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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观沧海》的写作时间及曹操乐府诗的读法

  曹操的《观沧海》,是古诗中写景的名作;如今的读书人大都知道这首诗。记得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在报上读到郭沫若先生的论文《替曹操翻案》。文中“断定”《观沧海》是曹操北征乌桓“回军凯旋时做的”。我出于一时的兴趣,把《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及其他有关传记细心读了几遍,觉得《观沧海》这首诗是曹操进军乌桓的途中做的,不是回师途中做的。当时我还想,郭老读书一目十行,可能有所疏忽。此后,三十多年我再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以为早有人纠正了郭老的说法。近来我看电视,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多次说到,《观沧海》是曹操征乌桓回师途中所写。我这才知道,郭老的“断定”,已为人们所接受。我又找来近三十年出版的一些古诗注释本,查阅之后发现,除个别注本笼统说是“曹操征乌桓经过碣石山时所作”以外,绝大多数都采用郭老的说法,有的更明确地写道:曹操“回师途中曾经过碣石山,故有登临之举”,《观沧海》“就作于回师的途中”。我不禁有些惊讶!这个问题虽然不关系国计民生,但还是以说清楚为好。现在我的读书能力比三十五年前有所提高,我比较系统地研读了有关这个问题的史料,愈加认为,《观沧海》是曹操进军乌桓的途中所写,不是回师途中写的。这里将我的理由作一申述,并顺带谈谈如何理解曹操乐府诗的题目和篇章结构,即读法的问题。

  曹操《观沧海》一诗,除了最后两句是乐工合乐时加上的以外,正文只有十二句: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种对景物简妙而直率的白描,当然是实地感受之后,即兴而发。它给读者的时态感觉,是“现在进行体”,不是事过境迁的追忆。因此,对于这首诗的具体写作时间虽然有不同说法,但研读者都认为,是曹操经过海边碣石山时所作。这也符合曹操作诗的习惯,史书说他“登高必赋”,文人们说他“横槊赋诗”,“鞍马间为文”,即兴而发是他的本色。

  既然人们都承认《观沧海》是曹操经过海边碣石山时所作,那我们可以查一查,曹操一生有几次经过海边的碣石山。

  碣石是古代的名山。《尚书·禹贡》有两处提到碣石。秦始皇曾东巡至碣石,刻石宣扬威德,《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记载。汉武帝于元封元年东巡海上,也特地到碣石,《汉书·武帝纪》有记载。关于碣石山的具体位置,建安时期学者文颖在《汉书·武帝纪》中的注释说:“在辽西索县。索县今罢,属临榆。此石著海旁。”而《汉书·地理志下》的旧注中,说右北平郡骊成县“有大碣石山在县西南”。这两处碣石,究竟哪一处是曹操登临的碣石,究竟是一是二,近世学者说法各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汉代辽西郡的索县和右北平郡的骊成,都在今秦皇岛附近。如清代学者孙星術说:“骊成,今直隶抚宁县,属永平府,盖近临榆。”由于文颖是和曹操同时的人,我们不妨就采用文颖的“索县说”。索县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境,境内有碣石山,距海边不远。

  曹操一生只到过碣石一次,那就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进军乌桓(亦作乌丸)的途中。

  乌桓是汉代“东胡族”的一支,游牧于东北辽河流域。建安十二年,曹操征乌桓的大军,是从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出发的,经过易县(在今河北)、涿郡(今涿县),五月到无终(今蓟县境)。七月到达无终以东的渤海边(即碣石一带)。打算沿海边向乌桓所在的辽西进军。不料夏秋雨水过多,沿海道路不通,曹军滞留不能前进,与乌桓兵形成遥相对峙的态势。曹操接受当地名士田畴的建议,并由田畴担任向导,回军上徐无山(在今河北玉田县北),出卢龙塞(在长城线上喜峰口一带),走一条崎岖险阻的山路,经白檀(今河北滦平县)、平冈(今辽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直抵乌桓的中心地区柳城(今辽宁省朝阳县南),给乌桓以出其不意的打击。曹操大获全胜之后,于九月离开柳城,仍由原路(山路)经卢龙塞返回。十一月到达易水(在今河北省西部)。次年正月回到邺城。

