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若黎给了我他的手机号,我也给了他,但是我与他之间,并无联系。彼时,莫小楼找疯了我,他一次次去我家,让父母告诉他我在哪里,父母为我守口如瓶。但母亲来电话说,这个小伙子不错,你干什么老躲着他?
寂寞的杭州城,我背着大包,一个公司一个公司地换,为了能留下来,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痛。叶簌簌是本地人,她已经是一个机关的公务员,我与她,不曾相遇过,因为我没有刻意去相遇,如果刻意,所有的相遇都有可能。
所以,当她来找我时,我呆了。门外站着我当年的好友叶簌簌。我们静静看着彼此,好像过去了许多年。菊笙,她叫我。眼泪刹那间如洪水决堤,我们抱在一起,久久不语。她来找我,却是因为有了别人的孩子。她仍然妖艳如花,比以前更性感婀娜。她认识了本地的有钱人,常常和他们出入那些高档场所,酒后乱性,她有了别人的孩子。说这话时,她点了一根烟,然后问我,菊笙,我怎么办?我几近愤怒的边缘,潘若黎这样爱她,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唇边是寂寞的微笑:菊笙,再好的爱情,也会凉下来,久吃一种菜,真的会腻的。这是她的性格,如此,如此地善变。她决意不要这个孩子,让我去陪她。手术做得很失败,她疼到脸上流汗,抓住我的手。她眼神茫然,此生,她或许再难有孩子了。她哭了,肩膀抖动着,我抱她入怀,一字字安慰:没事,叶簌簌,我在,我一直在。
五疼痛对我们来说是个动词,这个动词,在杭州,在我,还有叶簌簌和潘若黎之间纠缠不清。
我们三个重新在一起,每天下了班泡在酒吧里,偶尔也去西湖边喝啤酒。青涩的少年不见了,叶簌簌妖媚得厉害,我更加寡言,潘若黎多了沧海桑田的味道。他们不再当着我的面T情,潘若黎偶尔与我眼神交流,刹那间,我便脸红。
这么多年,潘若黎假如看我一眼,我仍然会脸红。潘若黎曾问起莫小楼,我淡淡地说,回北京了。我没有说起莫小楼曾经三番五次去成都,我没有说他苦苦相求。彼时,隔山隔水,我与旧人隔了岁月与光阴。那时,叶簌簌和潘若黎已经开始张罗婚礼。潘若黎说,或许,如果给叶簌簌一个稳妥的婚姻她会沉稳下来。而叶簌簌仍然疯了似的玩,有一天我看到她坐在一台城市猎人的车上,穿城而过。离他们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叶簌簌来找我。她倚在门前,菊笙,帮我一个忙。怎么了?我知她又在玩故事,我知她又有新招数。我想去新西兰,和一个男人,他说带我走,我不能和潘若黎结婚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次,我让给你了……后来的话我没有听清,我只知道做了一件事情,把几年前她给我的耳光还给了她。她不知道,潘若黎为了她,已经累瘦了十多斤。从装修房子到买家具,他一次次跑来问我,女孩子喜欢什么颜色的床,什么款式的家具。去宜家的时候,他指着那张木床说,你说,叶簌簌喜欢吧?如今,这个女子又要走了,她总是无休无止地背叛,无休无止。背叛也会上瘾吗?她把潘若黎恩赐给我了,让给我了?爱情是让的吗?是吗?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打了她,我却又心疼,这是我与叶簌簌的缘。好好替我照顾潘若黎,好吗?也不枉你来杭州这一遭。我犹记得潘若黎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发了疯,他摔碎了新房子里所有的东西,然后把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全部砸烂了。那天我陪着他一直到深夜。在深夜的杭州,我与自己深爱多年的男子拉拉扯扯。他喝多了,我亦喝多了,他好似一头狼,久久地盯着我问:菊笙,为什么,叶簌簌没有你的痴情?为什么?我看着他,忽然颤抖成一头小兽。到底,我无法逃离这场爱情的追逐。星空下,他轻轻地问:菊笙,你爱我是吗?这声问,是疼,是一根针,一下扎进了我的心。我来不及点头,已经被一张唇覆盖,他叫着,叶簌簌,叶簌簌,不要离开我。到最后,他叫的人仍然是叶簌簌。我推开他,疯狂地跑着,夜色中的杭州如此迷离。我跑到西湖边,哭着,到此时,谁可相依?谁?茫然中,我拨了一个电话。这是两年前的电话,在苏州时莫小楼的电话,我怎么这样傻,他去了北京,怎么可能还用苏州的号码呢?最疼的时候,我怎么会想起他?
