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隆
1960年,那个人祸天灾的时代,我刚10岁。
成人每月定量23斤口粮,我17斤。早晨即便将照得上人影的菜粥灌到喉咙,心里还是馋。父亲担忧爷爷经不住饥饿折腾,三五天总要特地给他几两粮票,叫爷爷上街买点东西补养。
爷爷上街的时候,也是我最兴奋的时候,我常常追随他身后,期盼着意外的口福。
爷爷总是从内衣里掏出破损的皮夹子,小心拿出一两粮票,买上一根油条或一个饼儿塞在我手上说:“去,快去上学。”
“您呢,爷爷?”我不想一人独享。他老是对我说,“我知道。”
春节前的一天早上,爷爷从街上扛回一袋糕点。我克制不住涌上喉头的胃酸向他问道:“爷爷您从哪儿弄来的?”
爷爷神秘地笑道:“积存的。”
见爷爷收拾行李像要外出,我于是又问:“爷爷,您上哪儿去?”
“去探望一个朋友。”他情绪很坚定,塞了两个糖饼给我:
“给你爸说,我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爷爷,您怎么将这么多糕点送人?”
“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而报。”
我不理解爷爷的行为,只呆呆地望着他。
望着他躬着身、驼着布袋的背影消逝在家门前萧条的公路上……晚上,父亲从学校上课回来,得知爷爷外出的消息,一句话没说,躺在凉椅上深深地皱起眉头。
半个多月后,爷爷返回家来。当我再见他时,几乎认不出他的样子,他全身发肿,话不成声,只能从他微弱的眼光中感受到慈祥的爱意。两天后,可怜的爷爷永别了我们……爷爷年轻时做过店员,30年代末在重庆自办纺织公司。
他属下的一个雇员郝国民因参加左派活动曾遭当局逮捕,后被爷爷保释出狱。抗战胜利那年,爷爷荣归故里,在家乡买了一片土地。可土改时,爷爷却成了基层农会批斗镇压的对象,幸得当时郝国民是当地乡政府的头,力排众议,解救了爷爷。不久,郝国民也因“右倾”的非难被撤销了职务。1957年大鸣大放中,郝国民上书中央,为自己申辩,又不幸被打成“极右分子”,投进监狱……爷爷对郝国民的感恩,铭记了终生!
以后的岁月,爸爸继承了爷爷的感恩之心,每年春节、中秋,总要去监狱探望郝伯伯,直到1998年。
这年12月的一天,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我们家。带来一包遗物和一大扎钱。他们说,郝国民已被上级彻底平反,上周因饮酒过量,导致脑溢血不幸身亡。他身前留下的唯一亲人地址就是我们这儿。
顿时,我的心除了为终于昭雪的冤案兴奋外,更多的是为一颗感恩的心震颤了!郝伯伯为了他心底的恩人,付出了一生的代价!那是一个多么需要意志、需要虔诚的心灵考验!
我将郝伯伯的骨灰盒安放在爷爷的陵墓地旁。让两个感恩的魂灵在天国里相聚。
近年来,西方时尚的传统节日“感恩节”已舶来中国。每逢11月第四周的星期四,我总会让孩子们去感受“感恩节”的真谛——给亲人朋友打个电话或写一封信表达感激之情……让下一代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感激。——我想,这也是我对心中那两个亡灵的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