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已凉

第五章 惆怅记

　　一

阮小渔总说她喜欢画家。然后给我列出了好多大师的名单，从毕加索到莫奈，她总是滔滔不绝，而我说毕加索情人太多，并且逼疯了几个。

她总是很严肃地说，正因为毕加索有情人，所以，才会有创作激情。

这话让我十分难以苟同。因为阮小渔是我的女友，如果她有这种想法，难免会作出什么过激举动。

何况她总是推崇行为艺术，说只有最时尚最前卫的人才会去搞行为艺术，她说最过瘾的行为艺术是一个男人把自己挂在了树上，怎么挂的呢？把铁钩子穿过后背的皮，然后挂了上去，多刺激啊。

她说的人是我的哥们儿骆加宁，我们高中在一个班，后来，他考到美院，我学了自动化。那哥们儿从上高中就长发飘飘，一群女生莺歌燕舞地围着，他从来不拿女生当回事，从来不。

那时我们上下铺，他叫我呆子。他说，呆子，你太书生气了，应该找个女鬼给你开开荤。

大一的时候我就遇到了阮小渔。

下了晚自习，我独自穿过树林回宿舍，看到对面黑暗的树林处飘出白衣的女子，于是我知道我遇到了女鬼，或者说是女妖，那就是阮小渔。

也许遇到阮小渔是命中注定，我们都一个人，谈恋爱不过是相互取暖。

她个子高高的，长发飘飘，有一种冷艳的气质，我很迷恋她。

一个人迷恋另一个人几乎就是刹那间的事情。我不信“时间产生爱情”这样的鬼话，从来不信。

所以，她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天大的事情，哪怕只有芝麻粒一样大小。

我在她面前十分犯贱，其实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犯贱。

比如现在，当我说那个挂在树上的人是我哥们儿时，她摇晃着我的胳膊说，木耳，我要认识他，好不，我要认识他。

他很有艺术气质的，可就是有些高傲，特别看不起人，阮小渔，你要作好他不理你的准备啊。

好，好，阮小渔很雀跃，小鸟一样伏上我的肩头：木耳，你总是这样乖。

一周之后，我带阮小渔北上，坐火车去看骆加宁。

正是人间四月天，一片春暖花开，骆加宁在电话中说，把你老婆带来，我替你把把关，我看女人最准，如果她不合适你，坚决让她下岗。

当然，这些我是不会告诉阮小渔，因为，她永远是我最心疼最宠爱的那个女人，我喜欢她，甚至她撒娇任性，甚至她不讲理，只要她爱我，什么都可以。

爱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点道理都没有，讲得出道理的，一定不是爱情。

骆加宁在北京西站接的我们，当我们慢慢走近骆加宁时，阮小渔贴在我耳边说：木耳，这个骆加宁好像一个卡通少年，简直太帅了。

我回过头去，阮小渔红了脸，我发现，她红了脸，是的，她居然红了脸。

二

那天我们在东四的一个川菜馆吃的，骆加宁说这里的私房菜特别好吃。

我和骆加宁叙着旧，他几乎没有和阮小渔说话，阮小渔一直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纸巾。

我偷偷问骆加宁，看着还行吗，哥们儿？

呵，还行。骆加宁头也不抬。我想，他阅人无数，说还行已经很难得。

后来我去了卫生间，再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在喝酒。

很大的杯子，阮小渔一饮而尽。

我很不快，背着我，阮小渔在和另一个男人喝酒，而平时，她根本不喝酒。她很快醉了，我也醉了，骆加宁搀着我们回美院的宿舍，他给阮小渔找了一个女生宿舍住，我和他住在他的宿舍里。

我们很快沉沉睡去，我以为我们会谈些什么，可我们什么也没谈，骆加宁的眼神有些缥缈，我问了一句他最近恋情如何，他淡淡地说，一般。

天亮后我们去了长城，是骆加宁找了一台二手吉普车。他开车的样子很帅，长发飞起来，整个人神情肃穆，怪不得女孩子喜欢他，骆加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在长城我一直牵着阮小渔的手，她的手很凉，我想把她揽在怀里，因为长城的风实在很大。别，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她又说，别。

说着，她看了前面的骆加宁一眼，我极不是滋味。隐隐地，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扎向我，是什么？它让我如鲠在喉。

那天我们在长城脚下吃饭，又喝多了，这次，是阮小渔和骆加宁喝多了。

我把他们抬到车上，然后开车拉回他们。

在北京的三天，骆加宁几乎每次都喝多，阮小渔更是逢酒必喝。在回来的火车上，我试图和来时一样，和阮小渔挤在一张床上，这样，即省了一张卧铺票又能抱住她，我可以和她肌肤之亲，可是，她却说，太挤了，不好吧？

我只好回到硬座上去，孤单地坐到终点，除了偶尔回来给她递上水果和点心。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变了，真的变了。

回来后我们仍然是情侣，在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去剧场里看话剧，也偶尔亲热，阮小渔的眼神很散淡，变得漫不经心。

你爱我吗？我问阮小渔。

啊？她好像没听见，然后问，木耳，你说什么？

我不再重述，而是剥开一粒薄荷糖放在她的嘴里。她爱我不爱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她，是的，我爱她，这就够了。