谁能相信,电话居然通了。
菊笙,菊笙,是你吗?
两年了,他一直舍不得放弃这个号码,一直用着,在北京漫游着,接每个电话全是长途,为的是——等待我的电话。
一切尘埃落定。
莫小楼坐最后一班飞机到达杭州,四目相对,万语千言,我所饱受的苦痛与折磨,化成绵绵泪水。我扑入他怀抱中,哽咽着。
我等待你爱上我。莫小楼说。
两年不见了,他不再是那个白胖子,他黑了瘦了,眼神中带着许多沧桑。
那天晚上,在我去机场接莫小楼时,潘若黎出了车祸。
他喝多了,疯狂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吉普车,结果和另一辆车撞上了。我们赶到医院时,他浑身是血。第三天,当他醒来时,他认不出任何人了。
他总是自言自语: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那时,我总是在他的身边,是的,我无法忘掉,我曾经如此地爱着这个眼神忧郁的男子。他很多时候不发一言,我和莫小楼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力求唤醒他。医生说,他受了极大的打击。
为了陪他,我辞掉了工作,莫小楼带来一笔钱,然后让我照顾好潘若黎。
潘若黎总是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眼神,如此地让我心疼。
爱情到底是什么?谁能给我一个答案,我想。我一直苦苦追求,到头来才发现,我爱的男子并不爱我。他欠了叶簌簌的,要用一生来还,而莫小楼欠了我的,也要用一生来还。
秋天来的时候,莫小楼在杭州开了分公司,他说,这样,我能离你更近一些。潘若黎仍然神志不清,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明白时他叫我菊笙,糊涂时他叫我叶簌簌。人生,人生自是有情痴啊!叶簌簌再也没有消息,想必新西兰的阳光太好。我想,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绝情?
我、潘若黎和莫小楼,我们三个住在一起。莫小楼买了个140平方米的房子,我们三个住在那里,喝喝普洱,谈谈天。潘若黎和孩子一样,眼神清澈,大夫说,他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他常常会拿着叶簌簌的照片看,一看老半天。
那个时候,我总是在他的身边,陪着他。爱情是一朵千瓣的莲花,每一瓣都有它的苦涩与甜蜜,我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肩头。我和莫小楼说,如果他不再清醒,我就这样陪他一生。莫小楼摸摸我的头,菊笙,如果这样,我就这样陪你一生。我把潘若黎当成了大孩子,当我拖地时,我说,来,乖,挪一挪。他就笑笑,然后故意掏乱,叫我叶簌簌,叶簌簌,你得亲我,我才挪一挪。于是,我亲他一下。哦,乖。当然,我亲他的额头,他的额头这么饱满生动。给他换洗衣服,我说,来,乖,换衣服。那你抱我一下,叶簌簌,好吗?好。在他眼里,我是叶簌簌,是那个他死也忘记不掉的女孩子。莫小楼每天忙完公司的事情就回来,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做着饭,谈着天说着地。吃完饭,莫小楼会沏上一壶上好的红茶,茶杯、茶匙、茶盘、茶碟、装茶点心的小盘子、叉子、糖罐、奶瓶、餐巾,以及茶壶等白色的中国瓷器和银制茶具,摆在铺着纯白蕾丝花边桌布的茶桌上,优美的音乐像来自天外。
他还会做一些小点心,乳白色的瓷茶盘里多了三明治、纯味葡萄干烤饼配奶油、牛油及果酱、牛角包、咖啡巧克力慕斯、杏仁味奶油甜饼。生活中多了烟火气息,我和潘若黎都胖了些。
一个女子和两个男子住在一起,我们各居一室,天黑了亮,亮了黑。几个月过去后,莫小楼出差日本,我才惊觉得,好像生活中少了些什么。
莫小楼走了以后,我总是拿东忘西。比如我明明是下楼去吃饭,到了麦当劳却只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慢慢地喝完以后又上来。坐在电脑旁边时才想起,原来我是要去吃饭的。
有时候是吃了以后忘了,于是再去吃一次。胃胀了以后就以为胃坏了,又吃吗丁啉,但往往吃过吗丁啉后却不知吃了没吃,所以只能再吃一次。
还有的时候,洗澡,我会洗了一遍又一遍,手里拿着浴液还找浴液,咦,浴液呢?我明明刚才还看见的?使过一次还问自己,我用过浴液了吗?
