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梦见了蝴蝶,大片大片的蝴蝶。我是其中一只,飞在其中。很多蝴蝶回过头来看我,我试图说我不是蝴蝶我是人,一个寂寞的女子,可是我说了很多次,没有蝴蝶回答我,我才知道,我是在做梦,蝴蝶哪里能听懂人的语言呢?
醒来后我发现天已经亮了。
很多烟头在地上,散乱地扔着,还有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我的指甲油打开着盖子,散发出刺激性的气味。我想起来了,昨天安塬在这里,他给我涂过指甲油,他忘记拧上盖子了。
他是凌晨三点才离开的,他执意要留在这里过夜。
不,我说,我不和男人过夜,如果旁边有陌生人,我睡不着觉。
这个习惯,从十一二岁就有了。那时,我一个人睡,母亲在外面和陌生的男人睡觉,父亲去外地工作,母亲美丽妖娆,从男人身上赚取很多钱,母亲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可父亲只挣微薄的工资。
母亲说,长安,女孩子漂亮就是资本。
那时我总是冷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喜欢沉默,喜欢一言不发。
即使老师让我罚站,我仍然不解释,或者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春天发呆。
我是个奇特的女孩子,个子高,在最后一桌,瘦而单薄,我不像我的母亲,没有她的美丽,我是一只孤独的蝴蝶。
父亲总是说,长安,你应该多说些话,不要像我,把一切隐忍心里,这样,会容易得病的。
很多时候,我和父亲面对面待着,不发一言,江南的雨季总是很长,没完没了。母亲出去打麻将,或者和男人睡觉,父亲还是隐忍着,在母亲回来时,端上温热的饭菜。
这一点,非常让人心酸。
十七岁,我出来行走江湖,再也没有回去过。
父亲在一次事故中去世,母亲嫁到更远的南方去,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当然,包括和男人睡觉。
我不爱他们,他们在利用我的身体,在打开我身体的刹那,他们会说,好瘦啊,长安,你怎么会这样瘦?
我一直这样瘦,充满了骨感,充满了咸咸的味道。我性欲很强,往往会把男人累得精疲力竭,他们一次次让我说爱他们,可我一直坚持着,不发一言。
沉默让我看上去有几许神秘。
其实,我只是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人。
只要能倾诉,或者甲,或者乙,我都可以。甚至一只蝴蝶都可以,可是,没有,我没有找到。
我吸烟,工作,和男人交往,平淡的姿势,不愠不喜,充满孤单。不相信任何人,在上海的小小角落里,和烟为伴,半夜上网,搜索自己的名字,百度一下,发现几万条,有多少人叫长安?包括汽车、美容中心……长安,多么俗气大众化。我弹掉烟灰,找一个叫长安的男人聊天,我说,你为什么叫长安?他说,你他妈有病吗,这叫问题吗?
我总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一次次,不嫌烦。
夜太漫长了,睡着了,我会梦到蝴蝶,蝴蝶总在梦里飞,她们说,来,和我们一起飞吧。
二
我没有确切地爱上一个男人。
这一点,我无比清楚。没有哪一个男人让我肯生生死死。我亦不会花他们的钱,他们有的很大方,给我买的LV包包和CD的口红,有的只是请我吃一次饭,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喜欢把腿搭在我的腿上,我不动声色,照样吸着烟。
他们说我不动声色的时候很像刘嘉玲,不,我说,我不喜欢她,她风尘味道太浓烈。
可我天生具有风尘味道,媚而甜。好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这没有办法。他们说,我身上有一股苏州评弹的味道。
苏州评弹是什么味道?我不知道。软的,腻的,有一点点艳?我只上到高二,然后退学,游走江湖,开过美发美容,做过按摩师,在饭店里做过领班,在洗头房里和男人暧昧过,可最后,我修成正果,用挣来的钱开了一个瑜伽中心。我把它布置得美轮美奂,赚那些有钱人太太的钱,她们吃饱了喝多了,腰肥了没精神了,于是她们跑来找我,呀呀,看你妖精似的小腰,如何修炼的?
