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热。我打开窗子,类似自然中的自然。一天我在翻看旧时的照片,从照片中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父亲三兄弟,也看到了我奶、我姐、我哥、我母亲和我的两个婶婶,另外也看到了我其他的堂兄堂妹及一些晚辈,感觉似乎就像猴山,就像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形成的一种存在展开。更让我惊奇的是,在一张有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的照片上,我还居然看到了虚娃老舅:照片上的他那时还很年轻,但似乎怎么看都有点怪,后来我发现怪其实不在别的地方,而在他的穿戴。开始也没有注意哪里出问题,后来才发现他衣服的纽扣似乎扣错位了,再加上他个子不高,又站在最边,给人的感觉怎么看都像是临时挤进来的。
也许这正像那次虚娃老舅对我所说,人其实谁也别将自己当回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从来都是将自己当做狗屁,也可能正是因为我一直都将自己当狗屁,我才能活到今天这把年纪。说实在的,我知足了,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喝到你这个小孙外甥的酒。当然,你爷在我的记忆里不是我这样的人,人家出生在高门大院,人家当时是公子身,而我算什么?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小的时候想找一个给别人放羊的差事,不仅要看人家主人的脸,很多时候还要看人家羊的脸,就是当时我连给羊脸色的资格都没。后来我确实是因为你爷的事才有机会到西安的,也才算有机会到这更深的水里转了一圈,也可以说长了些见识。
我一边看着照片一边想,就仿佛从一棵树上溜下。那时我已经上中学,我已经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人有时对异性的好奇是一点一点形成的,是渐进的,就像我们上梯子,那么一格一格的。我不知道别人第一次遗精的情形如何,我第一次遗精似乎有点特别,有点让我自己想起来都难以置信。那天不知是我自己也到了发情期,还是那女人不经意间打开了她那扇窗户,让我感到自己一下有点不对劲。她当时只是在楼梯顶端那么站了一下,在那儿,穿个大裤衩喊她儿子回家吃饭,而我当时正蹲在楼梯下看别人下棋,我一扭头便看到了她那儿,看到了那儿一片乌黑、一片蓬松。问题是她还曾是我的小学老师,看到老师那儿,似乎更有一种特别梦幻,也可以讲特别欲望。她怎么连内裤都没穿,她……我这时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下棋,我跑到楼外就上了一棵树,那时那树上的洋槐花正在开放。我一下爬了上去,就在我的手要抓住树杈的瞬间,我有被人打了一枪的感觉。那是一种晕眩,那是一种神奇,那更像一种瞬间的死,那种从体内那么打出去的炮弹。这时我从树上溜了下来,这时我发现自己那儿湿了那么一大片,发现里面就同倒了满满一瓶糨糊。我赶紧将原来塞在裤子里的衬衫拉了出来,盖住了那片湿处,往家走。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觉得自己仿佛都不会走路了。
人有时候是要放养的,放养才能看到各种景象,才能让我们增长更多见识。也许正是这次遗精,我开始自己洗衣服。母亲那天也觉得我洗衣服有点奇怪:一、之前我没有洗过衣服,二、那天又不是洗衣服的时间。但母亲看我重新换了衣服,并自己洗,只对我说了句,长大了。那天,我一边洗衣服,一边回忆,回忆就在几个月前我们去学农,当时我们男生女生住了只隔着一堵墙的院子。一天中午,我们吃过饭准备休息,忽然有位同学脱下自己的红背心,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这时开始对着站在那里的一头驴抡起来,而接下来发生的情况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这时大家看到了什么?这时大家看到了这样的一种神奇景象,就是那驴的家伙开始下坠,并且最后像液压装置似的伸到了极限,最后在那样的骄阳下开始敲大肚皮,声音很响,我们的笑声更大,笑声就这么飘过墙传到了女生住的那边。下午我们去劳动,便有女生问男生,你们中午都在笑什么,让我们女生都没有睡成觉。有一位男生说,想知道不,下午带你看。
