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一切,都有因果。就像我遇到你,而你遇到了我。
一
莲,安。简常常这样发短信给她。就是这样短短两个字。有很清晰的节奏和韵律。逗号,句号。很安静的两个字,放在一起,有一种难得的自持。
把名字由素颜改成莲安就是因为简发的短信。那时,她在香港,每天五花马千金裘,过得极其腐败。对于一个商业银行的高管来说,年薪百万,锦衣玉食不是难事。何况她早年买了香港九龙的两幢房子——也没有想到会发达成这一步。
本一普通人家女子,发愤读到复旦去。虽然姿容曼妙,冷艳持续着。四年亦没有谈恋爱,研究生又博士,金融业惊艳女子,做到渣打银行高管时,情感还一片空白。
难免会孤芳自赏。也想起自己的家族,其实都有冷艳的成分。祖母唱戏,曾是著名伶人。八岁那年,曾隔着窗户看她。正是黄昏,天色阑珊,微雨将至。那时她是不谙事实的小女生。
外祖母穿了戏衣,粉艳艳,脸上有鬼魅表情,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她呆立在那里,魂飞魄散,那个刹那,定格在脑海中,多少年挥之不去。她亦想起自己的老年来,大概也会这样孤单。爱到最后,到后来仍然是自己。
外祖母是自杀的。这是她十六岁时候发生的事情。
记得舅舅举着灵幡,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过是一口牙齿拔了去,按医院说法是神经错乱了。后来读经书,知道是冤亲债主把她的命索去了。
后来常常会梦到她。外祖母其实是一个敦厚而富态的老太太。
自杀,这两个字常常萦绕于脑海中,即使读了很多哲学书、禅书,亦脱离不了,简直成为一个最厉害的心结。
直到简给她《西藏菩萨本愿经》,也是弘一法师李叔同在灵隐寺超度母亲亡灵时诵的经书。三天三夜,涕泪狂流,她亦是,哽咽难言。
这已经是十年后。
彼时已经二十九岁。忽然对一切萌生倦意。
二十五岁之年遇到梁毅,四十岁男人。刹那间崩溃。幼年丧父让她有过度恋父情结,一脚就踏了进去。
顾不得山高水远。
顾不得水深火热。
梁毅倒也认真,两个人还在上海租了房子。作为上海证券交易的高管,梁毅的仪表和谈吐都甚是不俗。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梁毅居然疑惑:你怎么是第一次呢?
连莲安自己都怀疑。
然后也真的是。
之前连恋爱都没有过。孤高冷艳,又有香港优雅工作,加上混血儿的长相。酒宴上,她亦说荤段子。然而,的确是第一次。
背过脸哭了。
我一定对你好好的。梁毅叹息。
能好到哪里去?
她每周从香港飞上海,只为一日私会。但有时梁毅却离不开,说开会。
她在易初莲花采买,看到梁毅陪着妻与子也在采买,刹那间崩溃。她想象中最美的爱情就是和自己的爱人逛商店超市,买酱油盐醋。那样的烟火生活,是她向往的。
可那个女人不是她。
站在原地待了好久,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手里有买的居家用品,看着可笑。
她没有告诉梁毅自己怀孕。当下飞机回到香港,然后去了医院,然后换了手机号。
此后也没有被人苦苦追寻。一年的感情付出,不过是为爱情小说添了惨淡一笔。她想起时,只觉得悲欣交集。和简说起,简在电话中声音散淡如莲花:莲安,你的爱情刚刚开始。所有爱情不过如此。
想来,好像只有简一个女友,如此清澈剔透地看清了她。
到后来果然又三番五次爱过,记不清了,总有六七个男人,包括外国人。
在公司,又有无所谓的人事纠缠。遭受他人排挤,根本无法辩解,那法国人居然也相信别人对她的诽谤和侮辱,心灰意冷。
写了辞职信,钱也足够花。实在不行,可以卖一幢房子。再说,银行里还有百万存款。
