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宝是个美丽的女人。用老张的话说,要哪儿有哪儿。老张说是叫老张,年纪也并不大,比梅宝高一届的男人,能大到哪去?来上海上大学之前,家里让她找老张,老张的父母和她的父母曾是战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几年下来,两个人没有碰出爱情的火花,爱情是很奇妙的事情,与缘分有关。
缘分到了,再无缘的事情也变得有缘。缘分没有,长相厮守又如何?
遇到黄祥,梅宝觉得也许真是缘分到了。
他是她的一个客户。当初她千辛万苦地留在上海,与另一个女子合租了房子,是想嫁个金龟婿然后长期留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的。老张也留在了上海,他有他的办法,人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所以,就专门和上海女孩子套近乎。她就不行,上海男人太奸诈,没那么轻易娶个外地女子的,户口房子,所有的问题全是问题。
但黄祥就不同了。黄祥是外地人在上海做买卖发起来的,浙江人,卖皮鞋,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是人家总是开着很好的本田车,他来买房子,一眼就看上她了。这个人,是值得下本去钓的,女人,说得再好也是要嫁人的。
她想的是,自己这样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嫁出去,二十五岁,不是一个很小的年龄了,晚上卸妆后,她常常要在镜子前发上好长时间的呆,眼霜总当作面霜用,以为从此可以挡住渐渐要蔓出来的细纹,也许外表可以用化妆品来盖,心呢?真的老呢?
怎么一晃就这样大了呢?在学校里谈得那些七荤八素的恋爱也让梅宝动心过,但毕业时的如鸟兽状散真让人寒心,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东西。虽然谈不上是夫妻,但是那阵势,生生是让人把一颗少女的心寒掉了。什么狗屁爱情,她这样骂着,然后就多了一颗冷了的心,直奔着婚姻而去。像《涩女郎》中的结婚狂,专门拣那些看着能结婚的男人下手,小男生二十二三岁的,她看也不要看。黄祥出现时,她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一个卖皮鞋出身的男人,能对女人有多高的要求呢?
第一次坐到他的本田车里时,听他得意地说,明年吧,明年我再换辆奔驰,言语间全是有钱人那种张狂。两个人去金茂吃饭,他点着大闸蟹,还有很大的基围虾,然后假装看也不看就埋了单,她就笑了,知道这个男人在装,还不如老张呢,老张如果带100块就会问她,梅宝,我只有100块钱,咱得量力而行。有一段时间她以为没准可以爱上老张,但想想结婚后要白手起家就不寒而栗,如果那样,自己这张美貌的皮岂不是空长了?饭后梅宝和黄祥去喝24美元一杯的咖啡,黄祥说,真是贵死人,小农意识渐渐露了出来。
梅宝一点点地喝着,并不急着喝完,喝完去做什么?但黄祥很快就一口喝干净了,然后说,梅宝,去我家吧。
不言而喻的意思。如果想与他如何,就要跟着去黄祥的家。当然,不去也是可以的,谁也没死拉活拽让你去?梅宝笑了笑,提起自己的大衣就和他上了车,桌子上,是冷下来的半杯咖啡。黄祥的那一杯,一滴不漏地全喝光了——到底是自己的钱啊。
黄祥的家是很大的一栋别墅,正在流行的townhouse,在郊区,可以闻得见露水和花草的芳香。梅宝想,鱼和熊掌总是不能兼得的,如果黄祥再是个有情调的人多好啊!最起码像老张那样,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什么的,但梅宝知道,黄祥只是一个高中没有毕业,喜欢把西服的标签让人家看,喜欢显摆有多少钱的主,偶尔说话还会故意加上几句洋文,无非yes、no之类,简单到三岁儿童都会。但有什么办法,人家懂得赚钱,住到大房子里,开着私家车,这些是她们这些英语过了六级大学读了工商管理的人一辈子也办不到的事情,如果和老张打拼的话,也许终其一生也得不到黄祥的十分之一。