我已经完全乱了,我想,难道,我是爱上这个不帅不好看但却又深情款款的男子了吗?
六
接到叶簌簌的电话时我正在超市里买东西。
菊笙,菊笙。
即使隔了太远的距离与光阴,我仍然能从千万人中听出叶簌簌的声音,一如当年的磁性,只是多了柔肠百转。
你在哪里?我几乎是嚷了,所有人都在看我。
我在加拿大。
回来,回来!我近乎咆哮,潘若黎出事了,一直神志不清,他在等待你,快回来,求你!
我发现我近乎癫狂,找到叶簌簌,好像捞到一棵救命稻草,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哪怕她不爱他,哪怕她只是把他唤醒,足够了!
叶簌簌是一周之后回来的。
是我们三个去机场接的她。
潘若黎一直问,我们去哪里玩啊,去哪里玩?
他谁也不认识了,每天把叶簌簌的名字挂在嘴边上。
当叶簌簌出来时,我感觉潘若黎的肩膀轻微地一颤。叶簌簌跑过来,捧起潘若黎的脸,亲爱的,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是叶簌簌啊。
潘若黎很茫然地看着她: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一别经年,夜来幽梦可还乡,谁还是谁的少年郎?叶簌簌抱着潘若黎,放声大哭——曾经深爱过,在最好的华年里,她怎么可能忘记?
而带着一身破碎的灵魂回来的叶簌簌,历经了千回百转,不断地恋爱失恋,被骗被盗,在国外吃尽了苦头。到最后,她发现,她心心念念不忘的,是那个敢跳下二楼给她买小笼包子的男子,是那个痴情到快要疯的男子,是那个她青梅竹马的恋人。
于是,她决定回来,重拾旧爱。
那天,我们四个在杭州的一个小酒店里喝酒,我们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近乎破落的小酒店,是莫小楼决定要重温当年的。
当年也是这样,破落的小酒店,四个游离的灵魂,在青春里,醉一场,梦一场。
叶簌簌一直牵着潘若黎的手。
他一直问她,你是谁,你是谁?
这一声声的问,多么让人心酸!
那天,喝得最多的是叶簌簌,她最后烂醉如泥,扑到潘若黎的怀里大哭,她声声叫着他:潘若黎,潘若黎!潘若黎很奇怪地看着她,替她擦着眼泪:你是谁?你是谁?谁欺负你了?
这一幕,多么让人心酸心疼!
今生,让我把欠你的全部还你吧。这是叶簌簌和潘若黎说的一句话。
我和莫小楼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句话,我多想也说给莫小楼啊。
杭州城依然这样美,我却要离开了。莫小楼说,回北京吧,北京有我们的家,你不知道,菊笙,从我们分别那一天起,我就给你布置了房子,房子里,到处是你和我。
是的,我终于要离开了,离开这座让我痛的城市,离开这座充满了爱情和无奈的城市。叶簌簌和潘若黎来送我们,潘若黎依赖地拉着叶簌簌的手,问她,他们怎么要走了?
傻瓜,叶簌簌说,他们要回家啊。
潘若黎说,我也要回家。
好好,叶簌簌说,回家,我们回家。
我和莫小楼回到了北京,在三环边上,我看到了几年前他布置的房子,一进门,我就呆了。
到处是我的照片,一张张,摆得到处都是有一张真人大小的照片在墙上。他笑着,从后面搂住我:亲爱的,是我在大学里偷拍的,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我就用全部的爱,用全部的心。
还有我的漫画,我多年不再画,可是,那年那月的漫画,全被他保存了下来。
喜欢吗?他轻轻地问。
我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坐在地上,点上蜡烛看对方。人生几度花与月,我似一株水仙,开过这一季,有“斋居自诩尘心尽”的秋凉,也有“多情又作一番愁”的惆怅。这人生,长的是寂寞,短的是欢颜,我要抓住这一时这一刻,这一个痴情人。酒酣情怯,醉眼观痴情人,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地问:菊笙,嫁给我,好吗?我没有点头,而是抬起头来,迎着他的唇。五月,槐花香了,我和莫小楼,叶簌簌和潘若黎,在一个教堂里同时举行了婚礼。那时的潘若黎,深情地和叶簌簌说:叶簌簌,我爱你,今生今世。那时的我,深情地对莫小楼说:我爱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