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美慈走到哪里都是不受欢迎的角色。
不,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是的,她还很冷漠,她初来我们宿舍,便是不受欢迎的人,五个女生一起反对她,凡是她喜欢的,我们必然讨厌。
比如绘画。她说自己得过少年绘画大奖,我也得过,于是我就说,绘画是件烦人的事。
比如跳舞,她会跳芭蕾,李小单也会跳芭蕾,李小单就说,跳芭蕾的女孩子都是假纯情。
……诸如此类,我们心照不宣,完全是妒火中烧,她,她怎么可以这样美?甚至美到第一眼我看到她便有窒息的感觉,让一个同性都能窒息,那么异性呢?
美慈是那样飘逸而灵性,一米七二,细长的美腿,一双让人心动的眼睛,甚至,她皮肤亦和别人不一样,小麦色,有淡淡的芬芳。
可以想象,有多少男生在我们宿舍里流连过。
但没有一个入她的眼,她总是那样淡淡的,嘴唇薄凉,似笑非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康西染的出现。
康西染是来我们学校挑演员的一个导演,那时,他要导一个反映大学生的片子,不愿意用那些专业演员,于是来我们的学校挑演员。
大家都很雀跃,可以想象,演员,那是我们多么向往的职业。
宿舍里至少有五个女人蠢蠢欲动,除了她。
大家都是艺术系的学生,自然会有三两分表演的天赋,在去试镜头时,十八般武艺几乎全部用上。我小时学会手风琴,为练习那曾经熟悉的曲子,我借了音乐系的琴,每天跑到天台上去练。
那时天台上有很多被子,被风吹起来时像一面面白旗子。我发现了美慈,她站在天台的角落里,一个人望着北方的天空,样子分外孤独,刹那间,我忽然觉得她可怜起来。但我们之间,还是隔着迢迢河汉,不可能相交,她离我们太远,她的光芒,刺伤了我们。
大家全踊跃去试镜,如果出名,有什么不好?那时,正热播着《还珠格格》,电视剧还没有播完,赵薇、林心如已经红得不行。大家都说这个像赵薇,那个像林心如,其实,我们谁也不是,只有美慈,才像那些明星。
不不,她比明星还夺目。即使最简单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亦是光彩照人。比如一件白色吊带衫,一件牛仔裤,脚下一双小皮拖,如果穿在别的女孩子身上,顶多是纯情,但穿在她的身上,就是曼妙。甚至,可以用性感来说。试镜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显得那样胖而愚蠢,甚至眼睛是无神的,我们的脑袋也显得太大,导演说,越瘦的人越上镜。美慈是瘦的,一米七二,不到五十公斤,何况,她有美丽倾城的锁骨,总是那样支着,有触目惊心的凋零之美。她没有去试镜,不知为什么她不去,也许是太热闹或者太繁杂了,在我们都恋爱的时候,她也没有恋爱,那些男生好像根本与她不配。我们去试镜,小半为出名,大半是为了导演。导演很让我们惊艳。一个男人,如果可用惊艳这个词,一定是让人迷恋到极致。第一次去试镜,我看到康西染,他穿了米色的裤子,白色的麻衬衣,风吹起来,衣服鼓鼓的,分外美。他的头发长,用小皮筋捆起来,他的手好细好长,我确定地认为,凡是这样的男子,必是有艺术天分的。我试镜失败,却接着陪别人去,一而再,再而三,一试再试。
你知道为什么。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年轻时会那样对美有一种固执和贪婪?即使是自恋或者暗恋。如我一样的女子,我们宿舍里的女生全是,她们回来的话题就是这个导演,说他拍的片子,那些探索的片子十分暧昧,自然比不了王家卫,但我们爱屋及乌,因为喜欢他,所以,迷恋上他的片子。
到这里,美慈和康西染还没有联系上。我们隐隐约约知道,如果他们遇到,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那时,我们希望这场试镜早早结束,然后康西染赶紧从我们学校里撤走,但一切事与愿违,不早不晚,他们遇到。
我想,那是天意。
二
康西染那天是准备带着队伍打道回府的。在黄昏的落日中,他看到一个高个女孩子站在那棵开花的树下,风往北吹,美慈的黑色长裙与海一样的长发都飘了起来,那天,她一定是在想着什么,或者在等人,总之,她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又孤独又美丽。
康西染呆了,这真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叫了她一声。
她回了头,这回头的一刹那,他们彼此都惊艳了。
接着发生的一切,几乎是那样顺理成章。美慈去拍那部戏了,这让我们嫉妒不已,甚至,她的床上落满了灰尘也没有人给她打扫。我们回到往日生活中,谈恋爱看电影听讲座说说花边新闻,想象她和那个导演到了什么程度。
李小单说,一般的女演员都会和导演上床的。
她很坚定地这样说着,好像亲历了一样。
我们也都觉得美慈肯定会这样做,并且以为,她拍了戏回来,以后会和我们耍大牌,比如,举手投足如明星一样。
她出去了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回来,我们几乎认不出她。
她黑了瘦了,反倒没有了以前的精神。
她常常一个人看着手机发呆,有时,会铺开纸画一朵朵荷花,她笔下的荷花,都很凋零。
没有人问她,她仍然兀自地开着,兀自地败着。
因为她出去拍戏,老师有些为难她。她的美丽,于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犹如一把利剑,可以穿透人的神经。
离毕业三个月,李小单生日,大家一起去喝酒。李小单说,叫上她算了,她好歹也与我们住了四年。
好像是施舍于她,她的美丽是她的错误,以至我们四年的集体活动全没有叫上她。
那是美慈第一次参加我们的生日宴会。
最先喝醉的就是她,喝醉的她面若桃花,她呵呵笑着,她的笑,让人难过。
然后大家纷纷喝醉,李小单说,现在,我们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或者,讲自己的初恋。
李小单先说的,她说,我爱的人他不爱我,是我暗恋他,从十二岁开始。
十二岁就可以开始初恋吗?太早了吧。
接着是我上铺的女孩子说,我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吧,只是不知道将来会如何?谁知道呢,过一天算一天了。
轮到我了,我说起自己一段又一段的恋爱,没有一段刻骨铭心,风轻云淡,到最后,已经记不清自己爱过谁。
最后说的是美慈,她笑着看我们,我,曾经那样爱过。
三
她,十六岁时,爱上一个二十岁的男子,那个男孩儿是歌手,她就那样爱上他,义无反顾。
甚至,爱到胸口刺了他的名字。
住了四年,我们都不知道,她美丽的胸口有刺青,那是一个男孩儿的名字。
十七岁那年,她和他爱得好像再也分不开,家里人是反对的,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如果学校保送学生,那她一定是被保送的唯一一个!但男孩儿却只是一个流浪歌手,她就那样决绝地爱着!是的,她喜欢,她说那个男孩儿的眼神像湖水一样,刹那间可以淹没了她!