  我勾画的曹操北征往返的路线,有确凿史料为依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是这样记载曹操征乌桓的:

  (建安十二年)将北征三郡乌丸,诸将皆日:“袁尚,亡虏耳,夷狄贪而无亲,岂能为尚用?今深入征之,刘备必说刘表以袭许。万一为变,事不可悔。”惟郭嘉策表必不能任备,劝公(指曹操)行。夏五月,至无终。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乡导,公从之。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八月,登白狼山(在今辽宁省凌源县),卒与虏遇……斩蹋顿(乌桓单于)及名王已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九月,公引兵自柳城还。十一月至易水……(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还邺。《三国志·魏书·田畴传》,又有稍详的记载:建安十二年,太祖(曹操)北征乌丸,未至,先遣使辟畴……(田畴)遂随使者到军……随军次无终。时方夏水雨,而滨海海下,泞滞不通,虏亦遮守蹊要,军不得进。太祖患之,以问畴。畴日:“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栽舟船,为难久矣。旧北平郡治在平冈,道出卢龙,达于柳城;自建武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栽,而尚有微径可从。今虏将以大军当由无终不得进而退,懈弛无备。若嘿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备,蹋顿之首可不战而禽也。”太祖日:“善。”乃引军还,而署大木表于水侧路傍日:“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侍秋冬,乃复进军。”虏候骑(巡逻侦察的骑兵)见之,诚以为大军去也。太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单于身自临陈(阵),太祖与交战,遂大斩获,追奔逐北,至柳城。军还入塞,论功行封,封畴亭侯,邑五百户。这两段记载清楚说明,曹操在建安十二年夏秋到过无终以东的海边,即碣石所在地。当时“滨海湾下,泞滞不通”,乌桓兵又“遮守蹊要”,所以曹军“不得进”。曹操还在海边树立迷惑敌人的大术牌,乌桓的巡逻侦察兵也看到过曹操树立的木牌。从地理形势上看,两军对峙的地方,就在今山海关、秦皇岛一带。

  《田畴传》记曹军由柳城返回,用语是“军还入塞”。曹操的《爵封田畴令》中,叙述田畴到曹操军中以后,“陈建攻胡蹊路所由”,“开塞导送,供承使役,路近而便,令虏不意。斩蹋顿于白狼,遂长驱于柳城,畴有力焉。及军入塞,将图其功,表封亭侯,食邑五百,而畴恳恻,前后辞赏”。这里“开塞”、“入塞”,连着用的两个“塞”,当然是指卢龙塞。而“军还入塞”,则说明曹军由柳州回师,是走原路(山路)经卢龙塞而回。又,《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记曹军自柳城返回途中,“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这也是自柳城到卢龙塞的山路上才可能有的景象。如果曹军自柳城南下,走海边,经碣石山返回内地,怎么可能有二百里无水、“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的事情?

  从柳城到卢龙塞这条山路离海边很远,没有碣石山可登,也看不到沧海上“水何澹澹”、“洪波涌起”,等等。曹军进入卢龙塞以后,经易水,到邺城,行军路线是朝西南行,更没有途经碣石和海边的可能性。所以,笔者以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诗,不可能是曹操北征乌桓的回师途中作的。

  《观沧海》必定是曹操在建安十二年七月进军到海边时所作。“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从地理方位上说,与曹操向乌桓进军的路线相符合。“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星汉灿烂”,是初秋七月的景象,与曹操进军途中到达碣石的时令相合。

  《三国志》上说的七月是阴历。我查过《二十史朔闰表》,建安十二年七月初一相当于阳历八月十一日,已经立秋。《礼记·月令》中说:“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天地始肃。”而草木还没有黄落。《观沧海》所描写的正是这孟秋的景象。

  如果《观沧海》作于曹操征乌桓的回师途中,那已是阴历九、十、十一月份,即秋末和寒冬的时候,“草木黄落”,“水始冰,地始冻”,北方会下雪,怎么能见到“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呢?应该是寒风凛冽,怎么会是“秋风萧瑟”呢?

