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的战事结束,似乎只是清政府土崩瓦解的开始,甚至只是一个序幕。应该说很多人从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就是意识到了事实也比当初想象的复杂得多,甚至干脆变成了复杂之中的更加复杂。仿佛就像曾经大家几乎非常统一的目标,一夜之间消失了,这样以前大家似乎没有的纷争这时也开始显现,开始有了统一的不统一,甚至从两天前的进攻,一下子成了防守。因为这时清兵正在从东西两端朝西安方向推进。而此时到底该如何重新排兵布阵,就成了摆在起义军面前的新问题。
而我爷这时在哪里,似乎已经成了谜。也可能他这时已经阵亡,也可能他早就吓得不知钻在了哪里,也可能他这时正同几个意见一致的人躲在暗处,也可能他这时正在新军人群中打扫战场,搬运那些数不清,同时又以各种姿态、方式、面目死去的人。曾经的满城,曾经的西安这时几乎就成了一座坟场,成了四处都像墓地的景象。当然,这时别说其他人没想到,实际上,就连将我爷送到西安的我老爷也没有想到这点。我老爷大约是10月28日听到西安清政府统治被推翻的消息的,但具体什么情况,来人只说了句,都打粘了,粘得城里四处都是肉泥。但来人后来又补充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清王朝在西安彻底没了,消失了,连它的长官文瑞听说都投井自尽了。
老爷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才想起自己儿子,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战事怎么打得这么惨烈,又这么顺利。这让他对儿子的表现更没有底。西安满城他了解,他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情景,可以说就是城中城。倘若突不进去那可能就是铁板一块,但是假如一旦被突进去,再被包围,那就是锅里煮饺子,就是瓮里捉鳖,几乎很少有漏网的。
人急了能跳墙,狗急了能上房。我老爷那天开始在自家院子转,他这似乎有点异常的举动被我奶看到了。那时我奶肚子已经很大,并从屋里出来问我老爷。她说,爹,是不是子峰有什么消息了。我老爷镇定了一下说,噢,没有,我这是在想其他事。我奶也就没有再追问,只是在转身回屋时说,子峰也是,走了这么久了,也不托人捎个话回来。这之后,有关西安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有村民私下传的,也有老爷从官家打听的。这时候无论从哪方面听到的,似乎都让自己对儿子捏把汗。面对这样的时局变化,老爷内心这才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儿子的问题上处理得有些鲁莽。老爷的不安也被另一个人看出来了,就是他当时的小太太。她说,放心,咱家子峰机灵着呢,不会有什么事。老爷说了一句,他机灵,在咱们县可以,要知道他可是在西安,三拐两拐,还认路不认路都成问题。
这样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没有我爷的消息,这让我老爷真急了。他不仅写信、捎信给他认识的各个有头有脸的人,甚至有一天他还忽然想自己去趟西安,后来在人们的劝说下,才让我也算能说会道的虚娃舅先行去西安。一方面虚娃舅到西安为我老爷,另一方面也为她姐姐我奶,虽然他不是我奶亲弟弟,只是一位本家弟弟,但这么多年我奶在很多方面也没有少照顾他。而将这事给虚娃舅一说,没想到让他去西安,他一听竟然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这次不仅给他准备足够盘缠,并且我老爷还给他写了不少西安熟人的条子,给各方人士的都有。这让我虚娃舅简直喜不自胜。
有时蚊子落在P股上那叫一个痒。我虚娃舅此刻就这种心情。他那时哪见过那么多银子,而此次他去西安老爷专门给他了十块大洋,又给了他路上用的足够的零用钱。临行那天,我奶又将他叫到屋内对他来了个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有消息就马上回来。虚娃舅满口答应。这次我老爷也一反平常将他送到巷子口。这样的礼遇应该够得上当时在任县长的级别了。
