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先爱上莫佳宁的名字再爱上莫佳宁的。
那时我正在前台等待着客人,我点了一支摩尔烟,穿了露背的黑色吊带,然后醉眼迷离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天在下雨。
这种天气我们的生意会惨淡一些,下雨天,适合和情人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发呆,但不适合出台。
在这种迷离的天气里,我听到有人叫莫佳宁的名字。
莫佳宁,莫佳宁,莫佳宁。非常动听的声音在楼道里穿越而来,莫佳宁的名字有一种美丽的质感,听上去别有一番小说的感觉。
我想我真是先喜欢他的名字再喜欢上他的。
然后我看到了莫佳宁。
莫佳宁从雨里飘了进来,一身黑衣,包着颀长的身体,他与我的目光撞到一起,然后马上轻飘飘地离开。这是第一个没有盯着我丰满胸部发愣的男子。
所有男子在我胸部停留的时间都会超过五秒钟,可他没有停留。
他带了客人,然后安排好他们,我也被安排了,陪一个黑胖子,可我拒绝了,说,心情不好。
黑胖子说,爷爷我有钱,陪我好不?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我媚笑着:不好,我身体不方便。
妈的,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在离莫佳宁五米的地方看着他,他抽着烟,一个人翻那些桌子上的破杂志,杂志都卷了边。
很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安排一下的意思。
他等了两个小时,与我隔着五米的距离,我们都抽着烟,这两个小时,我忽然觉得春暖花开,无限美好起来,我玩弄着手机,一边玩一边想:这个男人,好玩。
我喜欢他眼神里的清凉,好像与己无关的样子。我喜欢他不在乎的神情,我还喜欢他的黑衣,无限黑,好像夜一样,女人对夜总是有无限想象的,所以,我喜欢穿黑色衣服的男人。
他们走的时候我忽然有些伤感,因为,我希望再看到莫佳宁。
三天之后,他再带着五六个人来,还是坐在角落里,还是他。
我凑上去,他并不理我,还是翻着那些烂杂志。我声音暧昧地说:在看杂志啊?
有事么?他头都没有回,然后继续翻他的杂志。我把手放到杂志上说:
这么好看啊,比我还好看?我用的招数很俗,一般的情况下,男人应该已经上钩了,可是,他没有,他不动声色,仍旧不看我,他说,把手拿开。
我并不恼,而是哧哧地笑着,我喜欢这样不动声色的男人,喜欢像黑夜的男人,沉默,却有着无限力量,无限引诱。
我越来越迷恋他了。他抽烟的样子,他孤独地坐在厅里等待他们出来时的寂寞,所以,我决定不顾一切地引诱他,哪怕他骂我。
是谁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
机会很快就来了。
二
这次来,是他们把莫佳宁架进来的。
他喝多了,挥着手,嚷着,去,找漂亮的小姐,一人一个,我安排,去,安排,安排。
我去安排完了,然后我坐在他身边。
他开始吐,吐的东西很恶心,可我不觉得恶心,我替他擦洗干净了,然后半抱着他进了我的房间。他倚在我的身上,像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他很无助。
是我剥了他的衣服。
是我开始亲他。
一切,是我主动。
我们做得很缠绵,他一直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女人的名字很好听。陈泽泽,陈泽泽。
我不知道陈泽泽是谁,可我知道,陈泽泽应该是他爱过的女人,或者,正爱着,或者,已经分手,可是,他仍然在爱着她。
那天夜里,他睡在了我的身边。
醒来时,我数他的眼睫毛,有人说,眼睫毛长的男子容易负心,我一遍遍地数,没有一次可以数得清,他醒来时,我正数着。
怎么是你?他问我。
我媚媚地笑着,是我呀,我们昨夜睡了,你睡了我。
他挥手就打了我,然后穿衣就走。我在后面轻声笑着,并不恼,这样的男人,才是我要的男人。
他走到门口时我说了一句话:反正你睡了我。
这句话通俗极了,下面一句话我没说。他问,你要钱?