下午吃过饭,我们这边又传出笑声。这时真有女生过来看。没想到她们还只是看到驴的那家伙刚下来,就吓得跑了。有同学这时喊,别走啊,精彩的还在后面。后来我看到有一位后来的女生看到了驴那么打肚皮的一幕。再后来,我们的行为被饲养牲口的人制止了,说你们这样最后会将驴搞惊的,到时候出个意外就不好收拾了。我们也就只好散去。
同学里真有馊主意多的,也有睡得和死猪一样的。晚上,睡的人睡了,没睡的便开始折腾。这时有人又出主意,说谁都遗过精,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人遗精。他说,给人脚心抹上清凉油,并不断给他脚心扇扇子,他的那东西就出来了。这时有人便开始忙活了,只见有人忙着拿清凉油,有人拿扇子,后来便选中了一个睡得死猪一样的人试验。这样有人开始给脚心涂清凉油,有人开始扇扇子,还有人开始扒那家伙的裤头。当时裤头还没有完全扒下,但家伙已经出来了。大家围上来看反应,过了一会,有人说怎么还没有反应?有人说,干脆将裤头完全给扒了。可那家伙就是不配合。有同学又说,我有办法叫这小子翻身。说给我拿水来。有人赶忙拿来水。只见这位同学一下将一缸子水倒在了睡着的那家伙P股底下,后来那家伙确实翻了个身,但裤头还是没扒下来,到最后将人倒扒醒了。
就在我洗完衣服的那刻,我感觉我爷走得太早。也许对西安的了解还比不上虚娃,比不上我们这些他的晚辈,甚至比不上我奶。
一天,大姐说,咱奶说心里话说她受罪也受罪了,可说她享福她也把福享了。大姐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或者讲也是她自己的亲历。那时候父亲在西安闯荡得不错,已经在盐店街经营了一家相当规模的银号,这时候咱奶可以说已经变得有点神气活现,在她的记忆里,咱奶当时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坐着洋车看戏,而且次次几乎都带着我,而我那时只有十二三岁,恍惚每天都生活在一种快乐中。那时候父亲的钱庄里放的是陕西部队里的军饷,因而每到星期天,都会有小汽车停在门前。后来我知道都是当时的军界人士,他们来到父亲这里并不为别的,就是为打牌。银号当时是一座四进的大院子。最前面营业,后面就是掌柜办公住的房子,再后面便是招待客人的地方,那里有可以打牌的房子,有可以喝茶的厅室,还有可以休息的屋子。而最后面便是伙房,是准备酒菜的地方。大姐说,她最喜欢到那里,到伙房,那里不仅有伙计和她玩,还有不少好吃的,而每个星期我都要到那里去几次。有时是自己去,有时是和咱奶一起去,偶尔也有被父亲领着去的。和咱奶和父亲去,我们一般都坐车,而有几次我是一个人那么走过去的。大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50多岁,但感觉她的回忆此时和当时仿佛就像只隔了一道薄纱,有一种飘逸感。
我第一次和燕子亲密接触也是在我大姐那儿。有一天,我忽然看到有燕子飞到了大姐家的上房,那里很高、很大,但看去却很土、很乱,仿佛一切都是秩序中的没有秩序,一切都是空灵中的空灵,尤其早晨的光线照在那儿,我们就像待在了时间深处。当时大姐家没有别的人,他们该上学的上学,该下地的下地,就我和大姐在家。大姐这时正在忙屋里的事,就是一会儿喂猪,一会儿扫院子,再不就是捧一捧做饭用的柴火。而我就在院子玩。这时我忽然看到有燕子飞到了上房,我进去一看,燕子那么贴在墙上,那么似乎给上房门对面的墙上抹了点泥。我开始不知道那是做什么。大姐讲,那是燕子要在那儿做窝。这工作后来具体持续了几天,我没有注意,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燕窝。我感到惊奇,也感到神奇,同时也感到像做梦一般。我看到燕子的嘴里每次不过就衔那么一丁点泥,那么一丁点柴和草,但最后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有姐夫拳头那么大的一个窝。