终于彻底厌倦。
写了一封邮件给简:简,我去青海了。你知道援教么?我去了。
其实万念俱灰了。
二
之所以去青海,完全是因为宋宽。
算是网友。在最失意的时候认识的。她在香港每天上网,MSN上挂的人寥落得很。一个人住习惯了,那些男人都成了记忆的干尸一样。唯有那些植物陪伴着她,养过猫和鱼,都死掉了,不习惯和有呼吸的东西在一起。
总是想起外祖母和祖母,都是极端孤独而特立的女人。格格不入。
偶尔和宋宽漫不经心地说几句。宋宽就说,你们香港人就是思想太空虚。我们青海地方人稀,而且,很丰饶,特别是内心。
来西宁吧,宋宽说,西宁静。
这个静字打动了她。
她太浮躁了,太需要安静了。男人解决不了她的孤单,更加速了她的孤单——有时,她一觉醒来,常常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无论睡在哪里,我都睡在风里。
这是林风眠说的一句话。她真喜欢这句话。她是风,是无法抗拒的孤独的风。
她不知道自己爱过谁。
最孤单的时候,开始诵经。
这是因果。
她与经书的相遇。
早晨。沐浴,更衣,净手,清洁牙齿。然后坐下来,安静读《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种安静而清澈的美。素洁,清晰。中间几度想停顿下来,终于坚持下去。
是盛夏,酷热难当,几乎要崩溃的热。
读到“般若”二字,读到“无间”二字,读到“大种无差别,大种中无色,色中无大种,亦不离大种”,无得解释,亦不想解释,一种茫然,又一种清晰。
之所以决定去西宁,和诵经有关。
收拾了简单的衣服——几件格子裙子,纯棉,还有牛仔裤和白衬衣,衬衣上有些暗花。一个DV机,一个照相机,然后是些旅行的小东西。
其实并不想见宋宽。
到西宁后,民风淳朴,像回到多年前。人文厚道,那些街边艺人吹拉弹唱着,并非为稻粱谋。
早晚还很冷,要穿长衫。一个人走在风中,有薄薄的喜欢。
西宁是浓烈的红色,食物要大——馒头馍馍房的大馍馍大得惊人,味道奇香。买上一个可以吃上一周。街上戴着黑色面巾的女子,眼神干净。回族的女孩子,有一种难得的清澈。
下午太阳稍微落下去之后,去骑自行车。阳光洒在裙子上,提着裙子骑,听到路边传来好听的西宁话,发音短而促。“吃饭撒,好吃撒,你好看撒,常来撒……”“撒”字说得真动听……有种天地洪荒的遥远之美。一个人去莫家街吃小吃,幸福而安定——如果一生都在吃这条街,一百万是吃不完的。
之所以找到宋宽,完全是因为半夜去吃羊排肉闹了肚子,简直天翻地覆地疼。
疼到不能自持了。
手哆嗦着拨了宋宽的电话。
虽然早就有了号码,但一次也没想打过。
已经是凌晨三点,居然通了。
哪位撒?——地道的西宁人。
莲安。她答。
三
接下来的故事极简单。
莲安第二天清晨才看到这个人的长相。因为痛到根本抬不起头。何况真是狼狈,要一次次让人家搀着去洗手间。
看到宋宽的第一眼,虚弱地说了一句:你这么小啊?宋宽说,你嫌我小干什么?想嫁给我撒?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二十四岁的男生。干净整洁,比她高一个头。她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个弟弟就应该是他了。
不好意思。她说,这么麻烦你。
是缘分。不闹肠炎,还不知道你早兵临城下,想吃什么?我会做饭煲汤。
怎么可能?你才二十四岁。
这和年龄有关系么?我还会做裙子撒,还会烙饼撒,做豆花汤撒。
你是孤儿么?莲安当然疑心。
我父母是老师,母亲热爱厨艺,我从小看也看会了。你知道么莲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热爱厨房,你大概是吃速食面和饭店的那种。
