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的胆是锻炼出来的。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在用一根棍子挑一只蚯蚓。我挑起它的时候,我想到了曾掉在大姨夫脖颈上的蛇。世界有时就这样在变化。昨天晚上,也可以说黄昏,大姨在捧一捧柴草准备做饭时,我听她忽然叫了一声,后来她讲是被蝎子蜇了。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蝎子,我只知道蝎子很吓人,因为它毒性很大。我看时只见大姨无名指流了一点血,随后我看大姨使劲地挤,后来她又让大姨夫给她挤,我看到大姨当时显得十分痛苦。再后来,我看大姨夫给大姨的伤口处滴了点酒,最后找了条布裹了起来。到我们吃过饭后,我发现大姨手指头根都肿了。大姨见我在看,便说看你以后还在草堆里钻不。我没有说话,我只在感受蝎子蜇了到底多疼。
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当时没有睡觉,大姨躺在炕上休息,我在院子自己玩。忽然,我看到一捆高粱秆的顶端有一个马蜂窝。我当时并不知道马蜂有多厉害,我便拿土块反复砸,但好多次都没有砸下,最后我终于找了大一点的土块一下子将马蜂窝砸了下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做梦,因为马蜂开始撵着蜇我,我左突右挡都没有用,正当我准备脱衣服将头包起来时,可还没等我将衣服脱下,马蜂已经落到了我的眼睛上,并那么给了我一下。我一声大叫,便蹲在地上捂着眼睛哭了起来。大姨听到我的声音迅速出来,赶忙问,我娃怎么了?我哭着说,被马蜂蜇了。这时大姨说了一句,你胆大,你敢捅马蜂窝了。我说,没有。大姨说,没有马蜂怎么不蜇别人?大姨这时肯定看到了那竖立在墙根的高粱秆上的蜂窝没了。这时我只好改口说,我也没有想到它会撵着蜇我。大姨说,这下知道就行了,别哭,等我给你拿湿手帕擦擦。我哭着从地上站起来。大姨将我捂在眼睛上的手拿掉。我说疼。大姨说,我知道疼,把手拿掉让我看看。我把手拿掉后,大姨先笑了,说一天让你别手贱,你就不听。说着用手巾给我擦眼睛,并告诉我说,看马蜂刺还在上面。我能感到大姨给我将刺拔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几乎一直都将手捂在眼睛上,我能感到我眼睛当时已经肿得和铜铃一样,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就剩下一道缝,而且还什么都看不清,最后只有用那只没有被蜇的右眼看东西。那真叫一个别扭。我的眼睛会不会瞎?大姨说,只要别用手再乱动,过十天半个月就好。我一听十天半月,又哭起来。大姨说,你越哭越不容易好。
太阳快落山时,姨夫回来了。进门看到我这个样子,问怎么了。我说被马蜂蜇了。怎么被马蜂蜇的?我说我把马蜂窝砸了下来。哪有马蜂窝?我将姨夫领到了那高粱秆前,这时我才看到马蜂窝这时还翻扣在那儿。姨夫说,我娃不要哭了,我们把那蜂蛹喂鸡。后来我看到鸡真把那些蛹给吃了。这下我似乎心理平衡了,同时又问姨夫会不会也将鸡吃坏。大姨夫说,不会。不过,这次吸取教训,以后不要再捅马蜂窝了。我点点头。
不过回到城里我倒学了一招怎么捉马蜂,又怎么拔它的刺,又怎么将它的刺拔下后拿根线绑住它的腿让它飞。夏天,马蜂爱在有污水的地方落,我们就把捆青菜的稻草沾湿,然后用它将马蜂砸在下面。一旦砸住,我们就用一张纸将它捏住,然后再用唾液将衣角搞湿,马蜂一旦蜇进衣角,我们一拉,它的肠子、肚子就出来了。这时我们再将它抓在手里就没有问题了。
第二天,望存回来了,他看到我的眼睛首先笑了,并说,这怎么了,是不是被蜂蜇了?随后又笑着说,怎么能被蜂蜇成这样?大姨说,还不是一天憨胆大。望存说,没事,过些天就好了。我说,我要推车。望存说,也不看你都成什么了,快坐那儿乖乖歇一会,好让眼睛早些好。我坐在了屋檐的台沿上。这时我看到厨房里炊烟冒了出来。不一会儿,大姨夫过来让望存和他去村外拉土。说这个星期要将那倒了的墙重新打起来。我当时也要跟着去,望存说,也不看你的眼睛,出去让人笑话。
这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时光的深远。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谁也说不清当时我老爷打折我奶双腿的具体细节,更难说清当时的具体原因。一种家人最后普遍认可的说法是,那时我奶也不知怎么,就一门心思要自己去西安,甚至那一天竟然要丢下才几个月大的我三叔要走,屋里没有人能拦得住,而且当时架着梯子就要翻墙走。这下将老爷搞火了,这哪是妇人做的事?老爷当时也没考虑那么多,来到屋里的柴草房拉起当年自己坐轿子时前面负责开道的回避牌,照着我奶的双腿便是一下。我奶一声惨叫就从梯子上滚下来。这下我奶便坐在那里再也动不了了。这时老爷叫站在一边已经吓得傻了的我父亲去叫我奶娘家人,让他们过来接他们的人。我奶娘家也在这个村子。可我父亲当时似乎已经蒙到那里。我老爷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说,你听到没有,死了,去叫他们家接人。
