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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平淡生活

  一

那年,我和马明亮踌躇满志,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军用破卡车上去西藏,两个人冻得快哆嗦了,马明亮说,将来写回忆录时肯定特别动人。

为了驱寒,我们必须说着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女人。

这个话题让我们振奋起来,女人在宿舍里总是新鲜的话,虽然我们号称第六代新锐派画家,可是,画家也是人啊,也要和女人打交道啊。二十二岁的我们,正是欲火中烧的时候。

当然会提到姜燕燕,姜燕燕是学校里的校花,明亮,艳丽,整天和男生勾肩搭背,我们试图勾搭她,结果根本没戏,姜燕燕不把我们放眼里,她说,就你们?

这让我和马明亮很郁闷,马明亮发誓说早晚要把她搞到手,而且,一晚上搞她四五次,让她求饶拉倒。

吹吧你,我说,你到底和女人上过床没有?我很想知道马明亮的艳遇,他打开一瓶子红星二锅头开始说自己的艳史,他越说我越感慨,都是二十二岁的男人,差别真的太大了。

我突然感到羞愧无比,为自己还是个童男子。当他问起我的时候,我说,当然有了,高二的时候,和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

全他妈是梦话,怎么可能?那时我和豆芽菜一样,根本没长开。何况,那时男女生根本不讲话,即使讲话,漂亮女生也不会理我。我单眼皮,一脸青春美丽痘不算,说话还有点结巴,而且我还给她画过讽刺漫画,唉,我的好光阴都耽误了。

马明亮显然不信,但是他说,女人的味道好像水果,有的似蜜桃,有的似香蕉,还有的,就似水萝卜。你得相信,女人天生就是给男人品的,没有男人,她们会寡淡而死的。

马明亮对女人的理论让我叹为观止。我发现男人研究女人远远比研究达利要来劲得多,那个晚上我们基本上是靠女人和红星二锅头熬过来的。第二天到达布达拉宫时我们狂叫着,完全把女人忘到了一边,我们一起创作了一组西藏组画,一个月后交了毕业作业,然后获了大奖,然后,我们一起回到武汉。

回到武汉的当晚我们喝得大醉,马明亮说我们要大干一场,让全中国人民都知道我们多棒,武汉这块地方绝对盛不下咱的,有朝一日咱还是回北京吧。

艺术学院毕业的人们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毕加索,那是刚毕业的时候。

毕业两年以后,我和马明亮都认识到,我们成不了毕加索了,甚至连陈逸飞也成不了了,我们顶多是个三流的小画家,画画广告画,或者教教小孩子们。

至少,我们得吃饭啊。

于是我们开始招生,专门培训那些想考中央美院的孩子们,学费不低,马明亮说,咱这绝对不是骗钱,咱这是为国家输送人才。

我想他说得对,他们不是要成为画家吗?我们成全他们!



我们手里有了一点钱就去喝酒吃麻辣烫。马明亮没有住过五星级宾馆,第一期学费我们就开了一个房间,这小子总觉得不划算,把房间灯全开了,然后洗了三个小时的澡,又把赠的水果一粒粒吃完。最后,还是觉得太亏了,于是把席梦思垫子搞到床下,最后他说,就是缺个女人。

我们终于发现缺个女人了。

这也好说。

喜欢艺术气质的女人多的是,我们留了长发,用猴皮筋捆起来,穿着麻的裤子,上面衣服是自己画的图案。马明亮把那些怀有罗曼蒂克的女青年叫到我们的小屋来,我们轮番夸她们绝色倾城,即使真长得和东施一样我们照样不遗余力,目的只有一个,我们想和她们上床。

她们的幼稚和粗俗超乎了我的想象。

如果知道这样,我会痛恨自己的失身。

我居然把第一次给了一个大我三岁的女人,她叫叶美丽。是马明亮朋友的朋友,马明亮请她来当模特。那天马明亮拉肚子在医院里输液,外面的雨一滴滴落着,她在我面前脱掉衣服,我发现她有很大肚腩,我想,如果趴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很多事情事与愿违。

叶美丽的能力超出了我的想象,当她引导着我前进时,我只感觉到羞辱。这样一个胖女人,我居然做不了她的主人,她哧哧地笑着,她越笑,我越尴尬,我们无聊地结束,她磁性地说了88,我则一直想吐。后来这感觉好多天压抑着我,直到有一天我非常猛地在叶美丽的家里把她干掉,她喘着粗气说,你,你,你好棒啊。

这让我非常快意。

我终于成了流氓,成为流氓一直是我的梦想。马明亮常常以流氓自居,他每睡一个女人都会在自己那个蓝色的本子上写上一笔,当我看到他写的道道越来越多时我真的很嫉妒。

现在我也隔三差五能和女人上床了,只是和我上床的女人都姿色一般,这让我稍微有些郁闷。

而且我和马明亮为财务的事也开始发生纷争,收上来的学费他总是报假账,然后自己居然穿了阿玛尼的衣服,谁不知道那衣服多少钱一套啊?我刮胡子借他的电动剃须刀才发现他用的居然是飞利浦中最高档的那种!