莲安想了一下,自己没有厨房,只有微波炉,连燃气灶都没有,方便面都是泡了吃。有时下楼去吃比萨店。
你不热爱生活撒。宋宽笑着说。
莲安笑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否定着她,虽然她戴着百达翡丽的表,有十几万,手上的钻亦是二十几万,都是自己买给自己的。
她不快乐。
等你好了,带你去看真正的西宁。
医院那几天,宋宽每天煲了汤送来。每次都不一样——你真贤惠,她夸他。
他皮肤黝黑。肠炎输液几天会好得极快。吊针三天后,她出了医院。
来,上车。
宋宽推出一辆自行车。我的车,忘记告诉你了,我是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的季军。
莲安笑了笑。跳上车。这是第一次坐男人的单车,以往是自己开车或者有车接,坐自行车是第一次。七月,凉夏之都。风吹起她的短发。
真凉爽撒。她也说了一句西宁话。
搬到酒店式公寓,可以自己做饭。
不要总在外面吃,宋宽说。我给你做几顿家常饭。你不知道家常饭才养人呢。
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没有闲情逸致这样做。长期倦怠下来,居然觉得吃饭是件麻烦事情,如果可以不吃饭,她宁肯吃些胶囊。
接下来宋宽把青海朋友带了来。都说着亲切的撒撒撒……有青海救援队的一些人,还有自行车队的,羽毛球队的……莲安知道自己活得太闭塞了。
宋宽做了大盘鸡,几个人盘腿坐在地上吃。又做了羊排,羊肉串,当然有面片。
有膻味。可是,放上辣椒,就着熬茶,吃下去,可以吃几碗。吃撑了,仍然想吃。
熬茶也好,去油腻。牛肉吃太多了,必须要喝它。
熬茶成分——茶,盐,麦仁。一杯杯喝下去,对胃极好,很老实地保护着肠胃。
其实更多喜欢西宁是来自于它的老实。
像一个不言不语的小伙子。又踏实又沉默……会疼人,心里宽容,憨厚的笑。没有比西宁更老实的城市了。
黄昏,他带她去了东大清真寺,在东关大街。
宗教有一种难言的美。毋庸置疑。
带有神秘和不为人知的一些物质和气息。信仰宗教的人,可以看得出来,因为眼神中有一种难得的从容和镇定,而且,眼神干净清冽,绝少鼠眉鼠眼之人。
猛然听到一个天籁一般声音,用浑扬而低稳浑厚的声音在唱着什么……是在唱着什么。
宋宽说,那是在呼唤,呼唤人们来见真主。
不,不是的。一定是在唱什么……如此清幽,如此踏实,如果安定,如此动容。听着,听着。不敢惊动一分。大殿的圆顶上,有鸽子在散步,而这声音,像来自天外,却在刹那间,让人肝肠寸断——所有的挣扎,仿佛都可以在此皈依。内心的波澜啊,请听从更多内心的召唤。
这样的声音,一生听一次足矣。
它不是凡间和人世的声音。来自天堂或更远的地方。
莲安把头埋在膝盖上。
宋宽的唇在轻轻地诵着什么。她才知道他是回教。
那清真寺的声音在暮色中一直安静而悠远地唱了好久。——莲安想,她和自己失散太久了,她把自己弄丢了。
圆圆的楼顶上,有鸽子在散步。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她哭了。
久违的泪水。多少年不曾哭过。一个人打拼,心理压力,四处游走,恋爱,与男人的纠缠,家族隐性基因的困惑,种种种种。
莲安伸出手去,抚摸着宋宽的头:宋宽。她声音似来自天外。
莲安,我们去吃面片撒。
他说出这个“撒”字可真好听。开始的时候,她觉得有乡气,现在,亲切无比。
深夜,她写邮件给简:简,我爱上西宁了。简,这个凛冽而清澈的女子,只回答短短一句话:你一定是,爱上西宁的男子了。
莲安看着网上宋宽的照片,那个牙齿洁白,稍微露出小小虎牙的男子。
有颀长的身材,喜欢做饭,热爱自行车运动。她爱他么?