家里人逼问她,然后让她和他断了联系。老师也找她,只有她,铁了心想跟着他走。于是她跟着他跑掉,去了青海。那时,脑海里的概念只有两个字:流浪,和自己爱的男人到远方,不停地流浪。
他们在青海待了半年,他卖歌卖曲,去那些又脏又乱的小酒吧里唱歌,而她如同小妻子,每天就那样等待他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们被家里人找到,她的母亲跪在她脚下,如果你不回去,我就这样跪着。
她哭了,选择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她哽咽着给男孩儿写信:你等待我,早晚,我会回到你身边,你的眼睛是我的湖水,已经淹没了我。
第二年,她考上大学,然后去青海找他。
而他已经去了天堂。
她走后,他就发了疯,拼命唱歌写歌赚钱。半年后,他攒了很多钱,给她买了一条项链,一条祖母绿的项链,他答应过她的,在她高考前,他想见她一面,给她送过来。
结果,在半路上他出了车祸,为了省几个钱,他搭的是一辆货车,撞车后,车毁人亡,他,再也没有醒来。那年,他只有二十一岁,他说过,要成为中国最好的流浪歌手。
那条项链,她一直戴着,贴着身。所以,她说,我很难再爱上别人,他在我的生命里,如影随形。那个导演呢?我们几乎好奇地问,你们没有爱吗?
四
美慈说,康西染给我的震动很大。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像一个人,你们应该明白。在一起的三个月,我们始终话很少,有一天,他用吉普车把我拉到山顶上,然后问我,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冷那么冰?我说,因为,爱已经生了冰。它,像冰一样蓝,在十八岁那年,永远沉入了海底。你可以再爱的。康西染说,你应该明白我的心。那时的美慈,已经动心。是的,她是喜欢这个男子的,但她又知道,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康西染,是有妻子的,况且,他的绯闻太多,他自己亦说过,他靠一段段爱情来产生激情。一个要的是天长地久,而一个要的是刹那激情。那天,在山顶上,康西染纠缠她,他要她,做他的情人,可以捧红她,至少,可以上杂志的封面。而她不肯,她说,我宁愿一个人寂寞。
他们在山上纠缠,他想吻她,美慈推开他,往山下跑着,她喜欢他,却不愿意做他附属,如果要,她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情!
他追着她,想把她抱住,他在后面喊她,美慈,我要你,你跑不了的,我会制造我和你的绯闻,我看上的人,真的跑不了。
她仍旧跑着,越跑越绝望,风从耳边呼呼地吹着,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美慈回过头去,吓呆了。
山路上,没了康西染的影子。
康西染一脚踏空,掉到了悬崖下面。
她吓坏了,然后打电话报警。康西染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最后的结果是,康西染,成了植物人。
三个月,这是发生在美慈身上的事情,听得我们瞠目结舌,她说着这些话时,我们好像听一个故事,但她的表情,却那样冷清,看着让人觉得绝望、孤单。
那天晚上,美慈喝吐了,她一直吐一直吐,吐到我们心疼,当我为她拍后背时,她抱住我,哭了。
五
两年以后,我结了婚,嫁的人居然是经人介绍的。
李小单也结婚了,和一个美国人,然后去了美国。
再一年,传来李小单生了孩子的消息,而我的婚姻却面临解体。只有美慈还是一个人,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她还是那样孤单而优雅,很多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她仍然冷清着一张脸,仿佛所有的爱恋与她无关。
有时也去找她坐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搞策划,但我常常见她铺开画纸画荷花,一枝枝,还是凋零着。
二十七岁那年,我离了婚,常常与她在一起喝茶吃饭,我们成了不错的朋友。她还是那样散漫,开车与我去北京郊外兜风,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戴着墨镜。我问她,美慈,你孤单吗?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之所以这么问她,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孤单的滋味。而她从十七岁,就知道,孤单是一颗暗疮,也许,会陪伴我们一生。美慈说,《西厢记》上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我答她,《西厢记》上又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怕相思!我们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美慈说,日子,总要过下去,谁还期待天荒地老呢。我们沉默着,知道青春已然这样一寸寸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