所以,梅宝觉得自己是聪明的,爱情这个东西最是靠不住,抓住一个男人才是真的。同屋住的颜青,早早地就傍着有钱人,即使知道那个有钱人有老婆有孩子,照样跟着男人去欧洲,然后把照回来的相片给梅宝看,哪里是意大利哪里是法国哪里是英国,生怕梅宝不认识埃菲尔铁塔似的。梅宝偷偷地看不起她,有什么?不过是一次偷情之旅罢了。但嘴上却笑着,真是好真是好,要不怎么都去欧洲呢。不过埃菲尔铁塔我还是认识的,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颜青不过是一个酒吧里的女招待,完全凭姿色吃饭,她说过,你好赖还有一张文凭,没了姿色也能吃饭,我没了姿色就是世界末日了,我无法想象像一个打工妹那样睡在八个人一间的屋子里,然后穿着劳动衫进流水线,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我宁愿趁着有几分姿色赶紧从一个个有钱男人腰包里掏出钱来,给自己未来作个打算。所以,颜青的男人也像流水线,旧的去了新的又来,而梅宝绝不,她希望选择一支绩优股,然后套住了他,一生一世的饭票。虽然两个人想的都与爱情无关,但梅宝总想,自己想的和颜青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很冷的天,从车库到黄祥的屋里有一段距离,梅宝裸露在外面的小腿既性感又迷人,她一边小跑着一边嚷着,冻死人了。一进屋,立刻就春天了似的,暖气开得很足,中央空调暖暖的风立刻让空气暧昧起来,梅宝脱掉大衣,露出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鄂尔多斯的羊绒衫。黄祥端着两杯法国干红从里面出来时看到梅宝就暧昧地笑着说:好性感的衣服,你穿这黑色真是艳丽,像条蛇。放下酒,手就伸过来揽住了梅宝的细腰:来,抱抱。说着抱,手就游走起来。梅宝想,他才是蛇呢。梅宝躲闪着,黄祥就更来劲,往前凑着,脸也越来越近,终于一张湿乎乎带着酒气的嘴唇贴了上来,那一刹那梅宝有些恶心,说不出来为什么有些恶心,但还是闭了眼迎了上去,黄祥的舌头伸进去的时候梅宝没有一点晕的感觉,大学里的男友们是让她晕的,那阵她还相信爱情,自信自己是琼瑶笔下那浪漫的女主角,但现在,她是亦舒笔下的女子,空灵而清明,自始至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吻结束后,梅宝说,黄祥,我们结婚吧,我都二十五岁了。黄祥却有点惊愕地看着她:谁说要与你结婚的?我在浙江儿子八岁了,早晚我是要回去的。
那时的梅宝才发了傻。她呆了一下,狂笑着,然后穿上大衣和黄祥说了第一句洋文:Shit!估计他听不懂。转身走的时候她想自己真是愚蠢到一定程度了,以为一个人住就是单身吗?出来后外面下着冬雨,一粒粒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裸着的小腿上,很凉很冻,可是并不觉得,就连脸上的泪也并不觉得,冬雨比泪还凉,生活本来就是凉的,她却总想找个人取取暖,这想法即单纯又可笑,她只能笑自己的愚蠢,原来黄祥是一个比她更会游戏人间的人,找个情人陪自己度过在上海的寂寞,然后家里依然有娇妻爱子,这年头,谁比谁傻多少?她啐着唾沫,为着自己刚才那无聊而无耻的吻。
约了老张在外滩见,老张亦很无奈的样子,看到梅宝失落的样子,老张说,女人都想嫁有钱又痴情的男人,但那样的男人快绝种了,如果我有了钱还差不多。两个人望着对面的东方明珠一句话也没有,呆呆地看了半天风景,有风吹过来,梅宝说,总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除了这句话,她不知还能说什么,烦了的时候就把老张叫来散散心,老张是她的宽心丸,反正两个人就像左右手,什么感觉也没有。
