她一生的经历。我们那些年轻人回忆年轻的,那些老年人回忆他们和大姨在一起时那些更远的时光,那些记忆叠加着记忆的情景。开始时我们是似乎只要有人来,我们就是一阵哭,后来似乎是隔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么哭,再后来我们似乎就隔远了,就似乎在这个空档有了记忆形成的交错、碰撞,有了由此形成的一圈人的回忆,或者三三两两在那里诉说。

我奶死后似乎还不是这样,或者说可能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在那里,但从另一方面讲,当时我们家回去的人似乎也不全。在我印象中似乎就是男的派了我父亲做代表,女的派了二婶,而我们这辈人还算多的,有我、二姐,还有二叔家的两个儿子,再下辈的便是二姐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仿佛就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就是那天葬礼的本身。记得当天葬礼之后,我们那些几乎大小都差不多的小孩便开始围着水缸捉起了蝌蚪,我姐和我二婶最后异口同声讲,你们就在那里懂,那可是吃的水。她们一同撵了过来。我看到二叔的老二这时正在往挑水的桶里尿。我喊了一声,你们看。这时大姐说了句,你们这一窝没王的蜂。这样我们六七个便一同跑出了院子。我知道在我奶病重期间是大姐和二婶在轮流侍候我奶。大姐后来回忆说,咱奶当时就说,我当初怎么会想到最后还指望上你了。我姐说,噢,就那当时你还不对我好。我奶说,我当时可没有对你怎样。大姐后来自己也说,咱奶确实对我不错,有什么都偷偷给我吃了。

一天,我带着女儿上动物园,女儿看到猴山顶的一位老猴子正给一只小猴子捉虱子。女儿看到这幕说,真好玩。

就在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大姨的棺木被抬了回来,棺木看上去很轻,就像是用杨木做成的,而且还没有刷黑,感觉就像临时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又像是连夜赶制的。在我眼里这里一切似乎都和我在这里的时候有了不同,甚至某种角度似乎也没有了公园的味道,有的仿佛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土色,就同败落相互映照出的情景。我看到院子里的羊还在,但猪圈这时却空了,而且鸡也只剩下了三只,在这样的一个大院落里怎么都显得空荡,让我感到物是人非。大姨夫这些天几乎很少到大姨的身旁,而是动不动就在院子里蹲着,犹如他要躲避什么,又犹如他想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下让自己清静。那些天我一直陪着大姨夫,我发现他现在确实老了,老得就像院子里的那些树,像院子里的随便什么,甚至有点像掉在地上的那些已经烂了的果树叶,像院子西南角那面看上去最老的墙,已经彻彻底底被岁月和雨水侵蚀成了黑色,成了看过去的残破。那里有一棵桐树,在我印象中是在我离开这里的那年栽的,因而它这时仿佛还有那么点年轻。我不敢再沿着这样的思绪再往下想,因而我和姨夫到了村外,到了更显开阔的地方。

咖啡屋里的氛围很幽深,又似乎很亮丽,仿佛这是为另一种存在特意营造的。一天我和一个女人坐在那里。那女人是谁我已经不清楚,仿佛是谁都可以,甚至我一个人在那里也行。或许用一句话我当时想要的就是这里的气氛。这里给人另一梦幻。虚娃说,你父亲当年经常出入这样的场合,他当时就喜欢这样的生活,并在这样的地方感受着什么。我当初就见到过好多次,但我那时候不敢说什么,或者说我觉得他当时所做的工作便需要到这样的地方去。那时候我们虽然是亲戚,但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仿佛他就是一种神秘,一种我们能看到却看不清的东西。你奶当时从不问及儿子这些,恍惚只要他能拿回来钱,恍惚只要他能让她那么很是悠闲地生活,她就对你爹很放心。你奶对儿子的要求便是一路往前,在她看来只要这么在外面,并且那么四处地跑,说不定某一天就能打听到你爷的下落。那时你父亲所以能在一些地方穿行和游走,也是因为有你爷和你老爷当时的背景,并由此形成了一种保护,形成了一种没有谁能摸清他来路的情况。

那时候你父亲已经算不上是麻雀,这就是说一般的弹弓、枪,甚至炮已经很难将他打下来,你爹这时的行踪已经显得越来越诡秘,叫一般人很难摸清他的行踪,更无法清楚他的存在线路。有时待在城市就是待在某种存在氛围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氛围,这些往往从表面人们无法看到,甚至有时可能让你越看还会越糊涂。

因而在城市和乡下不同,城市的情况是你越让人看不懂似乎越是活得滋润,而乡下情况似乎恰恰相反,这便是你越让人看得清,你才可能活得踏实。因为乡下存在是四季轮回,是一切的一切说白了都在等时,因而越能耐住时的人,他们就活得越显章法。城市不是一个等时的地方,它似乎更在抢时,仿佛谁抢到了时,谁就抢到了一切,就像人到了水里,就仿佛这时越活越梦幻,而越梦幻在城市恍惚就越现实,就越有空间的变化。虚娃说,后来我从城市看乡下和从乡下看城市,事实上,我总结到的便是这点,即乡下是等时的存在,而城市是抢时的生活。我所以最后两头不像人,是在乡下我没有耐心等时,而在城里我又不知怎么抢时,这样我最后似乎只能这么四不像,似乎谁见我都害怕。后来虚娃又说了一句,在我看来有点类似总结,城市是一个人飞天的过程,因而要看天,而乡下人们是随自然而自然,因而人们需要看地。我现在是总结到了,也明白了,但问题是我如今已经老了,也可以说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在我印象中,那一天虚娃走得很狼狈,仿佛就像一只丧家之犬。

就在大姨殡葬期,大姨夫说,我知道你大姨这盏灯的油算熬干了,她这一走,我也就差不多了。我说不会的。大姨夫摆摆手说,我有感觉。我当时真不知该对大姨夫说什么。大姨夫说,世界永远是年轻人的,你就好好的,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可以说都把苦和罪受了,没想到最后还有了你这么个巴巴儿。

我说,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大姨夫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哪里都不容易,话说回来,姨夫这把老骨头还能扛一段日子,我相信我还能吃上我娃给我买的好吃的,你大姨现在没有这福了。

人都是为生存而战,又仿佛是为梦想活着。我关上一扇窗,已经有了一丝寒意。人有时就是在我们所说的各种气候里,又类似在各种不同的变化环境中。现在大姨被埋到了土里,仿佛她源于土,最后又归于土,就像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现在望存已经是这里的主体,或者他已经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这时的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的媳妇现在已经担当起了大姨当初所干的活。这样我看到延续形成了新的延续,仿佛就像这里又长出了新的庄稼。大姨葬礼后,母亲没有马上回来,她还要到亲戚家走走,住住,并在这中间感受点什么,也让有些记忆最后再形成一些延伸,并那么像脉络般得到再次的充实,并让有些东西就那么待在泥里,泡在水中,生命就是越走越寂静,越走越像到了梦里。

我总感到大姨夫在那儿消化和反刍着什么,后来我看到晚年的母亲也如此,但似乎我父亲不是这样,我父亲似乎每天都在看新闻和最新鲜的东西。仿佛他就是让自己的生命时刻随最新的东西变化,很多时候一边抠脚,一边还在读报。父亲是属山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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