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隔多年,我对自己那一缕浓墨重彩的痴狂仍然心存感动。
当你少年时,你爱上的那个人,会是你一生的痛和痴,他会变成心头的朱砂痣,会成为你烙在记忆里的一朵枯萎的花,虽然枯了,依然灼灼夺目。
甚至,在多年之后我搬家,偶然收拾出那张他当年寄给我的照片,我会突然泪流满面。他在棉质衬衣里高高瘦瘦的飘摇,他的眼睛依旧那样忧郁、清澈,让人难以忘怀,注定,这几分绵里藏针一样的疼痛会让我终生怀念。
我曾这样疯狂地喜欢过他。
沈家白,一个在我从青涩到绽放阶段突然闯入我生活的男人。
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我去学校外的礼品店给自己买一件纪念品,我把手伸向一朵蓝色的水晶莲花时,我看到了一只细长的手也伸向了它。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我们的手同时伸向那朵蓝莲花,一朵小小的水晶的莲花。
我们都试图拿到它,但都迟疑了一下,那朵蓝莲花,刹那间被碰到地上碎裂了。
这是个事故还是个巧合呢?
在抬起眼看他的刹那,我呆住了。
面前的男子,高瘦单薄,眼睛深陷进去,那样清澈而忧伤,他和我以往接触的所有男生不同,他的眼神里,有无法复制的落寞。
店主让我们每人出一半钱赔他。而我刚刚发现,我带的钱不够这半朵蓝莲花,他看出了我的尴尬,没有犹豫地说,我全赔。
我很感动于这样的男生,他那天穿亚麻色衬衣和白裤子,更显得人的飘逸,他付了钱,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看发呆的我一眼。
我追出去,他已经上了公共汽车。惊鸿一瞥之后,他看到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在那样晴朗的一个春天午后,我犯了花痴,站在花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车启动了,他突然对我展颜一笑,就像阳光被白墙散开了一样,那样缓和宁静温柔似水,我一下子被那个微笑击中了,我从来不喜欢北京,觉得它太厚重,但那个午后开始,我开始迷恋北京的春天了。
他纯净的眼神,他害羞的神情,他微笑时露出的小小虎牙,一下子让我沉迷进去,无力自拔。
我告诉店主,无论如何,请你再进两朵水晶的蓝莲花,我要买两朵,那朵,我要送给他。
那是谁也理解不了的痴狂。我在一瞬间迷上这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他的眼神让我想堕落,和他一起飞,我有感觉,他和所有男生都那样不同,羞涩中的腼腆和狂野,我决定喜欢他,无论他在哪里,做什么,无论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管。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是这样决绝痴情,带着奋不顾身的精神。带着十九岁少女初次的恋和爱飞向他,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因为我梦想中的男子就应该这样,忧郁、羞涩,高高瘦瘦,他的手必须细长,他的指甲必须干净,他要穿着米色衣服,在阳光下,对我展颜一笑。
我并不知道我是喜欢男色的,只觉得那一刻内心战栗,无法遏制,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无论用什么办法。
二
第二天,我去那家店,店主果然进了两朵水晶莲花,一朵一百五十块。
三百块,恰恰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这就意味着,这一个月,我将节衣缩食。
但他没有来。
第三天,我仍然去,他依旧没有来。
第四天,我还去,他还是没有来。
……风雨无阻,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出现在那个礼品店里。整个春天,为了找他等待他,我天天会问那个小店主人,那个男孩儿来了吗?如果来,请你留下他的电话,麻烦你告诉他我找他,我还他那一半的钱,因为那天,是他赔的全款。这是我道貌岸然的理由,连再笨的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吧?
开店的人说,放心吧,姑娘,你这样认真,他来了我会告诉他的。
但他一直没有来。
或许,他只是偶然路过这里,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或许,他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所有的疑问让我百转柔肠,我居然常常梦到他,只惊鸿一瞥见过的人,却是刻骨铭心,却是让我拿得起放不下。
那个春天下午的微笑是那么美,我对那个微笑魂牵梦绕不能释怀。那段时间,我天天在海淀区溜达,以期能遇到他。
但我没有遇到他。
夏天来的时候,我都失望了,小店盘了出去,换成一个小餐馆了。我仍然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也许,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世吧。
放假了,我坐火车回沈阳老家。
我是二号站台,在即将上火车的一刹那,我看到三号站台站着一个人!