当然是否定。她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子,一点也不。
她只拿他当弟弟。
仍然一起去了塔尔寺和青海湖。
塔尔寺是西宁藏传佛教寺院,里面很多僧人。僧人面无表情念着一句经文,不停地打着鼓。那鼓声,急促而绚丽。
有在塔尔寺磕长头的女子,有计数器。磕十万个,为还一个愿。起来倒下,倒下,再起来,如此反复,无休无止。她看着那个磕长头的女子,他也看着。
如果是你,肯吗?宋宽问。
不。她坚定地回答。她的内心,有许多更为坚决而清决的东西。生死于时间而言,可多,可少。或者,并不是多么重要。她相信了定数,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说的,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三毛也曾经说过,一说就破。
因果是,没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她来到西宁,遇到他。
还记得在塔尔寺看到三绝之一的酥油花,当然美到惊艳。可是,需要在最冷的天去捏那酥油,油怕热,一沾人的手温就会软化,于是,每每手有了一丝热气,就要伸到冰水里去冷却,再去捏。如此反复……整整几个月,在最冷的季节里完成最凄美的雕塑——如若不是宗教的力量,断然不能。
内心有信仰的人,心里干净清澈,并且坚固,并无什么可以阻挠。
又去青海湖。
两个人坐在装满藏民的大巴车上,有羊膻味道,十分厚重。
青字,有一种凋败的美,含着万千的深情。而海,是如此的深呢?怎么会有一个湖就叫青海湖?怎么会叫得人心里如此心疼?
坐到哈图的大巴,可以到青海湖。没有选择一日游或两日游,更喜欢这种自助游。宋宽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刀,水果,青海老酸奶。
车里放着花儿。
车开得极慢,一路欣赏青藏高原景色,甚是动人,风吹草低见牛羊,山坡上到处是牦牛和羊,都有着极长的绒毛,闲散地走在阳光下。
云极大,大到有恐惧感,在地下留下巨大的阴影。狼毒花、格桑花、马兰花……下车休息的时候,去拍这些高原上的花。低,矮,开得烈艳。
青藏高原,有一种绵延与浩荡。不停汹涌着心中的某种物质。涌上来,涌上来。挤在眼睛里,不敢掉下来。
途中,她睡着了。把身体靠在了宋宽的身体上,很温暖,亲人一般的温暖。第一次和男人接触不恐惧,亦没有暧昧,亦没有纠缠,两个人都睡着了。
因为修路堵车,她下车方便,野旷人稀,根本没有地方,他脱下衣服为她挡着。没有关系的,他说,总不能活活憋死。
地下狼毒花开得成了片,艳得散发出一种气息。
在香港和上海待习惯了,忽然这种清静有一种宗教的气息。上了车,又开始听花儿。一遍遍地唱着。
到了青海湖边,看到绵延着一条线,湖与天接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湖水哪是云,一团雾气。
想到山顶上去看吗?开着出租摩托车的人问他们。
也是藏族小伙子,脸上黑黝黝的,有高原红,瘦而且坚硬。快七月了,还穿着棉袄。
山顶上看青海湖会更美,真的,不骗你。他坚定地说。
宋宽说,是好。我们去吧。
她点头。
一人二十。
她上了摩托。宋宽在她后面,紧紧地抱着她。有些冷,风大,吹起头发。
她尖叫着。他伏在她耳边说:你真像一个小孩子呀,姐。
这声姐叫得她心里波澜起伏。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里飞出来,呈射线状,飞在青海湖边。
终于到山顶,看到许多磕长头的人。宋宽说,那磕长头绕青海湖的一圈的人,为还一个愿,要磕整整一年,无论春夏秋冬……有时手全破了,衣衫褴褛。
莲安发着呆。只从山上看青海湖,似一面镜子,蓝色的镜子,又像上天垂下的一滴眼泪。云和湖没有明显界线,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那样碧蓝的一面湖水。
安静地走到山边,却无言。来之前,以为看到青海湖会掉眼泪,还是没有。
巨大的,蓝得那样静。因为太过美,怀疑是一种形式,一种让人落泪的形式。
风,刮过耳际,清澈而安宁。
蹲在山坡上,看到那远处上升起的雾气,湖与天接壤在一起。莲安问了一句:青海湖,你是我的吗?眼睛有些发酸。却仍然持续了镇定和不动声色。
点了一支烟,和宋宽对着抽。不语,不语是境界。终于忘却了——连那些爱过的男人,她爱过他们么?
