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虚娃当初带着老爷给的盘缠和钱到西安找我爷,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母亲的说法是,那样的人能去哪里,就虚娃自己说,他是让当兵的抓去给人家做饭去了,几次想脱身都没有机会。还说那时你们可能不知道打死一个人就像拍死一只苍蝇。别说我,任何人见了那乌黑的枪口,都会魂都没有了。我开始也不怕,开始走在路上也大摇大摆,心想我就一小民,就这么副小身板,就是将我浑身的肉刮拉下来,也不够猫吃上一顿,我怕啥,而且我身上还有钱,还有老爷写的那么多条子。但外面的很多事哪有你们在家里想的那么简单?怎么像抱个小孩在炕上喂奶,只要衣服一撩就行?我说了,不那么简单。母亲说,后来,你爹也问虚娃说,舅,你当时知道不知道家里人的心情,知道不知道家里人急着要知道西安这边的情况?你倒好,出去就没影了,出去就忘了让你到西安干什么去了。虚娃说,好我的大外甥,你也知道在外面很多事是由事不由人,由天不由地。父亲说,这些我都清楚,问题是这里你真尽心了没有,还有一说三个月半年你没机会脱身,那么最后都三年五年了,你还没有时间回去?虚娃说,你这可真是阎王冤枉好人,后来我确实是自由了,是有机会回去说说我了解到的情况,但这时我已经身无分文,这时你舅我也是蚂蚱拴到了西安城这只鳖腿上。父亲说,好了,现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想再提什么,但你也不要想着我不知道你那些年在这里都做了什么。我父亲说,只问你一句,妓院去过没有?虚娃讲,你舅也是个男的,也有那方面需求。父亲又说,最后呢?虚娃说,那哪里有什么最后,那地方不就是……不就是差点没让人给剐了。虚娃说,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这不是给舅身上扣屎盆子?那么我问你,开通巷8号常去吧?虚娃这时说,我说你这大外甥怎么越扯越让我听不明白。父亲这时说,你明白不明白没有关系,我只想今天告诉你一句,听好了,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虚娃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连我姐都不能见了?父亲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让你听清,以后我是不愿再看到你。虚娃还想说什么。这时父亲说了一句,二掌柜,送客。虚娃自那次和我父亲谈话之后,见了我父亲就同耗子见了猫。
很多时候历史可能就是迷雾,就是尘埃感。一次,大哥也说起虚娃的事,他说那家伙嘴真叫能掰,让你听上去他当年就像侦察英雄似的,简直有点逢山挖洞、见沟架桥的能耐,有时说起来真叫一个天花乱坠,叫你觉得他能腾云驾雾一般。
有时从时间的一边往另一边看能让人感受到的就是一种迷离,就是一种梦幻和魔幻。记得就在那天,就是我第一次见虚娃老舅,就是他让我在报纸上写虚娃他爸的婆娘云云的那天,我和他作过一次长谈。当时母亲没有留他在家吃饭的丁点意思,我觉得这样似乎有点不妥,便在送他时,说咱们在外面吃个饭。虚娃当时说,我可没粮票。我说今天你就不用管,我自己来,说着我从口袋掏出一斤粮票和两块钱,虚娃老舅说,今天可要让你这孙外甥破费了,这叫老舅都不好说什么。这样我们来到一家饭馆,我记得那家饭馆当时就在青年路和莲花池街口的西北角,那里不仅肉丝面不错,还有喝酒的各种小菜。老舅进去看到这些说,今天你别和老舅争,你给咱买碗肉丝面,我给咱买两个凉菜,老舅今天高兴,想喝两口。当时我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我用手将老舅一拦,说你就坐到桌子边等好了。这时在我们家楼下住的阿姨也看到了我,她当时就在那里卖凉菜,看到我后说,家里来亲戚了?我说那是我老舅。这位阿姨人长得特别喜色,因而显得那里的凉菜也清爽了许多,加上我们还认识,因此,那天不仅凉菜给得很多,而且酒给打得也很满,二两酒最后少说给了三两多。