这让我非常义愤填膺。我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教起孩子们来非常倦怠。

不久,家长们就来抗议了,我说我就这水平了,马明亮非常不满意我这种说法,他说你要是教不好我再请别人。

好啊,我恶狠狠地说,你找吧。

自此,我们分道扬镳。

从前我和马明亮总说我们如果打起来会为一个绝色美女,但没有想到会是为了钱,以至分手时我们连顿酒都没喝。我垂头丧气地想,钱真不是个东西,可以让兄弟反目。

我发誓再也不教这帮破小孩了,他们考上中央美院如何,也绝对不会成为大画家,没准也和我一样要教小孩子。

这是件害人害己的事啊。

我准备开一家广告公司,而马明亮很快就开始搞装饰公司,他不知哪里跑来的套数,把武汉大大小小的宾馆恨不得全装了一遍。

两年后再看到时,我还是骑着破自行车满地找活干的穷小子,他开上了宝马,在我面前停下说,兄弟,上车,哥哥带你花天酒地去。



我们重归于好。

关键是马明亮有了钱,他说人穷志才短,现在,你要什么哥哥给你什么。

我跟着马明亮干了起来,以我们的艺术天分搞装修真是小菜一碟,但真来钱啊,当马明亮把十多万交到我手上时,我确实感觉很心跳。

一年之后,我买了一辆帕萨特,马明亮说等再发达了给你来辆奔驰,泡妞更方便些。马明亮依然风流成性,我们二十七岁了,赚了钱就风流快活,吆五喝六地找人喝酒,看谁不顺眼就把谁打个落花流水,总之,这样的日子总是很爽快的。

直到欧阳北方出现。

她是我们深圳的一个客户。

去深圳谈业务时我们在飞机上开玩笑,马明亮问咱们俩谁先睡她?我说抓阄好了,谁抓上谁先睡。

结果我抓上了,我说,我先来。我们已经厚颜无耻到一定程度。

见到欧阳北方的刹那我们有一点傻了,她真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绝色倾城,个子高高,海藻一样的长发披下来,棕黄加上深红的颜色,好像韩剧中的女主角,她的眼神很冷,如剑,闪着寒光。

黑色的长裤,麻的吧?又肥又长,白色的吊带,闪着银光,马明亮在我耳边说,真他妈过瘾。

一向吹黄段子如说“你好”一样的我们在酒桌上忽然变得沉默起来,她的高贵,她的骄傲击败了我们,原来,优雅是一种力量。

她始终很客气,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这更加激起我的斗志,我献着殷勤,她淡淡笑着,事不关己,根本不买账。

马明亮也起贫嘴,把最有意思的段子全讲了,并且搬出了当年中央美院得奖的经历,就差把自己说成处男了,欧阳北方还是淡淡地笑着,只两个字,是吗?是吗?

这两个字杀伤力极大,我们蠢蠢欲动,欧阳北方平静似水。

回到酒店后马明亮说,我感觉遇到对手了,我想追她。

我也想。

相似的男人总是一样,我们说,谁上了她的床谁就是胜者。

半夜,我打通了她的电话,欧阳北方,我说,我可以请你去看月亮吗?

这样的俗招让我很恶心,她拒绝了,对不起,我已经睡了。

再打,她关机了。

我不死心,打到她房间,她接了,说,你应该懂得怎样做一个绅士,然后放了电话。

见惯了女人贱,如此高傲的女人激起我的征服欲,我说,我想和你说说生意上的事,可以吗?

明天吧。她又放了电话,再打,那边拔掉了电话线。

起身,打车,直奔她住的酒店,我在电梯里感觉自己心跳很快,这是没有过的,我是爱上她。还是想要征服她?

我和流氓一样敲着她的门,她开了门,刚洗过澡吧,头发里散发着好闻的薄荷香,吊带蕾丝的小裙子,丝绸吧,显得那样性感而诱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迷人的女人,也许是她拒绝了我?她站在门口,很磁性的声音传来:陈先生,你很没有教养,我很鄙视你。

去他妈的吧,我一把抱起她,然后踹上门,我以为她会叫服务生或保安,我以为她会尖叫,但她软软地被我抱着,不说一句话,她的身子好像棉花一样,她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我,这让我突然很无力起来。

放下她,我低下头,走出她房间的刹那我发现自己真爱上了她,她没有一般女人的轻浮讨俏,眼睛里却有着那样动人的内容,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就在灯火阑珊处啊。