给简打了一个电话。
简只说,好好发发呆。我也出门了,在广州。
不知为什么,到哪里都要告诉简。简是她的定海神针,带巫气的女子。
简曾经说,你不能神化我,你也不能不神化我。这句话足够了。女子之间,如果懂得,非常难得,胜过爱情好多倍。
抽了一包烟。看着青海湖的水由浅蓝变成深蓝。好大雾气升起来。
姐,许个愿吧。宋宽说。很灵的。真的,非常灵。
她笑了一下,如果是几年前,她一定会说,要和梁毅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逛超市。但现在,她安静地想了一下,居然愿望只是四个字:岁月静好。
马上就三十岁了,小半生已过,就这样快。
还去了藏族人家。
白色帐篷,对面三四百米是青海湖。
宋宽执意要带着来喝酸奶,自家酿的。
那女子明显没有洗过澡,连脸也是,但头发黑,牙齿洁白。她身上衣服非常邋遢,并不嫌弃。
她跪在地上沏着奶茶,不会汉语,亦听不懂莲安说些什么。语言此时多余。
用手直接挖着酥油。箱子有明丽的暗花,这个帐篷并不大,被子直接铺到地上,很多藏族人有风湿病,到年老躯体都不能伸开。
有些腥,坚持着喝完。宋宽说,不能剩的。
小小的帐篷口对面就是青海湖。她每天要面对,并无惊喜。仿佛生是青海湖的人,死是它的鬼。十分满足。
又喝酸奶,自家酿的,极稠,喝掉一大碗。破旧收音机里有音乐很沙哑,听不清。
太阳很高,外面牛在吃草。她仍然安静地笑着。
——她不如它幸福。
四
西宁住习惯了,仿佛世外桃源,连街都不要去逛了。“大十字”就去过一次,还是宋宽要买一个睡袋,因为要去野营。
宋宽的网络公司并不太赚钱,勉强能维持而已,赚来的钱又全用在了户外运动上。
莲安给了宋宽三万块钱。笑着说,算我支援你搞户外运动。宋宽坚持不要。莲安生了气:你还当我是你姐呀?宋宽也笑,当呀。
还是做一些家常饭吃。莲安读经书,穿着藏族的裙子。远远看去,像世外桃源女子。
后来也去过藏区的小学。有几天不洗脸,上了几天课,终于坚持不下去。始终有作秀的成分。回到西宁大吃了滚锅牛肉,两个人吃得痛快淋漓。
莲安说,都想嫁个西宁人撒。
那我吧。宋宽抬起头,深情又不动声色地说。
别开姐玩笑。小毛孩子。
她的确看他忒小,小五岁的男子,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也和简说过,男人不大女人五岁以上,不能要的。
简的男人比她大六岁,日子应该是幸福美满。莲安常常想好的婚姻就应该是那样子的。如果简饿了,那男人是半夜起来也要给她烙饼吃的,近乎贱了。
没有男人这样对待过她。
说给宋宽听,宋宽说,我会呀。
她没有接招。接下去仍然喝很烈的青稞酒,然后去听花儿。
都过得云深不知处了。
一日日下来,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直到老总打来电话。莲安,我知道你是对的,那些人非议你。现在才明白,你能否回来?我一定加薪给你。
以为心如死水了,却原来一直盼望着老总往回唤。心里只挣扎了一小下,然后没有底气地说:我想想吧。其实已经输了。
晚上就收拾东西。各处买来的小纪念品,小经筒,青海湖的土。简要的。还有一些藏饰,绿松石。抚摸着它们,像抚摸着在西宁的日子。
不要告别。
偷偷订了机票。已经来了半年,说没感情,也有感情了。厨房里还有昨天晚上宋宽炒的菜,冰箱里有新买来的羊排,说好这个周末自行车队的人全来吃的。
等不及了。
那花花世界,居然还是如绿妖一样,妩媚动人呀。
第二天早晨飞到上海,又从上海转机香港,一落地就觉得陌生而久远。
像外星人踏入地球。听着粤语和英语,居然舌头是生疏的。
回银行,遇到旧同事,张嘴就问:吃饭撒?她说了一句西宁话。自己先吓了一跳。对方也吓到了,说,哦。大概根本不知所云。
当晚就又陷入花花世界城池。
资金股票LV、GUCCI章子怡张柏芝……恍若隔世的东西重新蹦出来,满心不适应,头脑欲裂。绿松石挂在颈间。
同事问:哪个男人给买的?无非男女。
夜晚失眠。想起西宁,长风浩荡地广人稀。香港弹丸之地,到处是人声。人的味道都是腌臜的。西宁是老实的男人——是宋宽吗?