  笔者曾到秦皇岛避暑。秦皇岛一带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当北京地区还很炎热的时候,这里已秋风送爽;如果遇上雨天,便会令人感到“萧瑟”。大家知道,毛泽东主席1954年夏天写的《浪淘沙·北戴河》,特别提到曹操的《观沧海》:“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毛主席也感受到“秋风萧瑟”,想必与曹操当年登临碣石的节候相近。“毛主席诗词”的许多注释本,说曹操的《观沧海》是征乌桓回师途中所写,显然忽略了毛主席词的写作时问和“萧瑟秋风今又是”。

  三

  曹操的乐府诗,现存二十余首。就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籍而言,最早载有曹操乐府诗的,是沈约的《宋书·乐志》(此“宋”为南朝刘宋),分别编在“相和歌”、“清商三调歌诗”和“拂舞歌诗”内。成书在《宋书》之后的《晋书》,其《乐志》的“拂舞歌诗”,收曹操的《碣石篇》(四章)。与《宋书·乐志》“拂舞歌诗”所收曹操诗相同。《南齐书·乐志)舞曲词内,也收曹操的《碣石辞》,但仅一章(《观沧海》)。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收曹操诗,除《却东西门行》一首另有所据外,其他均录自《宋书》、《南齐书》、《晋书》的《乐志》;其中《短歌行》(对酒当歌)、《苦寒行》二首,在采录《宋书·乐志》所载的“晋乐所奏”歌词之后,又附有“本辞”。

  史书上说曹操,“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这就是说,曹操作的诗都入乐歌唱,成了歌曲。自魏至晋,直到南朝,由曹操诗入乐的歌曲,传唱不衰,以至成为几代乐府的名曲。《宋书》、《南齐书》、《晋书》的《乐志》,反映了曹操的诗成为歌曲流播的实况。如《宋书·乐志》的“相和歌”,共十三曲,其中《气出唱》、《精列》、《度关山》、《薤露》、《蒿里》、《对酒》六曲的歌词均为曹操的诗;《陌上桑》一曲有三首词,又有一首是曹操所作。十三曲的歌词,曹操所作竟占了一半。《柬书·乐志》“清商三调歌诗”,共二十曲、三十四篇歌词,曹操所作有九篇之多。

  因此,我们读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看到其中曹操的诗,俱一一注明,或为“魏乐所奏”,或为“晋乐所奏”,或为“魏晋乐所奏”。这便告诉我们,我们所读的曹操乐府诗,是“被之管弦”之后的演唱本;除《短歌行》(对洒当歌)、《苦寒行》二首的“本辞”,可能是作者的文学文本外,其他都不是文学文本。

  从诗人的文学文本,变成为歌词(古代亦称为“歌诗”),一般都要经过乐师们的处理与加工,而且在流传过程中,还会有另外的乐师再进行处理与加工。清代学者冯班的《钝吟杂录》对此讲得很清楚:

  古诗皆乐也,文士为之辞日诗,乐工协之于钟吕为乐。盖乐人采诗合乐,不合宫商者,增损其文,或有声无文,声词混填,至有不可通者,皆乐工所为,非本诗如此也。乐府之名,始于汉惠,至武帝立乐府之官,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采诗夜诵,有赵、代、齐、魏之歌;又使司马长卿等造十九章之歌,此乐府之始也。迨魏有三调歌诗,多取汉代歌谣,协之钟律,其辞多经乐工增损,故有本辞与所奏不同,《宋书·乐志》所栽是也。盖魏、晋乐章,既由伶人协律,声有短长损益,以文就之,往往合二为一,首尾都不贯。文亦有不尽可通者。冯班在这里讲的乐师对文学文本的处理与加工,包括三个方面:

  (一)字句的增删与改动。乐师采诗合乐时,若遇有“不合宫商者”,便“增损其文”。我们如将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的“本辞”与晋乐所奏的乐府歌词,加以对比,便能看出乐师们“增损”的痕迹。

  (二)添加“声”字。《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辞”题解说:“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声”是乐音,采诗合乐时,遇到有声无字处,便要添加供歌唱的“声”字。相传古代的歌本,用大字写“辞”,细字写“声”,后来“声”、“辞”相混,便令人不好理解了。这就是冯班讲的,“或有声无文,声词混填,至有不可通者”。

