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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故园桃花

  他低下头问她,你相信来生转世吗?她点头,然后眼泪扑簌簌似鸽子在雨中落下,是的,她说,前生或今世,我们一定在一棵桃花树下相遇,然后相爱,生生死死,不曾分离。



衣蝶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云小棠时的情景,是春天吧,满园子的桃花开得正灿烂,正是江南最好的三月天。有纸鸢在天上飞着,空气中弥漫着上海纸醉金迷的气味,黄浦江流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这样的春天,是颓靡而散乱的。特别是对杜家的五姨太来说,一个二十五岁寂寞的女子,因为父亲炒股赔掉脑袋跳楼自杀,于是做了舞女,于是被杜笙看上做了他的五姨太,从前在玛丽亚学校读英语诵圣经的时光仿佛是上一世的。

而桃花是依然灿烂。

桃花每年都会染红园子,做了五年姨太太,一年更似一年寂寞,桃花知道谁的心?菱花镜里的容颜依旧是玉貌朱颜,但却不是人面桃花。杜笙每日夜夜笙歌,对她的新鲜劲早已过去,有钱有势的男人就是这样吧,何况他是上海帮的老大,笃定中总有股杀气。其他的四个姨太太总在争宠,盼着生个一男半女,只有她没有。他来也好,不来也好,反正她倪衣蝶是寂寞的。

她觉得自己也许会如刹那烟花,转眼凋零,浮生半梦,甚至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比梦还短。但遇上云小棠以后,她觉得今年的桃花是如此的灿烂,甚至,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粉红的旖旎的味道。她竟然一个人在落地窗前唱起了昆曲《牡丹亭》,想自己就是《游园惊梦》中那一场里的杜丽娘呢。

那云小棠,原本就是一个戏子啊。



是杜笙生日,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

杜笙说,我杜笙请角,一定是全上海最红的角,他敢不来,我就要他的脑袋。云小棠来之前就轰动了,一个在兰心大戏院连演三十场《玉堂春》的名角,一个街头巷尾传遍了的名字,况且他的扮相实在是好,幽咽婉转凄美艳绝,一个男人的肌肤可以那样白么?似一黛寒烟的眼睛与眉毛,他回看她那一眼的时候,衣蝶的心里有千万只鸽子,哗啦啦全飞了起来。

那一日还是唱的《玉堂春》。园子里桃花树下搭了台子,香粉云鬓的女人们坐在欧式的椅子上,等待着这个叫云小棠的名角出场。

三姨太说,这个角有好多女人捧呢,据说有的女人为他不再嫁,二姨太说,他是迷人,不但扮相迷人,据说人更迷人呢。

衣蝶手摇着香扇,不动声色地看着桃花,不过一个戏子。她想。

戏开场后,“好”声一直此起彼伏,那青楼女子苏三与王公子的爱情千回百转,看得很多人泪水涟涟。衣蝶也泪水涟涟,因为自始至终,她不曾有过这样一次爱情,万里情路,都是她一个人走,一个人量。

散了戏,她去园中散步,不期然与一个人迎面而遇。正是卸了妆要走的云小棠,他腼腆一笑,先让了她走,然后说,杜园的桃花好寂寞啊。

他和她,那一刻相遇,他看穿了她的寂寞,而眼神的刹那交流,她就认定了自己是要等一个这样的男人的,与自己缠缠绕绕,再不怕时光蹉跎了青春。

他们各自往前走了三米以后,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来,衣蝶觉得自己脸似桃花,她轻轻说,你唱得真好。

如果你喜欢,我唱给你听。

在三月的烟花上海,在杜园的桃花深处,他唱了《牡丹亭》给她,短短几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已让她肝肠寸断。她看定他,说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早一步?



爱着的时候总是缠绵的吧。衣蝶觉得自己与云小棠,仿佛冰与火的缠绵,又好似凌霄花与常春藤的纠缠。在云小棠买的一幢静安寺附近的洋房里,褐色的高大护壁板,黄色的铜栏,黑色铸铁花纹旖旎而浪漫地弯曲着,来到房间里,帏幔低垂着,风好像从黄浦江上吹过来,他们的吻急得像一场桃花雨,这场爱恋,到死也不会忘记吧?一起站在窗边时,忽然不知道今夕何夕,细细的腰被爱着的人握得好紧,生怕一放手,一切皆成空吧?

云小棠说,一个戏子,一个姨太太的爱情会怎么样?衣蝶说,我不管,我只要现在,你爱着我,我就是那最温暖的一滴泪,不肯变凉。

更多的时候,他和她,隔着一张烟榻的距离吸食鸦片,那时,她因了寂寞而吸了这让人生死两界的东西,而他,却因为爱她愿意享受这短暂的欢爱与迷离。

到底有多少时光可以沉醉呢?在一起醒时做梦时,衣蝶常常问,云小棠,你有多爱我呢?在你爱过的女人中,我是不是你最爱的?

