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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爱北京天安门

  一

潘晓安想,再也不能做流产了,对身体太坏了,简直是。不能再做了。

她把那粒速流的药吞下去半小时肚子就开始疼,那粒药的广告说得太好了,不疼痛,神不知鬼不觉就流掉了,第二天就能上班了。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的。

她肚子翻滚着疼,到下午的时候,简直快要命了。她想给欧楚年打个电话,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不打了,他也很烦,来深圳后,找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何况他们一直想在深圳安家呢。

当初是她死皮赖脸找的欧楚年,上高中两个人不是一个班,但那时潘晓安就暗恋欧楚年,天天守在人家教室门口。当时年纪还小,不敢说,后来欧楚年考上大学走了,她留在小城,干了几天美发,做过美容师,四年之后,她听说欧楚年分到深圳,然后就找来了。

于一个女人而言,这完全是不要脸的架势了。

欧楚年完全不记得她是谁。

她努力地微笑着,好让自己不再尴尬,她提起二中那些铺天盖地的合欢树,提起他穿过的蓝色球衣,还提起有一次上体育课他摔断了腿……她看到他笑了,问她怎么也到深圳来了?

我喜欢你呀,潘晓安直言不讳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是这一辈子她说得最大胆的一句话,近乎无耻了,比汶川的八级地震还要强烈。她当时就觉得自己特别不要脸。可是,爱情究竟是件不要脸的事情,她最后才决定铤而走险,完全不要脸就这一次。

那时欧楚年刚刚失恋,女朋友去了德国,再说,他也正需要一个女人替他打扫一下租来的狗窝。潘晓安刚到这间三十平方米屋子的时候,里面乱七八糟,臭袜子扔了一地,窗帘发出暗淡的油光,角落里的青苔快长出来了,她动手开始收拾,三天之后,欧楚年说,简直是天翻地覆了,和杂志上拍的小屋子差不多浪漫,潘晓安几乎把带来的钱全花在了这间屋子上。

同居正式开始。

虽然潘晓安觉得过于简单扼要了些,可是她愿意呀,这是她的春闺梦里人啊,她没问过欧楚年是否爱她,这不重要,她爱他,这就行了。

一年之内,潘晓安做了三次流产。

其实可以不的,可以吃药,可以用杜蕾斯,但吃药后潘晓安总恶心,杜蕾斯欧楚年坚持不用,他说仿佛穿着雨衣在做。

流产三次,他只知道一次,知道了,什么也没有说,该上班就上班,下了班,照样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在游戏的帝国里做他自己的君王。他对她,完全就是性,潘晓安很早就感觉出来了。可是,离不开他,她就是喜欢他,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没有原则,一往无前地喜欢着。

肚子疼得打滚的时候,她看着欧楚年的照片,叫着,亲爱的,亲爱的。

好像这样能缓解她的疼痛。

那块血块终于掉下来时,她一阵轻松,自己衣服全湿透了,深圳的冬天还是有些冷的,她缩在被子里,居然沉沉地睡着了。

在梦里,她又梦到了天安门,她是苏北边远小镇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去过天安门,深圳是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她从小就听《我爱北京天安门》,而欧楚年在和她缠绵时说过的最浓烈的一句话时,你不就是想看天安门吗,有空我带你去。

天安门真高真大,她想上去,可是,腿却抬不动,根本动不了。

她再抬一下腿,感觉到热,梦就醒了,她去了趟卫生间,看到自己流了很多血,她无力地倚着门想:再也不能流产了,上次大夫就说了,宫壁已经很薄了。



欧楚年进来的时候脸色就阴沉沉的:还没做饭?我饿死了。

有些不舒服,她不好意思地说,声音是微弱的,她不想增加他的负担,他在一家外企,压力很大。

那我去楼下吃了。说着,他往楼下走,并没有问她要吃什么,她盖住被子,眼泪就下来了。

他不爱她。她想,是的,不爱。

如果爱,他会舍不得的。他至少应该问一句,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想吃什么?

回来后他继续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打到很晚,声音很大,她多想睡觉呀,可是,他兴趣正浓。

睡觉好吗?她说。

他好像没听到,又打了半小时,然后拖拉着去刷牙洗脸,灭了灯,他翻到她身上来了,她感觉到他的坚硬,但自己却无力推开他,可是,不行,下面正流血,肚子疼。

不行,她说,不行的。

怎么了?

我来那个了。

他一翻身就下去,没有五分钟就睡着了。

她却失眠了,侧卧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听着他浓重的呼吸,好像深夜里的发动机,连他的呼吸她都喜欢,这样一厢情愿地喜欢。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的,这样的自卑感一直有,从她没考上大学那时就有,从她提着包到深圳来找他就有,她没有指望他能接受她,这,已经是意外了。

欧楚年睡得很沉,她用胳膊搂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胸上,她轻轻地说,我爱你。

朱绮丽。她听到一个名字,从欧楚年的睡梦中吐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谁呢?是他从前的女友吧?