我说了一句《武家坡》中薛平贵说的一句话:为君的要人我不要钱。
我有钱,足够自己花,我要人,要莫佳宁这个人。从身到心,我都要。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莫佳宁三个月没有来。再次遇到他,是在一家烧烤店大排档门口,已经午夜,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还是一身黑衣。
而我恰巧路过。
我下了车,然后坐在他对面。
你睡了我。我倒了一杯啤酒说。
他抬眼看着我,然后说,干。我们一饮而尽。我们开始喝,从十一点喝到凌晨,那个摊子的摊主都困了,一直哈欠连天,我们喝了十五瓶啤酒,他终于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问:嘿,你叫什么?
秋怡,我说,我叫秋怡。
在这个异乡的城市,我第一次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名字,在身份证上,我的名字是郑秋怡。可是,所有人都和我叫安莉,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叫安莉了,其实我叫秋怡。在那个小山村出来的时候,我叫秋怡,我妈说,秋天生的我,我爹读过几年书,喜欢这个怡字,所以,就叫了秋怡。
秋怡,他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像我的女人。
这句话要了我的命。我的女人。四个字,多么芬芳,多么动听。
我醉醺醺地说,莫佳宁,我要做你的女人。
三
我做了莫佳宁的女人,金盆洗手,布衣素食,住在他给我租的两室一厅里。他忙,没有时间来看我,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待着,天亮了天黑,天黑了天亮。镜子中的我,是一张单纯的脸。十七岁,我从偏僻的乡村里出来,跟着一个叫冯娜的女人,她把我倒给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男人说,就是有点瘦,脸形不错,还有,胸小点。冯娜说,她才十七呀。
那天晚上,四十岁的男人跑到我房间里,我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从十七岁我就明白,有些事情挣扎是没用的。
我嚷了疼。
那个男人说,疼之后就会痒的。
我一直没有痒。直到我遇到莫佳宁。
莫佳宁是让我痒的男人。我知道,我命犯了桃花,这个眼神清亮的男子,注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他在要我的时候,常常会喊陈泽泽的名字,陈泽泽走了,加拿大,跟着一个六十岁的老头。陈泽泽和莫佳宁,曾经是大学里最缠绵的恋人,莫佳宁的钱夹子里,至今仍然是陈泽泽的照片,我无数次想换上我的照片,结果总是徒劳。
虽然莫佳宁不是常常来,但是他每次来,我必然隆重出场,在镜子前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我要让自己看起来光彩照人,然后让他宠爱我。
可惜他每次都很镇定,即使缠绵这样的事情。
除了那次喝醉,我和他,不曾缠绵到忘情。我就是喜欢他,愿意为他改变一切,他极少为我花钱,我要的不多,吃得简单,不要华衣美食,我只要他就够了,所以,所需费用完全可以自己负担。
爱上一个人,原来是犯贱的。
我一次次追问莫佳宁,爱我吗,爱我吗?
答案总是不置可否。我想,他是不爱的,因为寂寞,他选择了我。他一个人过了好多年,陈泽泽在加拿大,常常发短信给他,我翻过他手机,那个女人问他:你想我吗?你身边有了女人吗?你不用苦挣了,我有太多钱,我回国,我们再开始好吗?
陈泽泽是一个定时炸弹,我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爆炸。
莫佳宁失踪了,他一个月没来看我了,我到处找他,去他的公司,去他可能去的酒吧和娱乐场所,没有人认出我了,我披头散发,穿着简单的衣服,光着脚,不化妆,我不是那个歌厅里貌美如花与男人调笑的女子了。
我这样,这样在意这个不在意我的男子。
到处找你。我在到处找你。我给他发短信说。
“到处找你”这四个字如此忧伤,我到处在找一个男人,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看到过一个男人吗?他个子高高的,眼睛细长,他走路时左肩比右肩低一个厘米。我好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说着,不停地说着……最后,我去了电信局,我用莫佳宁的身份证复印件打印出了他的通话记录。
所有的电话,几乎全是打给了陈泽泽。
他们之间最多的通话,有三个小时零四十分钟!