也就是那天,虚娃老舅是给我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的。他说那天当我们家人将他送出后,他就感到了这事情的责任重大,不能贸然行事,因而那天他并没有立刻上路,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虽然,当时他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他说当年不过村里还有一个相好的。虚娃老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解释道,老舅今天高兴,又到了这把年纪,说这些给孙外甥都不知妥不妥,我今天也就不顾这老脸了,你就权当听故事。我点点头,说没事。这时我看到老舅又抿了口酒,夹了口菜说,那天我回到家后也不知怎么就来了底气,看来人还是钱的胆。说实在的,现在也不怕你笑话,更不怕你说老舅别的。我回到家首先就把那十个大洋拿了出来,再加上那些碎钱,不瞒你说,光那碎钱也有两个大洋还多。我长那么大哪见过这么多大洋,你知道不我心里真叫那个喜啊。老舅说到这里,高兴得嘴里的菜都掉到了桌上,我看他赶忙捡起来又将菜放入嘴中。老舅说,我当即将钱藏了起来,可这时发现藏在哪里都似乎不放心,都似乎有人在背后死死盯着我,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不瞒你说,一个家要穷了,败落了,你会发现什么地方都干燥,那种情景别说没有人气,就连野狗、麻雀,再说不好听的连蚂蚁、苍蝇、蚊子都不来。我家里当时就剩下一个土炕、一张破席和一床牛都不盖的脏被子。别说这时候连个藏钱的地方都难找到。跑进猪圈,那里墙都倒了,而且荒凉得连猪粪味都闻不到。我又跑到鸡舍,那里同样干燥,就是还能看到些鸡粪,这时也干得像豆子都能吃了。我原想将大洋放在那里,但我还是觉得玄乎。后来我又去了茅房,没想到刚到那里有只黑老鸹先从那里飞了出来,当时将我吓得半死,我还以为有人在那里。这让我忽然觉得没钱人不好受,突然有钱了人更担心。最后我转了一圈还是将更多钱藏在了土炕里。怀里只揣了一个大洋和几个铜板,就这么见我的相好去了。后来我发现什么相好,原来还是钱好。我刚去的时候她和她妈还不怎么理我,后来我说了句,我明儿个去西安,今天特意来告个别。这时候她妈先说话了,怎么你要去西安,你有钱去西安?我掏出了那块大洋,她妈差点没坐到地上,同时我又摇摇自己的口袋,她们肯定听见那里也是“哗哗”的。也就是那天我知道了当爷是什么感觉。她妈这时给她闺女说,我早说了,你虚哥这人有一天肯定出息。这时又吩咐自己闺女,赶紧给你虚哥弄饭,还愣什么?这时候相好的看了我一眼去了灶房。
我说这块大洋就给你们留下,等我这次从西安回来,咱们有些事再从长计议。她妈说,什么从西安回来,今天就别走了,这我做主了。虚娃老舅说到这里不想又冒了句,不想捉猫最后逮了只兔子。那天我就真的没回去,从某种角度来讲那天我就一个大洋把婚给结了。这时他又说,当然,一事归一事,第二天我还是走了,虽然走得有点晚,但还是走了。说实在的,当时对我也叫一个难啊,那可近似新婚燕尔。我当时还听不懂他后面的话。
那天和老舅说了那么多话,回来后已经下午3点。母亲说,你还知道回来。我说下楼碰见个同学,让我给他家帮个忙。母亲说,你现在大了,腿长了。这时我突然问母亲,虚娃老舅年轻时是不是特能干?母亲说,能干,什么时候都说他能上天。后来母亲再没有说什么。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黄河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开阔,又显得那么雾气腾腾。那时候我还小,抑或一切我似乎都是跟着大人走。我只记得从那座很高的土塬往下走的时候,不仅路面尘土飞扬,并且从这样的地方看黄河,它似乎就是一条深沟。我们沿路朝下盘旋,就像鸟沿着山坡飞。偶尔我能看到河对面的汽车,它显得那么小,开得那么慢,似乎就像没有动。