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小蟋穿着母亲亲手缝的碎花裙子和蜡染小上衣焦急地眺望时,心底里埋怨阿来哥。柳小蟋的母亲是委托阿来来接她的,来北京上大学,是柳小蟋第一次出远门,她没想到北京这么大,刚一出站,就有点懵了。
她手里,有一兜今年的新橘,是母亲让她带来给阿来吃的。阿来暑假没赶回来,说是给一家公司帮忙呢。柳小蟋站在九月的阳光下,脸上很快就有了细细的汗珠,小麦色的皮肤上似有珍珠闪亮。她个子不高,努力地搜索着人群中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柳小蟋。很漂亮的柳体,写在一张白纸上,牌子因为这三个秀美的字,立刻生动起。牌子下的人,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儿,清眉秀目,有骨感的美,白衬衣,牛仔裤,很黑很亮的发丝。柳小蟋心里突突地跳:他是谁?
站在牌子底下,男孩儿问:柳小蟋?
柳小蟋点头,你是?
他龇开牙笑,露出极白的牙齿,我是阿来的室友,他今天去那家公司有急事,委托我来接你,说一个大大眼睛蜜色皮肤的小姑娘就是,你一出站,我就觉得是你了。
说着,把柳小蟋手里的东西全接了过去,走吧,我们!
地铁里,他们一直站在一起,人多,如一条条沙丁鱼。他高她一个头,不时低下头问,累吧?渴了吧?马上就到了。
柳小蟋整个人都这样局促起来,长这样大,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儿贴这样近,甚至,她能看到他脸上生动的汗毛,甚至,能闻到他那用了薄荷洗头水的发香。
倪朴说,你身体里好清香呢,是什么味道?
柳小蟋指了指那青橘,是青橘的味道呢,今年的新橘,分外清香呢。
终于有了座位,他们紧挨着坐下。柳小蟋剥了一个新橘给他,那青涩的外壳下,竟然是生动的果肉。倪朴放到嘴里,只感觉有一点点酸,有一点点涩,既而,就是难忘的甜蜜了。他想,倒像是初恋的味道呢。
但初恋是什么味道呢,倪朴不知道,可是,当这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走出站台的刹那,他倒觉得似曾相识呢。
柳小蟋把一兜子青橘全给了倪朴,她说,你和阿来吃吧,九月的青橘,有淡淡的清香呢,我家乡的人说,吃了九月青橘的人,都会有好运呢。
倪朴转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子,突然心里觉得被什么东西胀得满满的。
二
柳小蟋没想到倪朴是那么出色的男孩儿:学生会的体育部长,和最漂亮的女生主持联欢会,拿最高的奖学金。而且,倪朴是一个高干子弟,人家的父母在北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些,都是阿来告诉柳小蟋的,不过最后阿来加了一句,倪朴的人特别好,女生缘也特别好,喜欢他的女生都可以排成一个加强连。
上了大学的柳小蟋,学着同宿舍的女生一样,用一点儿口红,买几件时髦的衣服,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这副近视眼镜。不知为什么,她总想让自己变得动人一些,再动人一些,她还想,能在路上遇到倪朴,哪怕只是擦肩而过。
倪朴比她高一个年级,上课总是错开的,柳小蟋遇到他的时候极少,幸亏有阿来,是的,柳小蟋可以去找阿来。
周末的晚上,她常常会敲响705的门。
那里面,有阿来,最重要的是,有倪朴。
常常会有一些借口,比如给阿来送点小零食,比如给阿来洗衣服和脏袜子。她进门,看到倪朴后,倪朴的第一句话总是:来找阿来了?
她觉得委屈。不,不是的,我是来找你的。柳小蟋常常想把心里这句话告诉倪朴,但她没有勇气,她每天在镜子前看自己,自己看来看去也是一只丑小鸭。
幸运的是,她没有发现倪朴有女朋友。
有一次去找阿来,阿来又出去打工了,宿舍里只有倪朴一个人,在读英语。他摘下耳机说,柳小蟋,阿来不在。
噢。柳小蟋说,你在啊。很没用的一句话。
他们看着对方,沉默了好长时间。倪朴说,我今天很沮丧,六级英语成绩不理想,陪我一会儿好吗?
好啊。柳小蟋想,我就是来找你看你的啊。
他们一起去学校外的小树林,黄昏的树林中有许多情侣,有的紧紧地拥抱着。柳小蟋忽然问,你的女朋友呢?
啊?倪朴答了一声,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
这样啊,柳小蟋失落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头,忽然感觉很绝望很委屈,她想,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呢,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
风太大,我是风泪眼。柳小蟋的回答让她自己这么委屈,她想,这个宿舍,以后真的不要来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去倪朴的宿舍,倪朴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说,柳小蟋,怎么不来我们宿舍了,是不是和阿来转到地下去了?