我打莫佳宁的电话,一次次打,总是关机。
这次,我打了陈泽泽的电话。
请问哪位?
把莫佳宁还给我。我静静地说,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谁?你是谁?
把莫佳宁还给我。我再坚持。
莫佳宁抢过了电话,秋怡,郑秋怡,你他妈要疯啊,你找抽是吗?
我到处找你,我哽咽着说,莫佳宁,我离不开你,你回来吧,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电话挂了,再打过去,关机了。
莫佳宁,他不要我了,他要去加拿大了。他说过,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绝色倾城。难道,她于他而言,如同莫佳宁于我一样,是一生的诱惑吗?
四
我从这个海滨城市走了。
到另一个内地城市,开一家花店,所有的东西全变了,旧的东西我一样没要,除了那张手机卡。
我不能变号,我要让莫佳宁随时随地可以找到我,无论再过多少年,我要他,轻轻一唤,我就会说,嘿,我在这里。
最后一个短信,我是这样发给莫佳宁的:莫佳宁,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无论我再活多少年,再认识多少男人,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你了。
发完了我就哭了,我为什么这么爱他?即使他不爱我,我为什么这样难忘,即使他已经忘却?
整整两年,我一边打理花店一边看一些书,莫佳宁说过喜欢书香气味道的女子,莫佳宁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只上到初二,可是,却喜欢那些书里的句子,书上说:男人是女人的毒药。
我宁愿中毒。
两年,我脱胎换骨了。
亦有好看有型的男子来求爱求欢,没有人知道我出身微尘,那是曾经的过去了。现在,我一个人,看书卖花喝清茶,穿着素白的衣服,素面朝天,不与任何人来往,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唯一给莫佳宁用的手机,世界上只有他知道这个号码。
两年了,它不曾响起过。
九月十六日,午夜。
手机响了。
是我已经隔膜的手机铃声《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哆嗦着接了电话,喂。我说。
秋怡。
莫佳宁。我声音哽咽着,莫佳宁,是你吗?
你在哪里?
我在等你。我回答得并不正确,他还在问,你在哪里?我仍然答,我在等你。
我与莫佳宁,隔了两年再度相见。我去成都的双流机场接回了他。他从加拿大回来,被陈泽泽抛弃,然后一个人去了西藏,在成都下了飞机,我从天津飞过去接他。见面的刹那,我们看了对方好久,他胖了,我瘦了,他衣衫花哨,我素白。
刹那间,我心酸良久。
莫佳宁,原来,我已经不再爱你。
我爱的,只是自己的一个想象,我喜欢那个眼神薄凉的男子,但现在,你的眼神混沌,我爱你那种决绝,但见面的瞬间,这个我曾经等了又等的男子说:秋怡,你有多少钱?我们开个汽车配件店吧。
这不是我要的男子,不是我要的爱情了。
一个失去了自己味道的男子,已经惹不起我任何兴趣,他生意败了投奔了陈泽泽,陈泽泽不要他了,他回来找我。
我把自己攒下的三十万块钱给予了他。
做你的原始资金吧,我说,好好挣你的钱。
你还爱我吗?他问我,你问过我很多次爱不爱你,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爱的是你。
我轻轻一笑,爱这个词显得多么浅多么无聊,我宁愿一个人听着京剧开着花店喝着茶,我爱莫佳宁,原来,爱的是自己一个关于爱情的梦,与他有多少关系呢?
我有男友了。我说了谎。
他接了那张卡,说,秋怡,你成熟了。
呵,我说,莫佳宁,你幼稚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从那个茶楼里出来后,我大步走着,走在秋风里,走得极快,树叶一片片落下来,我抬起头,接住一片,之后,我觉得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掉到了那上面,一滴,又一滴。
秋天,真的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