  (三)“合二为一”。乐师们为了配合乐曲,将不相干的两首诗合成一篇歌词。如《宋书·乐志四》和《乐府诗集》卷五十四,紧接在《碣石篇》之后的《淮南王篇》,就是由两首诗拼合而成。事实上,不仅“合二为一”,还有不止两首合成的。如《宋书·乐志四》和《乐府诗集》卷五十四内,紧靠在《碣石篇》之前的《独漉篇》,竟是由六首相互独立的小诗拼合起来的。这里不妨将《独漉篇》全文抄录出来,供读者研讨:

  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雍雍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翩翩浮萍,得风遥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空床低帏,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刀鸣莉中,倚床无施;父冤不报,欲活何为?猛虎班班,游戏山问;虎欲啮人,不避豪贤。早年,余冠英先生曾发表《乐府歌辞的拼凑和分割》一文。余先生在文章开头说:古乐府重声不重辞,乐工取诗合乐,往往随意并合裁剪,不问文义。这种现象和“声辞杂写”同为古乐府歌辞的特色,也同样给读者许多困难。向来笺释家不注意乐府诗里的拼凑痕迹,在本不联贯的地方求联贯,在本无意义的地方找意义。结果是穿凿附会,枉费聪明,徒滋淆惑。余冠英先生这一段话很重要,又很精当。遗憾的是,在余冠英文章发表以后多年,仍有学人“在本不联贯的地方求联贯,在本无意义的地方找意义”!

  四

  曹操的《观沧海》,在郭茂倩《乐府诗集》里出现三次。一次见于第三十七卷,为相和歌辞瑟调曲《步出夏门行》(共四章)的第一章;注明为“魏晋乐所奏”。第二次见于第五十四卷,为舞曲歌辞晋拂舞歌《碣石篇》(四章)的第一章。第三次见于第五十五卷,为舞曲歌辞齐拂舞歌,题日《碣石辞》(仅此一章)。

  《乐府诗集》第三十七卷共四章的《步出夏门行》,出自《宋书·乐志三》;第五十四卷晋拂舞歌《碣石篇》(四章)出自《晋书·乐志下》和《宋书·乐志四》;第五十五卷齐拂舞歌词《碣石辞》,出自《南齐书·乐志》。我们现今看到的《观沧海》,就出自这四处。很显然,这都是“被之管弦”之后的演唱本。

  人们通常引用《观沧海》是据《乐府诗集》第三十七卷的《步出夏门行》。为了后文论说的方便,且将《乐府诗集》第三十七卷的《步出夏门行》全文抄录于此(括号内文字为原有):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云行”至此为艳。)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观沧海。一解。)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鸥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钱缚停置,农收积场。逆旅整设,以通贾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冬十月。二解。)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茔籁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河朔寒。三解。)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骥老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神龟虽寿。四解。)晋拂舞歌《碣石篇》,四章与此相同,但曲前没有“艳”。第三章题为《土不同》;第四章题为《龟虽寿》,“骥老伏枥”作“老骥伏枥”。

  《乐府诗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辞”题解说:“凡诸调歌词,并以一章为一解。”《步出夏门行》四解即四章,前面的“艳”是歌曲的引子(文义不尽可通)。可能有读者因为看到诗中二、三章的“冬十月”、“河朔隆寒”等字眼,便以为首章《观沧海》也是作于冬天。这是把四章诗当成一个整体看待的。实际上,作为乐工们演唱的一套歌曲,从音乐上说,四章是合为一套;而从文学的角度看,四章是四首各自独立的诗,并不是前后贯通、时令统一、主题统一的整体。四首诗拼合在一起,是合乐的需要。如果合乐只需要一首诗,它们也可以独立。像齐拂舞歌词,便只取《观沧海》一首演唱,而题日《碣石辞》。

