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小红觉得自己有些傻了。
“有些傻了”最重要的体现是拿东忘西,明明是想去拿毛巾,湿乎乎的两只手就那样挣扎着,不知要干什么,是要毛巾,还是要肥皂呢?有时,她要回去重新想,这个过程让她很陶醉。
因为陈邦庆,所有过程都变得十分陶醉。
怎么就会遇到陈邦庆呢?她常常傻傻地问,可,就是认识了,并且喜欢了。喜欢原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啊,从前,总觉得爱情遥不可及,好像天上的星星总是摘不着,心里空空落落着,每天惆怅着难过着,可是,突然就遇到了,突然就来了。
好像天上掉馅饼一样。
她正饿着,天上啪地掉下一个大馅饼,用黄每每的话说,一咬,还是韭菜鸡蛋馅的,嗯,香。黄每每和她一个屋住,两个人在报社一个管三版一个管二版,都刚刚大学毕业,都怀揣着爱情梦想。黄每每男友是大学同学,留在了上海,黄每每回了小城,说过两年就考研还回上海去。沈小红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爱情这件事情,说坚韧也坚韧,可是,说脆弱也真脆弱啊。
但现在,她就脆弱了,无端地就脆弱了。
人什么时候最脆弱,就是爱情刚刚初露端倪的时候最脆弱啊。
那天本来应该黄每每去采访陈邦庆,可是黄每每发烧了,于是求她,沈小红,你去,你去嘛,回来我请你吃水煮鱼。
沈小红说,看在水煮鱼的分上,去。
去了,结果,陷了。
本来以为三十多岁的企业家根本没法看了,电视上的还不是标准——啤酒肚,没文化,加上一脸黄世仁相,张嘴闭嘴钱钱钱,沈小红不是没有参加过他们组织的活动,一张嘴美女,一闭嘴钱,沈小红只想让黄每每请她吃水煮鱼,完成一个六千字的稿子,仅此而已。
去了秋水集团,一进门就遇到一个颇有几分薄姿的男子,穿得极休闲,粉红衬衣,灰色裤子,不是太扎眼,可是,很养眼,单眼皮,有点像裴勇俊。
嘿,美男。她叫他。
你叫我。
是,请问陈邦庆在几楼?
八楼。
好,谢谢。
他们一起往里走,一起进电梯,只有他和她,她问,陈邦庆长得好看不?他回答,你干什么?是导演?找他拍电影啊,长得一般吧。
采访他,我懒得采访长得难看的男子,我好色。男人就笑了,伸手摁了十楼,她说帮忙摁下八楼,她想,八楼,俗,一般都迷信八,她如果有了钱,就住七楼,七多好。从小她就喜欢七,她看了一眼对面男子,发现他戴的表很有型,好像今年劳力士的新款。
这公司的人真他妈有钱。她想,不像她,一个小编辑小记者,死干活干,不过一个月三千块。
八楼到了,她问他,左拐右拐?再一回身,她发现他也跟着出来了,你不是上十楼吗?她问。
我送你呀。
楼梯口的人都点头哈腰,陈总,陈总。
沈小红才彻底明白自己有多傻,这个她问陈邦庆是不是美男的的男人,就是陈邦庆。她的脸鼟地就红了,陈邦庆倒很自在:来,请进,虽然我不是美男,可是,也不至于恶心吧,来,问吧。
他沏了1975年的普洱茶给她喝,沈小红倒局促起来,办公室比想象中的更气派,还有一些名人字画,儒雅大方,他开了背景音乐,居然是佛教音乐,零散地问了几个问题,沈小红觉得有什么不对了,眼前的人,分明是哪里见过啊。
匆匆说了再见,怀揣了人家名片,一路狂奔回了家,黄每每说,这么快,她说,撞到鬼了。
二
其实是心里撞到鬼了。
可不是撞到鬼了,总是晃动着他的影子,她半夜睡不着,跑到阳台上,发了条短信:人生若只如初见。又觉得俗了,这破词,用得不用的了,于是重写:你好吗?想了想,又删了,这不等于废话吗?
终于有词了,她们十一要到礼堂去演出,庆祝国庆,而他们企业也去,陈邦庆还是评委,她们现在天天排练,每天唱《春天的故事》和《走进新时代》,啊……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
于是她这样写着:陈总吧,明天你是评委,想着多给我们报社打几分啊,因为我们要走进新时代。
她以为陈邦庆会不理她,结果没有半分钟,短信就回来了:好,沈小红,我们一同走进新时代。
她的心扑扑地跳了起来,感觉脸在发烧,烧得厉害,她跑到卫生间,洗了一个脸,还是烧,这是怎么了?
哪里还用问,她是喜欢上陈邦庆了啊。传说中的陈邦庆,这么好看的男子,而且这么风趣,一直跟着她,还和她开玩笑。
沈小红开始当这条寂寞的青藤了,缠缠绕绕,却缠绕的是自己。
第二天下午,她们早早就化了妆,她的心里很忐忑,因为知道陈邦庆坐在第三排,而他们已经发了短信,要一块走进新时代。
上台后,她急急地找他,好像就是为了他才会来唱“走进新时代”。她近视,找了了半天才看到他,他在正中间。穿着很干净的白衬衣,还是那么风日晒然的样子,那群男人里,他长得不是最好看的,但显然,他是最出众的,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场。
沈小红几乎没有张嘴唱,眼睛只管直直地看着他,反正离得远,灯光又亮,哪里看得清他呢,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唱到一半的时候,她看到他借了旁边人的望眼镜,那么认真地看了她。
她的心,跳得快冒了出来,啊,真是走进新时代了,这春雷春风,这大江两岸啊,他在此岸,她在彼岸。下台的时候,她故意绕到他的身后,看到他正在拿手机发短信,他的周围,全是重要领导,哪里有人用手机,这是多庄重的场合啊,她忽然想:陈邦庆,是不是在给她发短信呢?