用了香港手机号。
也不去MSN,宋宽肯定在找她。
她怕被人寻找,就这样独自消失吧,挺好。与人世牵连太多不是好事。
她是绝然而无情的人,这点倒似胡兰成。但就是难以入睡,想来想去,总有一种味道让她想念。
是宋宽做的手抓羊排的味道。
她伏在枕上,感觉枕头是潮湿的。
她哭了。
打电话给简。
简说,你知道吗莲安,如果长期被一个男人宠爱,会生出倦怠。
简说什么她都理解。
那种倦怠,大概像一场酸雨吧?慢慢地就把人腐朽了。
那就去爱吧。她脱口而出。
其实她对爱情的态度乏善可陈了,基本上可有可无了。但是夜,她梦到宋宽,一声声唤她:姐。
醒来一片白月光,如肃杀杀一片刀,杀得她片甲不留。
早晨挣扎着起来,去奔那可怕的银行。她忽然觉得倦意十足。
昨夜十二点才散夜场,今朝八点又起来奔死一样。那西宁散淡的日子呀……可是,心甘么?如果心甘怎么会又回到香港?还是喜欢鲜衣怒马和醉生梦死呀。人呀,天性。
半年之后。
她得了癌,乳腺癌。切了一个乳房。此后精神抑郁,根本不得生活要领。虽然还是假装灿烂生活,但知道一切已经颓败下去了。生活只是一日日往下滑了——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滑的速度,非常迅猛。
虽然没了生命危险,可是,精神危险却步步紧逼了。她甚至早生了华发。
她发了一个短信给宋宽。只有两个字:是我。
快一年过去了,他换号了么?
电话打了过来,他声音哽咽:姐。
这边的她,终于崩溃。这声姐有亲情,有了亲情的东西,无论爱情还是友情,都坚固无比。
诉说了病痛,以及抑郁。宋宽一直倾听着,一直到最后。轻声说,姐,你嫁给我吧。
她再度回绝:小孩子,不要开玩笑。其实知道心里是有了他。
暗沉沉睡去。天亮时接到简的电话:莲安,我想离开他……莲安以为听错了,简又坚持了一句。她朦胧中听到自己说了一句:别。
能找到一个人心疼是难的。
两天后,宋宽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呆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二十五岁男子。瘦,黑,高。眼神清亮。
他到香港来了。
只为她。
姐。他叫她。
莲安想答应一句,却哽咽着说:走,吃饭去撒喝酒去撒。
当夜,喝人头马三瓶。天昏地暗。带宋宽去看自己在香港的两个小宅子。宋宽很散淡:姐,这些是身外之物,跟我回西宁吧。
她仍然断不了这热闹的尘缘。
宋宽带来一条项链,牦牛头骨做的,是他一个个磨的。另外,还有三万块钱。
公司现在壮大了,有钱了。他憨厚地笑,牙齿仍然白得要命。
夜谈到天亮。亦不知说了什么。月满枝头,大月亮无限圆,圆到想要湿润一些什么。她看到在沙发睡着了的宋宽,轻轻地蹲在他跟前,轻吻他前额。
眼睛有微微的湿。
莲安觉得,她和这个男子的情分,就是这轻浅的一吻。如此而已。
天亮后,她说了再见。
很客气,很委婉。
准备了一个周生生的老银镯。
“送给你将来的女友,也是我的弟妹。”
他抱了莲安一下:姐,我昨晚一夜没睡。
她心里酸了一下,不再说什么。过多表白显得多余,就这样持续地保持着内心的坚硬和冷漠吧。
已经很好了。
宋宽走后,她蹲在曾经吻过他额头的地方,失声痛哭。
继续读《地藏菩萨本愿经》,读到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时,涕泪狂流。
爱情也是宗教。
她打电话给简,一边诉说一边哭着。这是最长的诉说。她和她,本不是情愿诉说的女子。但这次,无限高亢。
你爱上他了。简说。一针见血,而且根深蒂固了。
可是……莲安想解释,却发现,异常脆弱。根本无得解释。
爱情呈现出一种宗教光泽。可以生,可以死——世上,唯有带宗教气息的东西可以无生死。
此时,简已经怀孕了。可以听得到那个男人的声音,简,要不要喝汤呢?