天,是他!
依然高高瘦瘦,米色的衬衣和裤子,拖着一个行李箱,他正在接电话,神情平淡,风吹起他额前的散发,我都快哭了。
嘿,我嚷着。
是的,我居然不知他叫什么,我怎么喊他呢。
所有人都看着我,因为我的声音那么大。
嘿——我继续冲对面喊着,他还打着电话根本听不到,我转过身就跑,顾不得火车还有一分钟就要开了,我要冲向三站台。
在我到达三站台时,他刚刚进车,火车刚刚启动。我追赶着火车,和一个傻瓜一样,没有人知道我在送谁,我的行李箱都散了,我的头发也乱了,火车远去的刹那,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是第二次,我与他擦肩而过。
那是到达南京的一列火车,至少,我知道了,他是南京人。
一个秦淮河边长大的男子,有着那样动人的温存和迷离,让我半年时间如同中了蛊,欲罢不能。
三
秋天来了时,我期待再与他相逢。
我已经大三,宿舍里唯一还没有恋爱的女生。不是没有男生追,而是始终没有那个让我心动的男子。
他是唯一的标准,我愿意为他等待,除非我离开北京。
每天每天,我跑到楼顶上,穿过那些白被子去吹埙,那是一种十分寂寞的乐嚣,我吹的那些忧伤调子让自己都分外感伤,很多男生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是的,我愿意为一个人独上高楼。
那两朵蓝莲花,一直在我的箱子里,我相信有一天我可以送给他。
我也相信他也在北京读大学,因为我们是放暑假一起离京的。
我甚至觉得,他如我一样,在等待那个心中的女子。
那是多么寂寞的一年,我在怀念一个人的同时,绝望与甜蜜同在,希望与幻想同生,这世界上,有谁知道我这么这么地单恋着一个人?
转眼就大四,所有人在急着找工作,只有我,每日去楼顶上吹埙,我离人世间的烟花越来越远,甚至想去边远的西北做一名小学教师。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毕业了。
空气中充满了啤酒的味道,楼道里有人在为分手哭泣,花坛边上有人在烧情书,只有我,还是跑到楼顶上吹埙,二十一岁的我,白衣飘飘,芳心紧闭,为曾经一展笑颜给我的男子。
后来我看《霸王别姬》和《春光乍泄》,终于在一瞬间找到答案,那个笑容,多么像张国荣。
那种迷离的放纵和疯狂的找寻,我都曾经历。
他如鬼魅一样的影子虽然无迹可寻,却让我不心甘不情愿放弃,我在楼顶上一次次悲戚万分,难过到哽咽。
直到毕业前那次聚会,大家纷纷喝醉,女生被拉到男生楼去跳舞唱歌,所有人全疯了一样。
我独自坐在角落里,看706宿舍的男生照片,那个相册里,全是临毕业时照的照片,我翻着,很无聊,直到翻到那一页。
我呆住了,如被雷惊住,一刹那只觉得天昏地暗,那个我想了两年找了两年的人就在我男同学的相册里。
他站在雨花台前,玉树临风,倾国倾城。眼神浩如烟海,亚麻色头发被风轻轻吹起。我忽然泪如雨下,这个梦里千回百转的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
我跑过去,拉着那个正在炸金花的同学,他已经输掉三百多了,我问,这是谁?请问这是谁?
他看了一眼,不经意地说,我北外的同学,你认识?他继续回过头去打牌,我要了他的电话,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沈家白,沈家白。
原来他叫沈家白。
我几乎是颤抖着跑出屋子,然后一直往楼顶跑,此时,万家灯火,有谁可以知道我的心醉心碎?
电话通了。
喂。他问。
你好。他又说。
我……我几乎张口结舌,我……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呢?我怎么解释我是谁?!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错过他,不管他有没有女友,不管他对我是怎样的,我都要告诉他,我曾经,曾经这样一厢情愿地爱过他。
我是陈小可。当我说出自己名字的刹那,我有一种释然的感觉,我说两年前的春天,在那家叫做可心的礼品店,我们曾一同打碎过一只水晶莲花,你赔了全部的钱……不不,我不是要表达这个,我一直,一直忘不掉你!