  《步出夏门行》四章诗中。《观沧海》是孟秋渤海边的景色,《冬十月》是北方孟冬时的景色,《河朔寒》是北方隆冬时的景色。《神龟虽寿》没有时令特点,是作者暮年言志抒情之作。四章诗的写作时间,只有《观沧海》可以确定是曹操进军乌桓的途中所写。《冬十月》和《河朔寒》写河北地区初冬和隆冬景象,当然是冬天写的;但因曹操在河北地区作战数年,很难断定这两首诗就是写于征乌桓的那个冬天。至于《神龟虽寿》则可以肯定不是征乌桓的归途中所写。曹操征乌桓时,虽已年过半百,但正是雄心勃勃、南征北讨的时候,不应当有“骥老伏枥”这种自比和带点无可奈何的人生感慨。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写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中,还回忆当年举孝廉时,“同岁(同年被举的)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他自己征乌桓时刚过五十岁,怎么会称“暮年”呢?《神龟虽寿》这首诗的主旨在“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即强调养生延年,与“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豪迈气概,不可以同日而语。所以清代王尧衢的《古唐诗合解》。特别指出:《神龟虽寿》“盖孟德晚年所作”。

  曾经作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的《中国历代诗歌选》,在曹操《步出夏门行》一篇注云:“步出夏门行”又名“陇西行”,乐府“相和歌”“瑟调曲”名。曹操这诗共有前奏曲“艳”一章,歌四章:《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是建安十二年(207)北征乌桓时所作。北京出版社的《汉魏南北朝诗选注》,关于《观沧海》的说明:(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年)八月,出奇兵袭击乌桓,大破鸟桓于柳城(今辽宁省兴城县西南)。九月,胜利回师。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就作于回师的途中。这都是从文学的角度把《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首诗作为整体看的,并认为是同时所作。注释者没有考虑到“被之管弦”之后的演唱本与文学文本的差别。

  据我看到的资料,清代以前没有人推测《步出夏门行》四章诗的写作时间。清代的朱嘉征、朱乾最早说到《步出夏门行》四章诗是“魏公北征乌桓时作”。朱嘉征、朱乾把四章诗的写作时间定在“北征乌桓时”,并没有说出什么根据,倒是反映出他们对于乐府歌词的拼合现象不够理解。他们把“本不联贯”的四章诗联贯起来了。他们那种随感式的言论,实不足为据。朱乾对于“步出夏门行”还这样解释:“魏武征乌桓时,献帝已都许,而题日‘步出夏门行’者,京许犹京洛也。”认为这四章诗题日“步出夏门行”,是用夏门指代洛阳(夏门在洛阳),又影射献帝所在的许昌。受此说的影响,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的《曹操集译注》,解释四章诗题为“步出夏门行”的原因是:“夏门:……是洛阳的一个城门。按曹操建安十二年回邺到夏季出兵,这中间可能又到洛阳。”说曹操可能从洛阳夏门走了一趟,才把四章诗题为“步出夏门行”。这真是莫大的误解!所谓“步出夏门行”,不过是乐府旧题,在这里也是乐曲名,它并不是四章诗内容的概括,同四章的诗意没有什么联系。

  在《宋书·乐志三》中,《观沧海》等四章诗除标有乐曲名《步出夏门行》之外,另又标有题目《碣石》。《晋书·乐志下》和《宋书·乐志四》的晋拂舞歌《碣石篇》(入选《乐府诗集》第五十四卷)。包括《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章。朱嘉征、朱乾及近世学人可能认为,既以“碣石”为总题,四章诗便是经过碣石山时所写。如果真这样认为,那又是一个误解!《宋书·乐志》的“相和歌”、“清商三调歌诗”、“拂舞歌诗”。《晋书·乐志》的“鼙舞歌诗”、“拂舞歌诗”,各篇都是用首句几个字作题目,很少有例外。《观沧海》等四章诗,之所以题为“碣石”,不过是因为首章首句是“东临碣石”,并不意味着四章诗都与碣石山有关。这正如《论语》、《孟子》的篇名,有《泰伯》、《卫灵公》、《梁惠王》等并不表示各篇的内容是围绕泰伯、卫灵公、梁惠王展开的。

  总之,现今我们看到的《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河朔寒》)、《龟虽寿》四章诗,是经过乐师们拼合、处理过的“被之管弦”的演唱本。我们阅读时必须慎重辨析。朱嘉征、朱乾把“本不联贯”的四章诗联贯起来,推测四章诗俱作于“北征乌桓时”,原不可信;近人又有进一步推测四章诗俱作于征乌桓回师途中的,便更不可信了。本文写到这里,笔者觉得可以说,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察,都没有理由“断定”《观沧海》是曹操征乌桓的回师途中所作。

  1995年1月写 2010年1月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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