我决定从此做一个好人,就为了她。

和我有一样想法的还有马明亮,他说,这个女人是一枚盛夏的果实,我要摘到她。



一年后,我们心想把欧阳北方搞到手。

我每天给她发三十条以上的短信,马明亮则定时送鲜花过去,对这个游戏我们乐此不疲,直到欧阳北方给我们发来了请帖,上面的大红喜字非常刺激我们,而她的夫君是香港有名的公子,我见过那个男人,风度翩翩,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靠近的。

马明亮重新变得花天酒地起来,我则收敛了许多,突然厌倦和女人间这种无聊的游戏。随着业务越做越大,马明亮对我的戒心越来越强,终于,他提出让我去单干,这次我们和平地分手。我摇了摇头,说自己不适合做生意,还是开一个画廊吧。

不久,我的画廊在武汉开张。马明亮送了十万块钱当贺礼,虽然我们看起来仍然那样亲密无间,可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怀念我们一起去西藏喝红星二锅头的晚上。

甚至怀念一起抓阄看谁先上欧阳北方床上的瞬间。那时我们也算同甘共苦,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最后,他心里全是钱了,他说,和女人上床都觉得没意思了。

曾经我们一人喝过两斤白酒,但现在,我滴酒不沾,只喝茶,绿茶,喝上三遍,然后倒掉。

我剪了头发,板寸,穿着随意,和邻居大妈拉家常,说今年武汉天气真是热。有热心的街道委员会大嫂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去相亲,对方是一个中药厂的女孩子,面目清秀,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

她说我们看一场电影吧《周渔的火车》。

我跟在她后面去看电影,周渔是个很热烈的女孩子,她不是,她一直很安静,后来我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我说,我们结婚吧。

我想结婚了,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恰好来了,这是缘分,人又不讨厌,于是结婚了。

她管我很严,把画廊的收入全要过去,她想买武汉最好的房子,她还想每年能出去旅行一次。当夜晚到来时,她习惯于坐在电视前织毛衣,一边织一边傻笑,然后让我把花生和瓜子递给她吃。

不久,她怀孕了。

再不久,我有了女儿。

我要半夜起来沏奶,还要给女儿洗尿布,我的画廊生意惨淡,我已经几年没有画画了。妻子让我去给她哥哥帮忙,她哥开了一个皮草行,在俄罗斯生意大得很,妻子说,我们可以一年赚到几万块呢。

我同意了,于是一个人跑到俄罗斯,赚了钱就打到妻子的卡上。

这一年,我三十二岁。



五年后的马明亮比我还要平淡。

他结婚三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太太,他以为还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太太醋意很大,比如查他的通话记录,比如时刻跟踪着他。总之,结婚之后他基本上失去人身自由。

可他的生意还是那么好,他说就差给人民大会堂搞一下装修了。现在,他再也不是瘦得和麻秆一样了,他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七十五斤,他给我打电话说,我压在我老婆身上她总嚷出不来气。

总之,他被他老婆整得完全变了一个人。

吃饭时他会定时请假,即使出差也要写明行程,到了家还要给老婆煲汤,他试图打破这种生活,结果他老婆以非常泼妇的形式让他打消了主意。

当然,离婚他也是想过的,但是他老婆说,如果你离婚,我就杀了你。

这棋逢对手的生活让他备受折磨,最后竟然很习惯了。他有了儿子,让儿子骑在脖子上拉屎,用他的话说,感觉也很爽。

有钱人没有艳遇的人极少,马明亮算一个。他说,没有比我更守身如玉的人了,我想给自个立个贞节牌坊。

我笑着告诉他,咱应该是这个结果,这是对咱从前纸醉金迷生活的一个报应。

三十二岁这年冬天,我们又准备去一趟西藏,重走当年路,当然不再搭车去,直飞,两张飞机票。

在飞机上我们居然没有说多少话,甚至连女人也没有说,虽然空姐各个美丽得不像样子。马明亮的眼皮一直没抬起来,他说困,然后就睡着了,我给他盖上毯子,自己抱了一本漫画看,几米的漫画,看着看着,我也困了。

到了拉萨我们住到了酒店里,他太胖了,高原反应很厉害,他说去订回去的机票吧,我老婆一开始就反对我来,看来她真说对了。

我们只在拉萨待了不到十个小时,然后飞了回来,下飞机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笑眯眯地说,要不,咱俩当亲家得了,你们家女儿虽然比我儿子大一岁,可我不嫌啊。

行啊。我说。

他递给我一支烟,软包中华,他现在常常抽的,从前他常常抽七匹狼,那时还咬着牙买,现在,他抽屉里全是软包中华,用他的话说,这是最次的烟了。

我们等待着司机来机场接我们,一人一支烟抽着,月亮升起来了,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他打了一个哈欠,又侧倒在椅子上睡了,我睁着眼睛,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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