几个月之后,梅宝遇到林约翰,在陪着颜青去打高尔夫的时候,颜青有会员俱乐部的卡,不知哪个冤大头买给她的,总是拉着梅宝一起去。然后,就遇到了一身Nike白色运动衣的林约翰,林约翰先过来和她搭话的,一口流利的地道美式英语。颜青用眼瞪着她,因为一句也听不懂的,她解释说:我的客户。两个人在太阳下坐了,说着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梅宝想,人和人真是缘分,众里寻他千百度,没想到这里遇到了。相互留了电话,约好第二天去淮海路的西餐馆吃西餐,递名片的时候林约翰在梅宝的手心里捏了一下,有挑逗也有暗示:梅宝,你这么美丽的女子一定有很多艳遇吧?梅宝就花枝乱颤地笑着,有点难过,有点无聊,春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但明明是暧昧的。她莞尔一笑:你没结婚吧?她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句话了,不问出来,她会犹豫自己明天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林约翰说,你说什么呢?我,钻石王老五。梅宝就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了,人家可不是钻石王老王?从美国留学回来,在计算机业做先锋,而且还算得上男人中养眼的那种,至少,要比农民企业家黄祥好看多了。
第二天去约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地膨胀着,林约翰又会说些甜言蜜语,开车载着梅宝游车河时,梅宝觉得上海的夜色真是美丽,像盛世里最艳的花一样,从前那种低迷和哀艳的感觉因为这次相遇荡然无存了。不久,林约翰真的向她求婚了,她只犹豫了一下,因为说到底,女孩子那点矜持还是要的,但不能太多,只能犹豫一下下,就笑着答应了。然后拉起了跪在地上的林约翰,接过了那一大束红玫瑰,夜里就打电话告诉自己家里和老张,老张,也算是家里人了吧。老张祝福了她,然后说,我要是有钱了多好,下面的没说,老张是准备回家乡了,他说,上海这鬼地方,我是半分钟不想待了。
如果不是那天偶尔翻看林约翰的手机短信,如果不是她待在车上无聊,她怎么会觉得自己竟然那么悲哀?
那天,林约翰说下车去买点东西,让她在车上等待,林约翰的手机,落在了他的座位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
她好奇地拿起来,随便翻看着短信,以为不过是那些短信狂人们编的段子而已,即使是黄色的她亦能接受,谁没接过黄段子呢?
但她呆住了,几十条信息,一条条几乎全是他的艳史,很多女人发给他的,讲着如何思他念他,思他念他的内容却都是关于缠绵,用词之下流让她汗颜,终于,她的冷汗一粒粒落下来。这样无聊的男子她是第一次遇到,黄祥无聊不过是想图一时之欢,但林约翰就不同了,林约翰是这样龌龊,其中有一条还是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发来的,那女人说:没想到和一个小自己十岁的男人缠绵这么美妙。然后,手机震动起来,梅宝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从来没听过他的手机响,原来他一直设置了震动。
她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妖娆地传来,是林约翰吗?什么时候带我去巴黎春天,我看中了一条裙子,才5000多啊。是颜青。居然是颜青。她呆住了,挂断了手机,然后把手机放在了座位上,过了十分钟林约翰回来了,这十分钟是梅宝心死的十分钟,她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了,眼泪算什么,那早就是身外之物了。林约翰笑着,柔情地问,猜猜我为你买的什么?梅宝头也没抬,只说,走吧,送我回家。
林约翰还是固执地让她猜着,全然没看出眼前的女子早就冷若冰霜,甚至那脸上的霜已能一片片落下来,林约翰把手伸过来,手里,是一粒钻戒。
梅宝轻笑着,拿起来看了看,这次,她连犹豫都没有,轻轻地丢在了挡风玻璃前,然后很性感地说出几个音节:byebye。下车后,她打了辆出租车到外滩,外滩上依然风很大,有很多情侣,她迎着风,流着泪,手机响了,是老张,老张说,梅宝,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你自己多保重。她哽咽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