他答,生可同寝,死可同穴。我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你是唯一和永远。

那句话,总让她哭到不能自拔,眼泪落在他的胸前。他言,衣蝶,我们是孽缘啊,你知道杜笙是何人?稍有差池,我们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你怕了?她问他。

他摇头,我是怕你会被他折磨到死,以我对杜笙的了解,他宁可把不喜欢的东西扔掉,也不会让别人拾去。

也商量过私奔,云小棠说,我这张脸,有几个人不认识?何况,除了唱戏,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你跟着我,可怕受颠沛流离?

衣蝶牵着他的手,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那是一九三一年春天的故事,衣蝶觉得自己似重新活过一次,每天穿着妖娆的丝绸旗袍去那幢洋房里等他,偶尔他去偶尔他没时间去,而即使他不在,她亦喜欢在那座装满了爱情的房子一个人待着,总比待在杜公馆要强吧。杜公馆的空气都是死的,而阴郁的下午她总觉得会死掉,客厅里传来杜笙的咳嗽她都会厌恶,她想,有一天,她会离开他的,这个变态之家,有着太多阴谋的灵魂,姨太太之间的争宠,杜笙的阴险与狡猾,早就让她烦了的。她想,一步错了,难道步步错了?

于是鸦片越抽越厉害了,云小棠不在的时候,漫漫长夜,鸦片是她的情人呢,楼上有杜笙带回来的欢爱女子,连朝语不歇。她听着云小棠的唱片,吸着那淡淡的烟香,觉得这一世,因有了云小棠,没有白活。

有的时候,她和云小棠坐在那间洋房的阳台上,看着春天那些繁花,看着小路上有樟树的芬芳久久不散,还有满地随风飘起的榆钱儿,暗藏的浪漫杀机总让她感觉一种蚀骨的唯美。是的,就像她与他的爱情,即使每人捧着一本书读,即使只是眼神交流,足够了,那样明白,那样懂得。所以,心会慈悲而痛楚,有的时候,爱就是心里的痛,甚至想到不爱,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春天过后,衣蝶怀孕了。



他们在准备私奔的事情了,云小棠说,可以去香港的,那里有一个朋友接应他们,接着他们可以去日本,反正只要离开上海,快乐和幸福就在眼前了。

衣蝶每天不动声地演着自己五姨太的角色,而心里是窃喜的,这个角色,她演不了几天了。

云小棠去联系他在香港的朋友,然后买了两张船票,云小棠说,还是坐船走更稳妥些。

私奔的时间定在六月初三。

这份秘密的喜悦让整个五月显得缠绵而暧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每次在一起,衣蝶的心就如同死过的心再活一次。五月的最后一天,杜笙忽然到她房里来,看着她有些黄的脸,杜笙说,不舒服吧?他坐在雕花的椅子上,点一支雪茄烟看着她。她背过身去,不敢看杜笙的眼睛,怕眼睛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过来,扳过她的肩,多美丽的脸啊,这么年轻,而有弹性。他伸出一张老手,抚摸着她。她心里生出冷意,天气很热,却从心凉到了脚,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杜笙的笑里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神秘。

那天,他没有在她房子里留宿,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呆在那里,不知那里不对。

六月初二,天下起了大雨,园子里的桃花是早落了的,那场大雨让衣蝶的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此时,一道闪电过了夜空,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抽空了一样。

那天晚上,兰心大戏院唱的还是《玉堂春》,但头牌却换了,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开口也是满堂彩,但人们还是问,云小棠呢,云小棠上哪去了?

所有人不知道,云小棠于当天晚上电闪雷鸣之际被沉了黄浦江,当第二天衣蝶带着行李去约定好的华亭路找他时,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

尸体被发现打捞上来时已是半个月后,衣蝶看到了报纸,人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已是人事不知,不知道杜笙是谁。杜笙说,不能让她死,我要让她看着自己的孩子死。

七个月后,衣蝶生下一个女孩,粉嫩娇柔,那样美丽,再疯的女子,亦会知道疼惜自己的孩子的,只不过,她跟孩子叫云小棠,低低地叫,眼里全是泪。

而杜笙,叫过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夺过孩子,然后抡起了孩子摔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孩子立刻血光四射,轻轻哼了一声,死在了衣蝶的面前。衣蝶尖叫一声,狂笑着抱起孩子冲了出去,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她却说,桃花开了,桃花又开了。

衣蝶把那小小的粉嫩的孩子埋在了桃花树下。春天再来的时候,园子里的桃花开得分外艳红,有人说,今年这桃花怎么如此妖气,一片片的艳红染红了天空。

疯女人总是在园子里转着,一边走一边唱着《牡丹亭》,她是在等着再次与云小棠相遇,还是在想着自己的前生与前世?

又有谁知道呢?

也许还是崔护写得好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谁管呢,反正春天是再来了,而桃花亦是再开了,时光总是这样无情吧,爱了恨了纠了缠了,最后,都化成时光时或浓或淡的烟花,终会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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