我终于脱口而出,他一直静静听着。
陈小可,我想见你。他说。
好,我流着眼泪说,我马上就来。
我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直奔北外,晚了就来不及了,他和我一样,明天离校。
他在校门外等我,他说,你什么样?我说,不要管我什么样,无论天多黑,无论你离我多远,我能一眼就认出你,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行了。
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笑了,如两年前一年的微笑,他说,那年夏天,有个追着火车跑的女孩儿,我想,这个女孩子真美,没想到是你啊。
我声音有点发着抖说,沈家白,那是我在追你啊。
四
我们并肩穿行在北外的校园里,毕业的气氛哪里都一样,谁也没有说话,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你是个好奇怪的女孩子。沈家白对我说。
我掏出那两朵水晶的蓝莲花,然后告诉他,我等待了两年了,终于找到你了,喏,这一朵给你。
他收下,说,谢谢。然后他问,陈小可,你只为送这一朵水晶莲给我吗?夜色中,我的脸红了,他那样不动声色地问,倒让我突然之间窘迫起来。
不不,当然不是——我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根本不知要从何说起,他站在一棵开满了合欢的树下说,还是要谢谢你,不过,我明天要去日本了,我的女友在那里,她先我一年毕业,你——我迟到了?是的,我迟到了,如果那天他买水晶蓝莲花我叫住他,我们也许会有一个开始,因为那时他来海淀找一个同学,他偶尔逛那个礼品店,然后遇到我,他想买那朵蓝莲花给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那时,他们还没有开始,我们都是两张白纸,可以画最美最好的图画。
是的,沈家白是这样说的,如果那天我喊住他,一切会不同。
我笑了,眼里是笑,心里是泪,注定,我要与他擦肩而过。
没事的,我说,真没事。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
我们走到快天亮,他送我回学校,然后站在我们曾经遇到的礼品店前告别,此去经年,我纵有千种风情,还能寄托于他呢?
你能抱抱我吗?
薄雾的早晨,他伸出手,我被轻轻环住,我的眼泪,湿了他那件亚麻的衬衣,再见,沈家白,再见,我的爱。
五
五年之后,我在东京。
我是这样固执的女子,因为喜欢他而跑到一家日本公司,我明知自己不喜欢日本,明知我不适合给日本人做事,但我还是到了那家公司,因为它每年都有到日本学习的机会。
我,还是想遇到他。
但我一直没有遇到,我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四年后的夏天,我在日本遇到微良,他在地铁里看到我,说我那忧郁的眼神让他心动,他是来日本学画画的,为了遇到我,他每天来坐地铁。
来坐地铁的第十天,他对我说,小姐,我想认识你。
半年后,我们相爱了。
再半年,我们商量结婚,那时,我们正办着各种回国手续,微良说,陈小可,我来日本是为了等待你。
我没有告诉他沈家白的事情,我来日本,是为了遇到沈家白。
但我没有遇到,我并不知道,我来的那年,他已经回国,后来,他的女友不要他了,嫁了一个日本人。我还不知道,我和微良要回国结婚时,他正办理要来日本的手续,那时,他知道我来了日本,他拿着那朵水晶的蓝莲花,要来日本向我求婚,他说,五年了,他一直没忘记那个半夜给他送蓝莲花的女子,他没有忘记我绝望的眼神,他想,他是爱我的。
可是我们,已经,两两错过。
从认识他开始,我们一直在错过,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
也许当我们共同失手打破那朵水晶莲花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也许上天让我们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它让我们必然要擦肩而过。
我通过电子邮件索要过他一张照片,是他在日本的樱花路上照的,满街的樱花,开得正灿烂,落英缤纷,一地惊艳。他如七年前一样:素衣麻裤,棉质的衬衣,高高瘦瘦,眼神薄凉,他站在那里,倾国倾城,云影如花花如云,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我应该早就知道,我和他之间,是场蓝色的悲伤,浩瀚而无边,却最终如同那朵水晶莲的下场,破碎到不可收拾。
沈家白,我曾经这样爱过你。
我轻轻地说。
我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吻在冰凉的屏幕上,那层薄薄的玻璃,便是我和他千山与万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