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外婆说,世上好物兼不固,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意思是好的东西都容易破碎。我常常把这句话说给我的情人索拉,索拉是个彻底的文艺男青年,在一群跳街舞的人中,他跳得最好。
那时,我也是文艺女青年,爱把一些海子和麦子之类的诗人的诗挂在嘴上,背一大串外国人的名字吓人,然后说些十分前卫时尚的话,比如同性恋、同居,比如要做个坎普一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坎普。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情人索拉听到这句话就会两眼迷离地看着我问:段单,你的意思就是让我珍惜你?
那当然,我说,你必须珍惜我。因为,这是我的初恋。
初恋是用来珍惜的吗?索拉说,初恋是用来破坏和回忆的,美好的东西必须破坏和回忆才有意义。
这样的话虽然听起来十分打击人,可是,从索拉的嘴里说出来时,我觉得非常有哲理。
有一个法国电影叫《三十七度二》,里面的女人说了一句最著名的话:
我不崇拜你,又怎么能爱你?
我对索拉的爱,就是从崇拜开始的。
这个男子,有一种孤清的气质,说不出哪里气质决然,眼神总是似有若无,看你一眼之后却又让你无法逃脱,总之,我对索拉的迷恋已经达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就是说,如果一天看不到他,我就觉得若有所失。
的确是若有所失。
于是我每天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去A大找他,然后站在他的楼下很动情地喊:索拉,索拉,索拉。
很多人会伸出头来看,索拉总是很不动声色,他给我发短信说:段单,你好像猫在叫春。
就叫春。我回他说,快下来,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看,爱上一个人,原来这样纠缠。
我没有告诉过索拉,我的家里很有钱,我爸爸是最著名的房地产商,从小我就在一种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我上的贵族小学中学,如果不是迷恋上索拉,我现在应该在英国读书了。
可我在那次诗歌朗诵会上对他一见钟情了。
当他念到:
风很美小小的风很美自然界的乳房很美水很美水啊无人和你说话我已经痴了。他的手指无比修长,眼神无比薄凉,站在台上,倾国倾城。
那天晚上,我约他在必胜客吃了饭。
二
索拉成了我的情人。
索拉不喜欢情人这个词。觉得暧昧至极,可我喜欢,因为我喜欢杜拉斯,杜拉斯的经典之作就是她的《情人》,这部书总让我泪水涟涟。
彼时我只有二十一岁,初次爱上一个人,索拉二十二岁,哲学系的学生。
我们和所有大学恋人一样,卿卿我我,我坐在他自行车前,作小鸟依人状,作甜蜜状,然后回过头问他:索拉,你爱我吗?
基本上这句话无数热恋的人都问过。当他回答爱的时候,我立刻问,有多爱?他回答很爱很爱的时候,我就又会问,很爱很爱是多爱?总之,这个问题是鸡生蛋蛋生鸡,是没完没了,是让索拉感觉到非常头疼的事情。
即使有钱,我也愿意和索拉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吃饭。
夏天,吹着热风,一碗面,一个火锅,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着对方。索拉总说我太色,眼睛里充满了对男人的渴望,是啊,我说,我非常渴。
是非常渴望吧?
是的,我渴望。渴望与这个男人的肌肤之亲。在二十一岁的夏天,我和索拉在租来的一室一厅里缠绵,铺着凉席的床分外热,没有空调,电扇一下下转着,上面有苍蝇飞舞着,一只只,分外生动。
我没有告诉索拉我的老爹是一个民营企业家,在青岛开一个电器公司,我怕有的男人会因为钱爱上我,在某种程度上,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穿得很一般。
破的牛仔裤,被我用刀片割过的。
流苏的黑衬衣,是最著名的意大利品牌,一件五千多。可学校里谁知道这件衬衣的价钱呢?大家都以为我是从秀水街上淘来的,不过百十块钱的衣服而已,对,索拉也是这样说的,他说,看,你这衣服都有洞,明天我有了钱,给你买安瑞井穿。
安瑞井算什么?不过是几百块钱一件的衣服,不过宽大飘逸,适合我而已。
如大多数恋人一样,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上卫生间,如果卫生间里没有人,我们会同去男的或女的卫生间,这么流氓的事情也只有索拉做得出来。
索拉喜欢搞行为艺术,他常常带我去798,去了之后让我感觉一下那里的巫气。
我说他们全是疯子。
不是疯子是什么,让蛆爬满身体,然后还傻笑。
可索拉认为很好。他说他也想搞,我说你怎么搞,他说准备些鱼,死鱼,然后让鱼在他身上躺着,放上水。
我说那是什么意思?
鱼死在我的身上,虽然它们离水近在咫尺。
我不懂,我说你纯粹是神经病。可我真的喜欢索拉,索拉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阴柔之美,即使他往那里一站,也和所有男人不一样,我真迷恋得近乎疯狂,这种疯狂的结果是大三时我怀孕了。
当然,如果我告诉索拉我怀了孕并让他负责肯定是特别小气的事情。
于是我做了一件特别大气的事情,我去做了流产,张开双腿咬着口香糖,让自己放轻松,其实那个动作真他妈耻辱,甚至带有一种污辱性质,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以后注意点啊,这滋味可不好受。
是不好受。
下了手术台,我哽咽着要哭,可我还是嚼着口香糖走了,上了车我给索拉打电话,亲爱的,我想吃排骨汤。
到毕业索拉也不知我做过这个手术,他那时已经和吴佩佩好上了,我去抽了那个女的,然后又去抽了他,我说,你个婊子。我都犯蒙了,因为我怎么能骂男人婊子呢?