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去西安,那次我大概就五岁,甚至比这还小,因而当我们真正走到黄河边时,似乎走了很久,似乎一切都是画面和印象本身。那时候我们过黄河乘的是木船,而且船当时是无法靠到岸边,因而上船脚下走的是木板,从木板缝隙我能看到的就是泥汤一般的滚滚黄河水,我看后有一种晕眩,甚至想呕吐。之后我们上了船,我们到了船舱。船很大,船舱里似乎就类似下饺子,这时我在那儿能看到的就是很多人密集的腿,以及放在那儿的行李。后来我听人说船开了,但我看不到,我这时唯一能看到的便是头顶的天,因而我几乎感觉不到船在动。后来有人讲,甚至欢呼船到了河心,河心的水很大,我都感到有水打进了船舱。这时候我看到人们都争着往外看,我也哭着闹着要往外看。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次回西安,我是和母亲、大姐夫一起的,或者可能还有我大姨夫,总之最后我被抱了起来,并那样高高举起,就像我在空中看到了黄河,而且看到的就是汹涌的河水。我当时也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到了对岸,这时又是相当长的步行,不同的是在河那边我们是从高处往下走,而到了这边我们成了从低处往上,因此走起来更费劲、更辛苦,更让人疲惫不堪,我已经感到自己没有了一丁点气力,甚至走不了几步就蹲下让抱。有时我被姨夫抱着,有时我被姐夫背着,或者被母亲领着。这时候我们一方面要赶汽车,接着还要赶火车,仿佛这中间没有一点空闲。终于我们到了停汽车的地方,后来我们又到了火车站,这时候我似乎才看到四处都是人,看到整个火车站大厅似乎人满为患。此时姐夫去买火车票,我和母亲、大姨夫站在一边看行李。母亲说,真是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大姨夫说,路上都这样。火车票买回来后,天色早已经黑了。我听姐夫说,是晚上九点二十的车。母亲说,那到西安二半夜。姐夫说,不管怎么到西安就好办。
至于父亲当年是怎么到西安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奶到西安似乎更艰难和艰险,当时她是二半夜坐草垫子过的,而且听说就这样的一种过河方式也来之不易,甚至要花很多银子,还要打通各种关节,要有人愿意冒这个险将你送过河。据说这次全程护送我奶到西安的人不是别人,还是我的那位虚娃老舅。也许正由于这次旅途,我奶对虚娃不仅不像我父亲那么对他充满怨恨,甚至还一直对他有一份感激。后来,我想到这些不由感慨,也许这就是事情的不同角度,也许从这点讲,我们其实都在这个世界游走。
有时人的旅途似乎就像一扇又一扇被打开的大门,人们在其中就像花木长在原野,就像各种虫子、动物都有它们的环境。这让我又想到了我爷到西安的方式,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有点飘逸,有点像坐飞机过去的,那次到西安是不是完全出自我爷的本意,还是夹杂了更多我老爷的愿望和心意,抑或还有很多方面因素的混合?一天,我忽然想到这点,我爷其实当时更像多方因素共同促成的一个结果。也许正由于夹杂了这么多的因素,最后要找到我爷似乎就更是难上加难,或者说要想真正找到我爷,就必须将这中间各种不同的路径集合起来,但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想比较难,甚至可能很难。我觉得就拿虚娃老舅这个人讲,他可能在我父亲心里是一种情况,在我奶那儿又是一种,在我母亲那儿情况又不同。我想到这儿,觉得无论今天,还是事情发生的当初,我们这么多人对我爷的各方寻找,似乎都像羊在什么地方吃草,都似乎显得局部,似乎我们无论出动再多人,都是沿各自的线路和线索在找,似乎都没有将其中的方方面面的因素、要素综合起来,这里包括我老爷,也包括我奶,同时可能还包括我父亲和今天依然在寻找的我。
那天,火车还没有开动,我和母亲就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