后来我看到窝里有了小燕子,有三四只。这时我看到燕子似乎更忙碌,不时叼着虫子那么出出进进,忙碌得有点不管不顾。有时我就那么站在门口挡,但燕子总能近似箭一般那样飞过去。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那些小燕子也会飞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燕子拉出的屎白白地在墙壁上流了那么一长溜,看到黄昏时分燕子一家挤在窝中,并整整齐齐地睡觉,我恍惚才感到了世界原来是什么。
也就在那之后我回到了西安。
我看到一只鸽子在屋脊上扇着翅膀,最后落到了另一只鸽子上面。而转瞬我又看到其中一只鸽子沿瓦坡滚下,并同时看到几根羽毛和血。这时我转身跑回屋子。我真的不知刚才怎么会发生那幕。我不知道当年我爷是否也是像那只鸽子一样从什么地方滚下的。我知道他不是一只鸽子,我知道他身上没有羽毛。
那年的九月,我重新回到了我当初上一年级的小学,也回到了我当年所在的那个班级。我向同学打听那个叫“娃娃脸”的老师,同学们说在我走的第二年,“娃娃脸”老师便去了部队文工团。其实后来当我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我也很后悔,甚至内心也有一种隐痛,我当时那么做其实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当时在我眼里确实很漂亮,而且声音很好听,但最后我将这一切打破。重新回到原来的学校,我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而同学们对我也有种新奇感,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如今怎么又冒了出来。
和我们的学校一墙之隔便是一座教堂,偶尔从那里传来咏经声,仿佛就像恬静中的恬静,我们从那声音中仿佛能看到在池水里游动的鱼。再回忆在大姨那儿上学的情形,我才发现这中间的差别。那时我们是在一个什么破地方上课,其实就是在大姨夫家门对面由戏台改制的地方,改制很简单,就是将戏台正面用土坯垒起来,上面留那么两土坯高的缝用来采光,实际上坐在里面感觉就如坐在地窖里。当时我们是三个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四五年级的在后面一间还算正规点的教室上课。可是,现在看来那哪里是在上课,简直就同大姨夫的饲养室差不多,就那么一个食槽,然后拌好料让骡子、马、牛共同吃,而所用课桌、凳子都是学生自家搬来的,桌子高低不一宽窄不同,凳子更是稀缺,有的干脆就用土坯、砖头垒着当凳子坐。这样天热还好点,等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就不是听老师讲什么、说什么,而是就听一个个不住吸鼻涕的声音。再就是我们在乡下基本就不用本子,更多时候用的是石板、石笔,仿佛就像狗撵蝗虫玩。
据我母亲回忆,我们家最后能到西安,似乎同别人并没有关系,而只同我奶关系最大。她当时是铁了心要去西安,而能表现出她这个决心的有一点,就是在我老爷死之前,我们家在村里重新盖了一个院子,推测老爷的意思是让大家换个环境,让大家都尽可能将过去的事情忘记,因此,老家当时为盖这座新院子可以说没有少花心血和心思,可是就在这座院子盖好的第二年老爷便撒手人世,这时候家里的大小事务便由我奶这个寡妇一人掌管,最后她的意思就一个方向,离开这个村子、院子,好像不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就是爬也要爬到西安。可是,在老爷在世时,她做不了这主,那次就因为她不顾一切要去西安,结果被老爷一气之下打折了双腿。自那以后我奶双腿便落下残疾,两条腿最后都伸不直,走起路来最后就同两根枣木棍,朝内侧弯。但即使这样,老爷一过世,她还是立即开始张罗,开始从这里一步步往西安转移。在我母亲看来,我奶的某些霸道最后甚至超过老爷。当然,母亲还有另一个说法,寡妇似乎有时候也必须厉害,不然真会被人欺负。
在城市我们睡的是床,在城市我们走的是马路,在城市我们少了一些泥土的味道。父亲到城市最早,接着是我二叔,接着是三叔,感觉就像老鼠一个个往外钻。我母亲当时是最晚一个离开的,而我则像最后一只飞过去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