可我的确是骂了他婊子。
我们之间,因为一个叫吴佩佩的女人分了手。
这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长他五岁,又有钱又有势还有房子有车,她偶尔发现了索拉,于是她一追再追,犯贱至极,她给出的条件极高:把索拉留在北京,然后房子车子钱,全是索拉的。
索拉给我的理由是,我穷怕了,所以,我喜欢钱。
三
我的情人索拉在毕业时离开了我。
我一直以为我能忘记他,但是我不能。
在回到青岛之后,我天天酗酒,跑到海边去吹冷风,并且拒绝了老爸安排的一切男人,我想念那个眼神浩如烟海的男子,他亲我的时候,是一条鱼,带着爱情的腥味。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他不要我了,我还想着他。
如果知道他喜欢钱,我就告诉他我有多少钱,比那个老女人多得多了,他可以任意挥金如土。
如果知道他怕穷,我就带他来青岛,他想当什么我就让他当什么。
我是老爸的独女,老爸听我的。
一年过后,我知道我忘不掉索拉,这个薄情的男子,他依然是一条蛇,盘踞在我心里。
我打他电话,他换了电话。
我去问所有同学,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我的情人索拉,失踪了。
买了去北京的飞机票之后,我和老爸要了好多钱,一百多万,我说,我要去找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这个男人,我会死的。
老爸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去吧,宝贝。
然而北京没了索拉,索拉没有了。
那个女人也没有了。她和他,好像两滴水,已经蒸发,去了哪里呢?她和他,去了哪里?
我疯了一样,打听所有人,索拉在哪里?是的,我是怀着抢的心理来找索拉的,索拉,他在哪里呢?
那个女人在哪里?
这个说与我一生一世的男子,他到底在哪里?他喜欢钱,我给他送钱来了,我相信他爱我胜过爱那个女人,吴佩佩哪里好?她没有我长得好看,她脸上有雀斑,她眼睛小,水蛇腰,而且,她个子太矮,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再说,她会缠绵吗?
索拉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像我一样如此会缠绵的女孩子。
那条凉席被我带到了青岛。
那上面有我们缠绵的气息,他的汗水,我的汗水,那个破电扇,那个半明半暗的灯。
他说过有了钱给我买好看的安瑞井的。
他说过的。
北京,这座爱情之城,大气之城,如今没了爱情,我每天坐在出租车里,满街乱逛,直到把出租汽车司机都逛烦了,他问,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到底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找到那个负心人,然后给他钱,哪怕他说我贱。
四
五年后,我结婚。
是面容清秀的男子,他的长相,似我当年迷恋的男子。
不过,他是五星级酒店的门童,我固执到要嫁一个门童,这个清秀的男子,家境贫寒,与他初相见,我便立在酒店门前,动弹不得。
索拉,我叫他。
他展颜一笑,小姐,我叫陈晨。
我和陈晨,只谈了半年恋爱,我让爸爸把他弄到公司里做副总,这个只有高中文化的男子,根本不知道公司如何做,他只晓得,自己中了大奖。而爸爸说,我在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
我让陈晨改名,我说,你叫索拉,好么?
这个男子,他如此乖,他什么都听我的。因为,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从前,他是五星级酒店的服务人员,现在,他是消费者。
我跟他去过一次老家,在山西农村,破落到只有三间房子,房子上晒着玉米,我的婆婆,一生没有出过那个村子,从村东到村西,是她走过的最远的路。
所以,陈晨说要努力地抓住我。
可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我爱的只是那张形似的脸,那张脸,有忧郁的眼神飘荡,我喜欢有这样眼神的男子,他们是毒药,可以让我欲罢不能。
三年之后,我嫁了这样的男子。
在缠绵的时候,我嚷着索拉的名字,并且紧紧地闭上眼睛。
虽然结婚了,可我没有放弃寻找我曾经的情人索拉,我仍然这么爱他,喜欢他的行为艺术,这个把死鱼放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这个身上有莫名其妙气味的男子,他在哪里?
圣诞节这天,爸爸的公司在青岛香格里拉酒店举办大型晚会,我盛装出场。
在楼梯拐角处,我遇到了一个人。
是的,吴佩佩。
她一闪现的时候,我疯了似的冲上去,然后狂叫着:吴佩佩!
我让她把索拉还给我!
她喝多了,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傻瓜,你的索拉早就不在人世,他玩了世上最好的一项行为艺术,你知道吗,他家族有病,地中海血液病,活不过二十三岁,所以,他说他喜欢钱是骗你的。
其实,他有好多好多钱,他家里,是个有名望的家族,但这个家族的男子,都会早亡。
我只是他姐姐的朋友,来帮他这个忙,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帮他,而你上了当,决然离开。
最后的时刻,他还在念你的名字……我只觉得眼前空白,这一切,原来这样。佩佩说,这是五年之后,他料想你应该有的幸福已经有了,所以,允许把这个秘密保守五年,他还说,如果他没看错你,你找的男子,应该有几分像他。
眼泪,就这样滑落,我带了自己的夫君,这个曾是门童的人,当了我的夫君,理由却只有一个,他的脸,是上帝还给我的。
那夜,我拥抱着陈晨,第一次没有叫他索拉。
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情人索拉,他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灵魂里。
而索拉告诉我,身边的幸福才最重要。以前,我不肯跟着陈晨回山西乡下过春节,可今年,我附在陈晨耳边说,快过年了,去买些年货,我跟着你回乡下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