刚回到座位,手机响了。
她的短信提示音是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因为在包里,所以短信提示音一遍遍地响着: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在你日记里哭泣……她几乎是哆嗦着拿出来,看到了陈邦庆的短信:看到了你,很端庄,也很狐媚。
天哪,真是发给她的。她的脸在黑暗中红成了一块布,手脚刷地就凉了,她回了他短信:我想,我很在意那个有几分姿色的男子。
发出去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决定了一件事情,她决定去赴汤蹈火飞蛾扑火一样地去爱这个男人了,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不可能欺骗她,她不是没有爱过,动一次心很难。
短信很快就回了:我知道你的在意。
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他们约定去喝茶聊天,沈小红立刻奔到了商场。当然是买衣服,从前的衣服哪里还能要?通通扔!黄每每说,你要疯啊,我告诉你沈小红,他可是个有妻室的人,而且,人家夫妻还很恩爱,你这么做,不道德。
我不管!沈小红很是大声地说,她管不了自己,爱情这件事情上,谁也别嘴硬,她就是管不了自己,就是要趟这个浑水,哪怕惹来满身的泥水。
三
你喜欢我吗?这是沈小红问陈邦庆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可陈邦庆总是不正面回答,很是儒雅地笑着说,你说呢?把这个皮球又扔了回来。他总是这么彬彬有礼,搞得沈小红好像要非礼他一样。他们也约会,可是,说的话总是优雅得很,从一代名士张伯驹说到毕加索,从《平复贴》说到现在的水墨画,从张爱玲的《色,戒》说到李安的《色,戒》,一切与爱情有关,一切与爱情无关。
沈小红感觉到十分沮丧。是啊,太沮丧了,她甚至连开始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总是这样客气,客气到她都无从下手,黄每每的爱情多激烈啊,每次她男友来,沈小红都要找地方住去,他们太能折腾,折腾到左邻右舍都和沈小红说,能不能让他们小点声啊。
可轮到沈小红,为什么一切这么温文尔雅啊,甚至,他和她,连手都没有拉过一次。
可是,她却明明感觉到他是喜欢她的,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游移,那样魂不守舍,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有那种感觉啊。
于是无聊的沈小红就和黄每每发脾气:你们能不能声音小点啊,多没劲啊,多无耻啊。
黄每每说,这有什么无耻的啊,食色,性也,知道为什么他离不开我吗?就因为我会房中术,让他离不开。
沈小红叹息了一声,爱情,爱情哪里和房中术有什么关系呀,她是这样千回百转,是这样思他念他,可是,却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哪里不对,可分明是不对啊。
黄每每自以为万无一失,半年之后,男友在上海结了婚,黄每每喝醉了就哭着扑倒在沈小红怀里:他说过除了我谁也不爱啊,他说过我是他唯一的妖精啊。
男人啊,沈小红想,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
但两次醉酒后,她明白了。
第一次是她醉了,她拼命地打电话给他,两个小时,她发疯一样问着他:陈邦庆,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有没有?这句话,她问得很绝望很难过,因为他们总在一起喝茶聊天,可是,总是无关风月,也说很长时间的话,也半夜开车去郊外看星星,也离得极近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也婀娜地唱过戏,可是,为什么一切的一切,总是隔着一层?
她宁愿燃烧一次,哪怕错。
于是,她问了又问,虽然问得心疼,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泪流满面,而陈邦庆,长袖善舞?
而陈邦庆,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稳妥的答案,也没有答案,他只是轻声说:傻丫头,你喝多了,多喝点热水,早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曾经为这句话而恨他。
后来有一次是他醉了。
他给她打电话:沈小红,沈小红,沈小红。他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她能感觉到他的哽咽和难过,他说:你知道吗?我是一盏灯,我不能让飞蛾扑过来,我不能烧着她,我怕她疼。
这句“怕她疼”一下子让沈小红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多么懂得,多么慈悲,她还是个孩子,那么!任性!因为爱,他舍不得伤害她,他是过来人,明白爱情这件事情有多爱,就会有多伤人,他不愿意让她疼。
可是,他哪里知道,她早就疼了,疼到了骨头里,蚀骨地疼,因为爱而不能。
原来,有些爱情只是适合放在心里,明打明杀,铁马冰河,那样的话,是什么也留不住了啊。
爱情,有时候也许就是银碗里盛雪,这般隆重又这般情意,这般缠绵又这般的菩提啊。
半年之后,报社要在南方开记者站,沈小红第一个报了名。走的时候,陈邦庆去送她,过安检的时候,陈邦庆轻轻走过来,抱了她一下,她感觉浑身有巨大的电流流过,这轻轻的拥抱,是她和他的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肌肤之亲!
沈小红没有回头,手机响了,是短信,还是陈楚生《有没有人告诉你》,她看到短信:光阴会走,你会在。
她的眼泪,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转眼,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