我父亲这才朝门外走去。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奶的爹妈来了,看到我老爷问,亲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老爷只冷冷说了一句,将你的人弄回去慢慢问好了。这时我奶像母狼似的哭喊着,活不了了,就让我去死吧。老爷说完这话就走进了自己的屋。这样我奶的爹妈也没有办法,他们知道我老爷是个什么脾气,也清楚他目前的心情,就只好先去看自己女儿。本来他们想将我奶先弄到我奶自己房子,不想我老爷不准,他们只好用平车将我奶拉走,拉回了自己家。
路上,我奶的妈说,这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这时我老爷的二房也傻了。我老爷说,还愣什么,将孩子也给他们抱过去。老爷的二房说,我抱过去这合适不?老爷说,那你是说让我抱过去合适,还是放在这里你自己带?后来还是老爷堂兄家的一位媳妇将我三叔抱了过去,抱到了我奶的娘家。
这事发生后,我老爷决定无论如何自己得亲自去趟西安。老爷这时心里想如果自己这次不亲自去趟西安,那么他可能到死都不能瞑目。假如他到西安再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那再叫谁人去都没有用。后来,他果真带了一个本家侄子去了。也许没到西安他似乎觉得西安再变可能也变不到哪里去,但到了以后才发现很多地方都已经物是人非,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到过这个城市似的。
老爷虽然在西安落脚地方很多,也和这时管理西安的几位大员算不上搭不上话。但最初他还是先落脚到了一位叫郭俊豪的人家里。此人当时住在西安的二府街。那时西安城什么最多?那么其实就是军人,几乎四处都会有盘查的人。那年我老爷说老也不老,就四十出头,加之毕竟出入过官场,同时让他更有底气的是,他有于右任给自己的多封亲笔书信,还有对现任那些西安军界人士的背景了解,因而他几乎没费劲就来到了二府街,来到了这位老友家。然而即使是老友,也不能不为我老爷在目前这个时局下的突然到来吃惊。老爷对朋友也没有隐瞒,说自己此次到西安就是寻找儿子的。郭俊豪似乎更加不可理解,说这哪里是找人和能找到人的时候,难道敬仁兄还不知道什么叫兵荒马乱?老爷说,敬仁哪能不知道这个,但眼下,我的家可乱作一锅粥了。郭俊豪说,我在西安这么多年,可真没有见过现在这么混乱的局面,也没见过一天来时间死了那么多人的。我也知道没有战斗和战争不流血的,但经历这次时局的变化,我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又叫残酷。
我看到田鼠在地里跑来跑去,尤其是它那么站立将两只前爪那么垂下来的样子似乎还挺可爱。有人说田鼠肉吃起来很好,而且皮一剥白白净净的。我没有吃过。也有人说这种皮可以卖钱,一张皮可以卖一毛。我有时确实喜欢这么坐在大姨夫骑着的自行车上看田野的风光,那时似乎整个景色都是流动和变化的,而且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不用走路。那次我们走了很远,从早晨一大早出发,到下午太阳将落山时才到。那是在我的记忆中参加的第一次葬礼。他们说我应该叫老姨还是老老姨?总之,我当时确实看到躺在那儿的人年龄很大,并且人也显得那么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那人的肚子上还压着块石头,并且脸上还盖着一张纸,怎么看都有点吓人,同时整个屋内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不知道人死了是否都有这样的味,我看到还有人不时在给死去的人身上喷酒。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腐尸味。我当时真不愿意在那里待,这和田野里看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将人放入棺木,后来我想那时人们根本就弄不起棺木。我当天晚上就缠着大姨回,可大姨说让我听话,今天无论如何都回不成,说明天将人送走我们就回。但我哭声不断,就像苍蝇钻进了尿缸。大姨说看你烦不烦,要这样下次再不带你出来。我说,你以为我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