狗会游泳是我在18岁那年才发现的。那年我们中学几位同学去西安城边的一座水库。水库的水比城河的水好,水面也要宽得多,甚至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诗意的苍茫。可是,我们刚下汽车,就看到了让我感到凄凉的一幕,甚至这种凄凉还有一种刺激。这刺激就是我们此时刚好看到对面正走过来一位中年男的,只见那男的一面撕心裂肺号哭,一面碎步在跑,而他的双手正抱着一位赤条条的溺水者,很显然没有了气息,因为我们看到他的胳膊耷拉着,就像棍子。再往前我们看到溺水者那刚刚成熟的东西也那么耷拉着,似乎就像睡着了一样。要知道那可是大街,可是中午刚过,太阳本来就刺眼,而此刻再照到溺水者身上,似乎就不是醒目,简直就是让人晕眩了。看到这位伤心欲绝的父亲,再看看他怀里抱着的儿子,我们真想过去搭把手,可是几乎没有可下手的地方,后来一起喊住了刚刚开动的公交车,我们目送着这对父子上车。
肯定完了,有人说,你没看到那鼻孔、嘴里净是黑泥。我说,我当时怎么没看到?那位同学说,什么眼睛,也不看鼻孔都叫堵死了。我心想,我当时确实没有看溺水者的脸,我净看那溺水者的鸡巴了。这时候有人问,我们还去不去游了?遇到这场面真让人内心没底。但最后有人说,来都来了,总不能这么半途而废。但还是有人决定不去,决定原路返回。我心里也慌,但还是跟着坚定的一方去了。
到了水库我们看到那里游泳的人依然很多,这样我们这些来的同学也开始脱衣裳。夏天有什么衣裳,因此,不一会儿,来的同学也都一个个一丝不挂了。他们看我还那么站在那儿,就说你怎么不游。我说,我真不会游。有同学说,看你就那点出息,那你就在岸上看衣服。我说,可以。这时有人说,看,快看。我这时看到有只狗正在水里游。看到这一幕,有同学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真是连狗都不如。我说,如狗,你就去。
我曾经也下过水。那还是在乡下,在我大姨夫家时。当时也是夏季,当时我、大姨夫还有我三姨的儿子望存,我们在一座崖头下拉土。事实上,我并没有拉,我只是在那里闲逛。等他们拉一车土回去,我在那里看铁锨。之前我也跟着跑了两趟,大姨夫见我已满头是汗,就让我不要跟着跑了。可这时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很诱人的地方,这地方就是几天前暴雨留下的一片水洼。这时水洼很静,并泛着奇异的光,因为那里当时还长着不少杨树,杨树算不上大,但映在水里,却让那里的水更有凉意。我曾来过这片树林,并在那儿割过草,我知道这里原来就是一片洼地,并且似乎常常其他地方没有水,这里也常常还有。我记得我曾经还在这里拉过一泡。现在看到这里正是一片水潭,我自然想下去,自然想到水里游一下,或洗一下也舒服。想到这里,我便迅速扒下裤衩,脱掉上衣,便下水了。旁边水并不深,这时我试探着往里走,可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能感到自己这时脸都白了。我只好收住脚,不敢再向里面去。同时我还怕大姨夫他们回来,看到我玩水。想到这里就更不知道怎么好了,但也总不能这么白脱一次衣裤,最后我干脆蹲下身子,让自己P股见了点水就上来了。爬出那片水洼,我迅速就又穿上衣裤。这也应该算我第一次下水。
那些人下去也没有游多久,他们说没有想到水库的水这么渗人。也有人说刚才看到的那幕确实还对人产生了影响。这样我们在这个水库前后也就待了半个小时左右。
有时对我来说,也真说不清是城市好玩还是乡下好玩,抑或他们各有好玩的地方。我这人似乎一直矛盾,有时确实不喜欢被人管,而有时又想缠着让人管。比如我大姨家的院子白天确实好玩,似乎在那里我就觉得舒服、畅快,觉得就像在一个幽深又迷人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地方也有一个不好,这就是一到天黑下来,似乎四处又叫人害怕,叫人都不知道周围的某个地方忽然会出来个什么。因此,那段时间我在大姨家并不怕白天,或者说只要是白天,我就是这里一霸,甚至白天我怎么骂和欺负大姨,大姨都拿我没办法。但只要天色一黑、一暗,我感到就是大姨的天下。因为这时不是大姨将我叫不到身边,而是大姨这时候似乎想将我甩掉都难。总之,相当一段日子,我都这样,白天使劲和大姨作对,甚至嘴里不停地骂大姨死老婆子,可到了晚上大姨就讲,骂我死老婆子,现在就别跟我拉我,说着有时也会甩开我拉她衣襟的手,但不论怎么这时我就是不丢她,无论她上茅房,还是她从这个屋到那个屋,抑或从猪圈到羊舍,从大门口到西墙根、南墙根还是北墙根,我都形影不离,直到她收拾完所有事务,直到我的双腿都没有一点劲了,我们才会一同上炕,只有到了炕上我始终跳动不安的心才平静。而这时我不到三五分钟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