她又流眼泪了,她睡在欧楚年的身边,欧楚年却在睡梦中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多委屈呀,她擦了一把眼泪。看到天光渐渐露了出来,她沉沉地睡去,明天早晨,必须去给欧楚年做早饭,他喜欢吃她包的馄饨,家乡的馄饨,欧楚年说过,比他妈妈包的还好吃。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是肿胀的,几乎是挣扎着起来,包了三十个馄饨,小鸽子一样排列着,等待着欧楚年起来之后吃掉它们。

三十个,欧楚年剩了三个,然后刷牙洗脸,匆匆下楼走了。

她吃掉剩下的三个,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如果不是流产,没有这么委屈,现在,她多想他疼她一次,哪怕说,来,我们一起吃吧。

不,不是的。

每次她都吃他剩下的,他剩多少,她就吃多少。

他是她的主人。

而她,顶多是他的仆人和性伴侣,仅此而已。

因为他说过,潘晓安,你随时可以走,没有关系的。

这句话很伤人了,可是,她不走,她舍不得。这个小家,是她亲手布置的,连那小花小草,都是她亲手种的,最重要的是,她喜欢欧楚年,根本离不开他,他多好看啊,连睫毛都这样动人,那么密,那么长。

是她贱。

爱情就是一件犯贱的事情。

他说过带她去看天安门的,他说过的。



欧楚年最感兴趣的话是他自己。

说说,潘晓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暗恋上我的?

十五岁半。

第一次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了?

嗯。

他们对话最密集的时候就是说这些的时候,潘晓安已经把这些话说过无数遍了,可每次说的时候他都百听不厌,他会问她她怎么跟踪他的,怎么收集了他的垃圾,如何偷了他一张照片,基本上和审贼差不多。

但他乐此不疲。

只要欧楚年高兴,潘晓安什么都肯做。包括最下贱的一些动作,是他看毛片看来的,他要她这样做,其实每次做完,她都要去吐,可是为了他高兴,她很用心地去做,几乎觉得自己太不要廉耻了。

你和我真是第一次?不是修复的处女膜?他问。

问的时候,也特别漫不经心,仿佛结果不重要。

嗯,她答。

她开美发厅的时候,也有男人开了大价钱的,可是她不肯,她心里有欧楚年这个人,觉得第一次应该是他的,所以,她关了美发厅就来找他了。

她也问过他。

你和你从前的女友有吗?

当然。

一夜几次?问了之后,她脸红了,因为欧楚年很贪婪,有时四五次,她有些吃不消,但为了他高兴,她还是配合着他。

比你多,他吸着烟,她也比你会,你挺笨的。

她又脸红了。

说这些的时候,也感觉不出他和她多近,好像在探讨一些技术上的事情一样,这些话其实很刺激她,她也想过离开他,可是一想到离开他就心疼,那种疼好像针似的,一扎一扎的,不出血,可是,是另类的疼。

有一次她提到结婚的事,欧楚年的态度让她感觉非常尴尬。

欧楚年只重复了一遍:结婚?

语调是游戏的,怀疑的,否定的,仿佛在说着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她再也没有提。

做过第三次流产之后,她开始吃药了,既然欧楚年不肯用杜蕾斯,那么,她吃药好了。

黄黄的小药片,吃下去就会恶心,例假都不正常了。有一次她来例假,欧楚年喝多了酒回来,非要要,她拒绝了一下,他撕扯着她,最后,终于要了,血把床单全染了,红了一大片,欧楚年沉沉睡去,她起来去洗床单,一边洗,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来深圳一年半,瘦了十公斤,从前胖胖的白白的她现在又黑又瘦,锁骨都支了出来,脸上那几粒雀斑更生动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然后骂了自己一句:贱人!

真是贱!

也试着离开过他,回苏北老家,只回去了五天,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离不了这个男人,和母亲要了五千块钱,给欧楚年带了许多家乡小吃,然后一路想着欧楚年就又回来了。

本来说好是去十天的。

半夜回家,打开门,看到一个女人蛇一样缠在欧楚年的身上。

灯亮了之后,欧楚年骂她:不知好歹的东西,不说了十天回来的吗?

是他召了妓。

原来,她不过是他免费的妓,还要收拾屋子给他做饭,还要去打工挣钱。

她跑到沙头角的海边,一个人游荡到天亮,手机一直没有响,其实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回去的,可是,欧楚年没有打。

呆呆地,她看着海那边的香港,一直想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可是她没有,她想,她带来的那些家乡的小吃,欧楚年还没有吃呢。

她真是贱啊。



春天的时候欧楚年提了部门主管。

一进门就把她抱了起来,亲爱的,我升官了加工资了,一个月两万了!

太他妈过瘾了,走,亲爱的,我们去吃大餐,去沙头角的明斯克航空母舰上吃!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亲爱的!

沙头角的明斯克航空母舰她一直想去,可是舍不得去,这次,他带上她,打了辆车就奔去了,潘晓安分享着他的快乐,简直受宠若惊了,的确是受宠若惊了!