她放了电话,把头埋在腿上。久久。久久。
五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树。天崩地裂。
一场里氏七级的大地震。
电视上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吃午饭。啪的一下推开餐盒,然后掏出手机打给宋宽。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西宁也震感强烈。
她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去老总屋里:我休年假,口气不容置疑。
更简单的行囊。然后订到北京机票,再西宁——一分钟也不能等了。
她记得,宋宽是紧急救援队成员。
他一定在玉树。
在北京买了帐篷和棉衣,行李中不再有任何一件化妆品。只带了应急的手电筒、保暖内衣、睡袋……很大一包。到西宁,又飞玉树。都是小飞机。
飞机上全是救灾的人。她心里只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
到了玉树,有些许高原反应。
没有水喝,嘴唇是紫色的。整个玉树,一片狼藉。
青海救队在哪里撒?这句话问了很多人。信号极不好,根本打不出去。
她偶尔帮助人抬东西,也抬过尸体。感觉到人的脆弱与渺小。
余震不断,震中还有伤亡。如果死在这里,也就死了。想起《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她知道,她成了白流苏。在生死关头,就想告诉一个人一句话:我们结婚吧。
第三天,才有人指给她救援队的方向。
他们全是自费来救人。她满脸灰尘,头发凌乱地往南边那个倒塌的方向跑去。
有几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身高和瘦。
都戴着口罩。正救一个埋在地下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已经埋了三天三夜,快冻死了。微弱的声音说:救我。
十几个人,都满面风尘,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还是一眼认出了宋宽。
跑到他面前。
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一辈子忘不了彼此的样子。宋宽:一身的灰,一手的灰,脸上全是伤痕。胳膊还受了伤。眼睛是黑的。看着像五十岁的男人。后来知道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过了。莲安:像逃难的女子,穿着军绿大衣,灰头土脸,嘴唇是干裂的紫,头发又干又燥,双手皲裂着。
只看了对方不过几秒钟。却仿佛一生。
宋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莲安,去拿水,她要喝水。
是。她坚定地说。
这是他们的久别重逢,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简发来短信,莲,安。我生了儿子。
她回了短信:慈悲,幸福。
是夜,她和宋宽坐在玉树月光下,有些微凉。他把她抱在怀里,半个月亮升起来。虽然是早春四月,可是,他们仍然听到了花期到来的声音。看到了春天时,那些格桑花呀狼毒花呀,都会一一地开放的。
这月白风清的玉树夜晚。是她寻了小半生才寻来的真实和禅意。她渐渐睡着了。
在梦里,她看到大朵大朵的莲花盛开着。
那些花,安静极了,贞洁极了。
莲,安。她轻轻地叫了自己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