我媚眼如丝,是男人让我修炼的,男人不喜欢老蛮腰。
我知道,要想抓住男人,只能靠自己的身体。这一点,从十二三岁我就知道了,我不爱他们,我爱的是他们的钱,没有钱,我就没有了自尊,现在,有了钱,我可以鄙视男人,只有真正有钱的人才会说,我不在乎钱。
因为钱已经是她的奴隶了,所以,她才可以说,她不在乎钱。
我也不在乎钱了。虽然我的钱不多。
可我要求低,可以没车子没华丽衣服,布衣素裙,只要能生活下去,所以,我可以,不再买那些男人的账。
对于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子来说,男人,充其量是道具,只能是道具,在我手里,把玩。
安塬也不例外。
虽然他嘴唇薄凉,虽然他看我时柔情似水,我知道,他喜欢我的钱。
他说,我就愿意让女人养我。
贱人,我骂他,你就是贱人。
三
我没见过像安塬这样的男人。确切点说,他更像一个女人。
他手指细长,兰花指,嫩而白。喜欢唱昆曲,我看过他扮上相的照片,比女人更像女人,美不胜收。
他对我说,长安,我喜欢女人,但我更喜欢男人。
并不奇怪,所以,我们之间,只是身体的纠缠与欢爱。他比别的男人可爱之处在于他直接,他说,姐姐,我要钱,我没钱了。
于是我给他钱,骂他贱人,他笑着接钱,并不恼。
我们一起去北京听戏看戏,他教我《游园惊梦》,说我天生是一名伶的底子,我眼角间,有许多哀怨。
我听了哈哈大笑,露出牙龈,我不怕别人说我不够淑女,一个不在乎男人的女子,是无所顾忌的,我只要我过得快乐。
春节的时候,他说,姐,我想去云南。
太烂的地方,我说,我们去林芝吧。
林芝离西藏400公里,我在网上搜索过许多林芝的资料,我对林芝一见钟情,如果有个人陪我去林芝,想必也是不错的。
坐飞机先到成都,转了杜甫草堂,吃了成都小吃,我穿平底鞋,麻的裤子,把头发梳成一个辫子。安塬一身白衣,他说我们是神仙眷属,我说,不,我们是凡夫俗子,骨子里全是江湖。
到西藏后我感冒了,梦到好多只蝴蝶缠绵着我,有人说,在西藏感冒是危险的,因为会有生命危险。安塬很害怕,他抱着我,长安,你不会死吧?
我笑着,死或者生,于我而言,并没有多少区别,这世间,我无爱无恋无求,只求一点点芬芳,我便是那盛开的莲,易沾染尘土。
说完这话,我居然掉了眼泪。
这话,是相当自恋了。
自恋的女子,大抵没有好的收场,悲或者喜,都要一个人承担。
安塬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心里起了几丝柔软,那一刻,当他是弟弟,是亲人,是离我灵魂最近的人。
三天后,感冒居然好了。
到了林芝,我像小孩子一样嚷着,安塬唱着《游园惊梦》,昆曲婀娜,这一刻,哪是在人间?我翩翩起舞,似一只蝴蝶飞着,飞着,向着自己的梦乡。那里,有我的爹,我的娘,有我的前世,与今生。
四
虽然不是琼瑶式的爱情,我对安塬,已经足够好。
他喝与吃,去北京学戏唱戏所有费用,全是我一分分供出来。我愿意这样包养男人,然后骂他小白脸。
所有在男人那里曾经受的委屈,我愿意一点点索回来。
他又来索钱,说要包一个女戏子。
用我的钱去包另一个女子,我说,你太不像话了,我自然是不给他,可喜欢他这样光明磊落地说出来。我说,我有好多钱,几十万,可是,我愿意给才会给你,不愿意给时,你半分捞不到。
他用手来掐我,我的脖子梗着,有青筋露着,我却不喊不叫,只是笑,他停了手,说,你是个怪人。
终于拂袖而去,他留给我的,只有一件他穿的戏衣,有隔年的沉香味道,暧昧的,时光流转的,仿佛有人穿过一千年。
半年后,安塬随一个香港贵妇人去了日本,他说,只要欢喜,跟谁都一样。
这亦是个自私的男人,只想到自己那片刻的快乐。
我与他一起吸烟时,他言他是十二少我是如花,我说,错了,我们哪里是他们,他们有爱情,而我们有的是私情,这样的私情,狗男狗女都会有。
他高估了感情这回事。
安塬走了,我开始一个人。
有时,偶尔有男人来,但不过夜,我喜欢一个人睡,不习惯有男人的气味在身边。
有时,我一个人去旅行,忽如远行客,去一些寂寞的地方,比如,墨脱,安妮宝贝《莲花》中发生爱情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
总会过去的。
我越来越孤单,自闭,后来,完全一个人。
关了瑜伽馆,不与任何人往来,我挂在网上,看一些A片,动作生猛,而我面无表情,与我无关,这情色世界,从此,与我无关了。
这么快就会尘埃落定吗?
我不过才二十四岁,本命年。
脸还是细致年轻,有如青瓷,半夜照镜子,涂了胭脂与口红,我展颜一笑,好媚的一个女子,又媚又凄凉。
那晚,我吃了三粒安定才入睡。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买了一张机票去昆明,莫名其妙想逃离。昆明蝴蝶很多,我要去看蝴蝶,因为在梦中,我梦到了那些蝴蝶,它们在召唤我:亲爱的,来吧,我们一起跳舞。
当然,我穿了最喜欢的白衣,宽大飘逸,是我最欣赏的着装风格,几乎没有人间的烟火气。
当我站在澜沧江边,当我低下头看那些蝴蝶时,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骨子里的软和忧伤会让人绝望。
这种气质,与生俱来。
我记得自己是飞下去的。
我记得后面有人喊,有人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