她说了去天安门的事。

当然要去,欧楚年兴奋地说,以后我把天安门包下来让你玩够了。

她哭了。还用说爱她吗,还重要吗?这个男人这句话,足以让她感动一辈子——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把天安门包下来!

那天晚上他们不停缠绵,他一次次把她送到高潮,她欢快如一棵正抽枝的合欢树,那么疯狂,那么美丽。

那些天给她的感觉是他们在相爱,和小夫妻一样在相爱,但接下来的日子又在重复从前。他不停地打游戏,骂着,操,操,然后浓烈地吸着烟,有时心情好就碰她,心情坏就喝酒打游戏,她依旧是他的仆人。

她总是偷着去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你都二十六了,你的同学全结婚了,你在深圳到底怎么样?

她就撒谎,我有男友了,我们快结婚了,他对我挺好的。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的。

欧楚年仍然自私——好东西一定要自己吃掉,不给她买一件东西,他们仍然是AA制,倒是她贴得多一些,也不用告诉他,何必说出来呢?

夏天的时候,她三个月没来例假。

以为又是例假不准,她买来了试纸,试纸告诉她,她第四次怀孕了。

不可能!她晃着头,她一直坚持吃药的!

去了医院,孕检是阳性,的确是怀孕了,大夫说,这次你必须要孩子,你不能再做流产了!否则,你以后生不了了!

怎么告诉他呢?一路上她都在发愁,深圳的夏天真是热,又潮又热,她坐在地铁里,感觉到冷,地铁里冷气真足,在何香凝美术馆下来之后,她往东走,一直走到“世界之窗”。来深圳三年了,她没进去过世界之窗,天安门远,世界之窗近吧,这次,她果断地买了张门票,然后一个人进去了。

不过如此。不如电视上好看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其实肚子平平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和他说呢?她发愁,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因为她一直觉得,她不过是他的一个附件,从她提着那个大包来找他开始,她就输了。

怎么和他说呢?



进门的时候,她看到欧楚年眉飞色舞,和提升那次差不多的神态。

太好了,潘晓安想,趁热打铁,看来,欧楚年心情不错,如果他向她求爱,她一定要犹豫三秒钟,显得矜持不是?然后回苏北老家办几桌婚礼,现在都奉子成婚,不寒碜,如果放从前,是要跳河的。

亲爱的,欧楚年扭头看到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亲爱的。

她心花怒放,简直是太好了,看来欧楚年又提升了!

亲爱的,欧楚年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说吧,亲爱的,我听着呢。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和春天似的,嫩嫩的,绿绿的,绿得要滴出水来似的。

她要回来了!她要回来了!

她?谁?

朱绮丽呀。她要从德国回来了,她说还是忘不了我,我们就要结婚了,我准备带她去北京……剩下的,她没听清,只觉得眼前很黑,那个他做梦都要喊的人要回来了,没她的事了,她必须搬家走人了,她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她想问:“我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可是,她居然没有勇气问,是的,她没有勇气问。

好。她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他从后面抱住她,别怪我,我爱她。他说。

嗯。她小声地答着,觉得自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角色,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楼下有小孩子在跳皮筋,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小声说,我去做饭。

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掩盖了她的眼泪,她一边炒菜一边把眼泪落到了锅里。是她离开的时候了。三年,整整三年,她在这间小屋子里,和一个妻子一样,炒菜做饭收拾屋,和他定期不定期地缠绵,给欧楚年洗衣服打洗脚水,买他爱抽的红塔山香烟,三次流产,都在这间屋子里。

现在,她要离开了。

欧楚年在桌子上放了五千块钱。

三年,他放了五千块钱,他现在的薪水是每个月两万,那五千块仿佛在提醒着她:快走吧,快走吧,别赖着了。

她收拾自己的东西才发现,她没有多少东西,衣服就那么几件,化妆品都那样简单,在最好的时光里,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男子,而轻视了自己的青春。

那五千块钱,她没有拿。

她没有了人格,不能再雪上加霜,不能了。

走的时候,她留了一张小纸条给欧楚年。

欧楚年:我走了,冰箱里有半根火腿记得吃掉,酸奶还有五天过期,煮粥用小火,燃气下个月应该买了,洗好的袜子在第三个抽屉里,你的足球鞋还没有干,在阳台上晒着,想着拿进来……她一边写一边哭,眼泪湿了那张小纸条。

往楼下走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如此号啕,好久好久,她才知道,那是她的声音,狼一样嚎叫着。

她去了白云机场,打车,她没对自己这样放纵过,买一张最快飞北京的机票。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稀里糊涂地问了很多次,才终于上了飞机,三个小时之后,她到了北京,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到了天安门。

是的,她就是要来看天安门。

她的天安门,她一个人的天安门。

站在天安门前,她的手有些发抖,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抖得更厉害,好像筛糠一样,她的嘴唇哆嗦着,模糊出来几个字:天安门,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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