那时的阿来谈了女朋友,他们宿舍里所有人都以为是柳小蟋,但柳小蟋并不知道这件事。阿来的女友,是他们公司老板的女儿。
三
两年后,倪朴毕业去了廊坊的一个外企。
廊坊,是离北京最近的一个城市。干净而优雅。
在倪朴去之前,柳小蟋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城市。倪朴走的时候,柳小蟋正好从家里回来,她带回了第三兜青橘,每年的暑假回来,柳小蟋都要带好多青橘回来,只因为倪朴说过爱吃,说是送来给阿来,其实她知道,她是带给倪朴的。
倪朴是带着她那兜子青橘去的廊坊,柳小蟋只说,祝你好运。柳小蟋想,倪朴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偏偏要去廊坊?看来,那个女孩子是在廊坊了。
廊坊,因为有了那样一个人,在柳小蟋的心中,一下子就变得特别起来。
她去网上找廊坊的资料,不大的城市,看得她眼睛疼起来,廊坊有多少平方米,廊坊有多少人口,甚至廊坊的街道走向她都一清二楚,在网上,她挂在廊坊热线上,希望可以遇到倪朴。
春天的一天,柳小蟋一个人去了廊坊。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只一个小时不到,廊坊就在眼前了。
一个人转了据说世界最长的步行街,坐在京客隆附近的麦当劳里喝了一杯可乐。远远地看着时代广场上的孩子们嬉戏,柳小蟋居然有了一种“停车暂且问,或恐是同乡”的感觉,她的口音明显带着南方的调子,去“女人街”买那件粉蓝裙子时小姐问她,南方人?
是的,她在廊坊买了一件粉蓝裙子,如果有机会,她要穿给倪朴看,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真的可以看到他?那个在手心里快攥出汗的电话号码,终于是没有拨完最后一个数字。
此时的柳小蟋,已经由毛虫蜕变成蝴蝶了,她留了长发,戴了博士伦,不再穿那些土里土气的衣服,是从认识倪朴开始,她明白自己要努力变美丽,她想成为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只为他看。
这样一想,一点点心酸又浮上了心头,四年,四年的单恋啊,她从一个青涩得如新橘的女孩变成了心事重重的女子,而这些心事,有谁能读得懂?
四
毕业时,柳小蟋去了双选会。
人头攒动的大厅挤满了如她一样的学生,突然,她看到了廊坊两个字,看到了那个倪朴所在的公司。
越过人群,她走近了他们。
你好,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问她。
柳小蟋却问,请问,你们公司有没有一个叫倪朴的人?他还在不在啊?
在啊,做了主管了,怎么,你们认识?
是啊,我们是同学。
他们谈起来,她一直问的是倪朴的情况,对面的女孩一直问她想求什么职位?他们一直所答非所问,但有一点让她感觉欣喜若狂:听女孩的意思,倪朴好像没有女朋友。
走出大厅,她的心一直狂跳着,心里那个背了千百次的电话号码一次次跳动着。
终于通了,是他的声音传来。
啊,是柳小蟋,你好吗?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要毕业了吧,定下去哪里了吗?是不是要回老家找阿来?
她哭了,哭得很委屈。
哭了?对不起,看我,总是惹你哭,一直想告诉你,你给我带的青橘全让我吃光了,好清香啊,而且也带给了我好运,我已经做到主管了,只是,明年你一走,我就再也吃不到九月的青橘了。
我想给你吃青橘,我想每年带给你吃。柳小蟋是鼓足了勇气说了这句话的,而且,我想去廊坊,我想和你在一起,她知道,如果再不说出来,她真的没有机会了。
久久地,耳机里是沉默,柳小蟋的绝望似水,一点点浸染了她,她几乎要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忽然听到倪朴的声音,倪朴哽咽着说:柳小蟋,请你再说一遍,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月后,柳小蟋回了趟老家,只为提一兜子今年的九月新青橘。她是穿着那条在廊坊买的粉蓝裙子出现在倪朴面前的,一个月内他们的电话费高达四位数,并且发的短信有几万字。柳小蟋说,我要把憋了四年的话全告诉你。倪朴说,我要把戴了四年的面具一层层撕下来,因为从初次相遇我就爱上了你那淡淡的清香!
当柳小蟋把一粒生动的九月新青橘剥开给倪朴时,倪朴看到,那新橘,有一点点硬韧,有一点点酥粉,一颗颗染着栗黄。他剥一粒在嘴里,有一点点软润,有一点点酸甜,一瓣瓣点缀着风霜,一簇一簇抖落掉盛夏青葱的繁华。而他们的恋爱似这青橘吧,先是淡淡的苦涩,然后转成了芬芳清新的甜蜜。那九月的新橘,让自己爱的女孩子落了泪,染了粉蓝的新衣,那泪是为他而落。有人说,女孩子都是无泪的天使,爱上一个男孩儿后才会流眼泪了,一旦会流眼泪了,也就坠落在人间了,一个女孩子,总是为了一个男孩才离开那个天堂的。所以,倪朴对柳小蟋说了一句又让柳小蟋流泪的话:柳小蟋,我会还你整个天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