那段时间，为了讨好阮小渔，我去兼了几份职，把换来的钱买胭脂水粉，淑女屋的裙子。我一趟趟跑到阮小渔的宿舍，引得那些女生艳羡不已，她们指责男友，让他们以我为蓝本。

阮小渔每次都淡淡的，并不热烈，好多胭脂，她并不打开，日子久了，居然干了，似婴儿尸，看得让人惊心。

直到骆加宁说来找我玩。

我告诉阮小渔时，她眼神里闪过动人的光芒，是吗？她问，你说，我穿哪件衣服呢？

她穿的是第一次见骆加宁时穿的那件粉蓝裙子，粉蓝，又妖又媚，她烫了头发，大波浪，非常动感，长发细腰。我说，阮小渔，你真是妖精，会迷惑我一生的。

去接站时，我们却接来了两个人。

三

是骆加宁和他的女友。

一个极其妖艳的女孩子，非常漂亮，漂亮得有点像假人。

整个站台的人都回头看她，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而阮小渔显得黯淡了许多，一路上，她说话很少，甚至连声你好都没有说，只有我热情地张罗着，计划着带他们到何处玩。

离市区三十公里有一个峡谷，我提议去那里玩，阮小渔说，那峡谷死过人呢，一个女人在那里殉了情。

骆加宁说，那岂不是更有意味？

于是去了，天下小雨，那妖艳女子花枝乱颤地笑，笑得媚而荡，把身子贴在骆加宁的身上，骆加宁伸手搂着她，举着伞。

我和阮小渔在后面，阮小渔离我大概有二十厘米的距离，我们各自打着伞。

峡谷里有雾气，雾气中两个女子一个欢颜一个薄凉，阮小渔始终不曾说太多话，只有那个叫宁宁的女子不停地招摇着让骆加宁照相，骆加宁一直让她做各种pose，一招一式，尽是扭捏作态。

午餐时阮小渔煮了小龙虾，她细心地剥了，然后叫我，来，吃龙虾。

我过来，她说，张嘴，我要喂你。

我受宠若惊，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撒娇过，我红了脸，张了嘴，吃着阮小渔给我剥的龙虾。

骆加宁说，宁宁，我也要喂你。

宁宁于是坐在骆加宁的大腿上，胳膊搂住他颈子——我当然要你来喂，来呀，来呀，声音很婉转婀娜。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纯粹是演戏，阮小渔和骆加宁都是戏子。

雨终于大起来，我们躲在山谷的一个小洞里，手机没了信号，四个人沉默着，不知雨何时停，连调笑的宁宁都感觉到了冷，她使劲抱着骆加宁，但骆加宁的脸上一片麻木与冷漠。

那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在一起。

我感觉分手的气氛在山谷里回荡着，是我和阮小渔分手，还是我和骆加宁分手？总之，我们三个不可能再重聚。

第六感的确是很可怕的东西，回到学校后阮小渔说头疼，没有陪着吃晚饭。第二天骆加宁带着女友走了。第三天阮小渔来找我，她说，木耳，我们分开吧。

我竟然以为这分开是早就应该上演的一幕，从她问起骆加宁开始，我就担心有这一天，我问她为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十分愚蠢。

她低下头，不语。

骆加宁，是吗，是因为骆加宁对吗？

其实她可以骗我，这样，我可以从容一些，至少不会感到受污辱，可她居然点头，然后和我说，对不起。

我以为自己会平静，可最后我却抽出手，狠狠地给了阮小渔一记耳光。

我爱上了他。阮小渔说，爱，上，爱，上……在风中，她喃喃自语，无视我的存在。

那个秋天没有过完，我和阮小渔分手，当然，我亦和骆加宁分手。我以为他不会接受阮小渔的，朋友妻不可欺，可是，他居然接受，并且和阮小渔开始来来往往，我指的是，他们每隔半月就会见面，不是阮小渔去找他，就是骆加宁来找她。我曾路遇他们拥抱着走路，阮小渔举着一串糖葫芦，一脸生动，整个脸上，散发着爱情的光芒。

我悄悄躲开了他们。

我想，我是恨他们的。

恨到入了骨，不能原谅，是的，永不原谅。

四

但凡与阮小渔有关的一些消息，我都不再听，路过时，我只当她是路人。

离毕业还有一个月时，她忽然来找我。

在幽暗的楼道里，她拦住我。

小姐，你挡住我做什么？

她嘤嘤哭起来。

我执意往前走，她一把拉着我，我撇开她的手，她忽然蹲在地上，捧着脸哭，哭声很压抑。我想走，却动不了步。

最后，我走过去说，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骆加宁抛弃了她，骆加宁玩这种抛弃的艺术不留痕迹，我早就警告过她，可是，她一意孤行。

她仍然蹲着哭，肩膀一耸一耸，即使哭，她亦这样好看。我没有想到自己如此骨头软，我把她拉起来，她扑到我怀里，用手缠住我，我动弹不得。

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缓缓地围住她，然后带她下楼吃东西。

毕业后我们就结了婚。

不结婚没有办法，阮小渔有了孩子，我没有劝她做掉，去医院检查时，大夫说她有心脏病，能怀孕已经是难得，此生恐怕只能有这一个孩子了。

那些日子我天天守着她，她坐在窗边发呆，眼睛里一片灰色，我想，她还是在想念一个人。

孩子六个月后出生，非常漂亮的女孩。

阮小渔在孩子满月后就消失了，她说，不要找我，不要爱我，不要想我，我走了。

我发了疯一样找她，我想，她是去找骆加宁了，或者，想重温旧梦也未可知。看着怀里的孩子，我的眼泪落到她的脸上，孩子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抱起她，哭着。

一个月之后，我看到了报纸。

报纸上，是阮小渔站在警察身边，她的长发披下来，露出两只大眼睛，那条消息说，阮小渔在酒店里杀了人，那个人，是她的情人。

我看到了那个情人的名字，骆加宁。

我想，一切错误，在我把骆加宁说给阮小渔的时候就酿成了吧，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我想，她是爱他的，因为爱，所以，恨。

而阮小渔不知道，我也是爱她的，即使她背叛，即使她杀了人。

我仍然爱她。

这，是我最深最寂寞的惆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