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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谁在谈论你的命运

  1.石板街

子夜时分,我们从茶楼出来,走在凤凰城古老的石板街上。街两旁所有商铺都已打烊,街上也少有行人,静得让人感到不真实。不知是没装路灯还是路灯已经熄了,街上夜色暗淡,偶尔从亮灯的窗子里透出一些光,照出对面店铺的轮廓和招牌,还有一小段泛着青光的石板路。石板都湿漉漉的,可能是临近河道的缘故吧。这是一条沿江的街,临河的店铺靠江的一边有一部分是悬空的,底下用几根圆木支着,人称吊脚楼。刚才我们就是在吊脚楼上喝的茶。转过街角的时候,我看到石壁上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神龛,比鸟笼子稍大一点,供奉着两尊站立的神像,神像是石头凿的,老头老太太,质朴可爱,憨态可掬。神像前面有一截小小的蜡头,火苗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蜡烛前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边插两三炷细细的香,燃了一多半,袅袅的青烟飘上去,飘到并不黑暗的夜色中,香气则在窄窄的街道上氤氲。蜡烛和香都是旁边的店家点燃的吧,我想,他们也许是求保佑,也许是习俗使然,也许是怕神像在冬夜里冷清。

这时节是旅游淡季,刚才在茶楼上就只有我们一拨人喝茶,现在街上也只有我们几个走着,脚步声橐橐的。在茶楼里我们聊得很热闹,以至于忘了时间,茶楼要打烊,我们看看表,发现已经十二点了。街上这么静,我们哪好意思喧哗,于是闭了嘴静静地走路。我们住的客栈(这儿农家开的小旅社大都叫客栈,显得有古风)也在这条街上,并不远,于是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享受着这条老街夜晚的宁静。

一弯月牙儿挂在天上,一点儿也不起眼,如果不抬头,绝对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月牙儿是淡黄色的,像鸡雏一样周身带着茸毛,仿佛并不发光,只是木然地在天上待着。也许它的光芒被弥漫在天地间的水雾完全吸收了,所以水雾才能被我25们看到,所以夜晚才显得不那么黑。空气中有极为柔和的光,虽然看不见,但是存在着,它让建筑和树木生出朦胧的阴影,却又取消层次和远近的距离感,还让人产生一些悠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以及淡淡的忧伤。

“我们”在此指的是我、少鸿、郭风和阿娅,我来自北京,少鸿和阿娅来自常德,郭风来自常德下边的一个县。我们之所以能聚到一起,全是少鸿的功劳。少鸿是常德市文联主席,他发起并组织了此次湘西采风活动,参加人员共二十九人,加上导游王小姐,刚好凑成整数三十,团队的名称叫“湘西采风团”。我们于昨天夜里十一点到达吉首,今天匆匆忙忙游览了奇梁洞、南方长城、黄丝桥古城、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等地,傍晚还勉强在沱江上荡了一会儿舟。晚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我和少鸿逛了一会儿街,发现临江的茶楼很有情调,就踅了进去。郭风和阿娅刚好逛到这儿,见我们进去,便也跟了进去。我们选择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几个小菜一壶米酒,一边欣赏沱江夜景,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天,一直聊到茶楼打烊,老板嚷嚷着要关门,这才出来。

我们沿着弯弯的石板街沉默地走着,此时虽是冬季——具体日期是十二月十六日——夜晚却一点儿也不冷,反而给人以凉爽的感觉,如同秋夜。这是五十年来罕见的暖冬,电视上说从平均气温来看,现在的气候只相当于往年的十一月中下旬。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街道,这样的几个人,悠然地走着,很舒服。

突然,阿娅打破了沉默,她说她前几天在《常德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有很多人给她打电话……

听到这里,我本能地怀疑她的真诚,在常德人们会如此关注诗歌吗?不要说发表一首诗,就是出版一本书又有多少人关注呢。少鸿出过多部书,我也出过两三本,我们还能不清楚吗?至于郭风,据说也发表了不少东西,他会轻易相信阿娅的话吗?且听阿娅说下去——“他们都向我打听这首诗是写给谁的。”

噢——,明白了,一首爱情诗,人们好奇,想知道那个被诗人爱着的神秘男人是谁。我说:

“无论是写给谁,都不能告诉他们,这是你的隐私。”

她说:其实是一个虚拟的对象,并不是写给一个具体的人。”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诗歌里边都包含着秘密,特别是爱情诗,这没有什么好回避的。许多大诗人的爱情名篇都是写给一个具体对象的,有的我们知道写给谁,有的我们不知道写给谁,不知道的,并不等于他在空泛地抒情,只是他把那作为一个秘密藏起来了。

很难想象,一个诗人面对一个抽象的对象去抒情,没有燃烧,没有焦灼,没有思念,没有等待……

能写出爱情诗吗?”

少鸿和郭风都赞成我的观点,他们还举出但丁、波德莱尔、叶芝等诗人的例子来佐证我的观点。

我想阿娅肯定会反驳的,毕竟例子只是例子,并不是构成命题成立的充分条件,更不是真理,何况她说过她是写给一个虚拟的对象的。但是,她没有。她一言不发。

她反驳的话,我们会争几句,然后不了了之。可是,她不反驳。

我的话是不是伤害到她了?或者,她考虑到我是远方的客人,不好意思反驳我?这样一想,我心中忐忑,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

又沉默地走路。

此时的夜晚比刚才更安静了。

2.茶楼上

在茶楼上,我们四人围着一张方桌而坐,少鸿在左,郭风在右,阿娅坐在我的对面。她很少说话。她听我们三个人聊天,偶尔微微一笑,是含蓄的、会心的、赞许的。我们聊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

茶楼是木头搭建的,其实街两旁的建筑皆是木质的,透着树脂的气息。临江的一面是一排通透的窗,视野很开阔。江对面的吊脚楼上稀稀落落地亮着几盏红灯笼,看得出来,大多数客栈没有客人入住。江水黑幽幽的,丝绸一般光滑,红灯笼映在上边,显得悠远朦胧,如梦如幻。江边的宝塔轮廓线上装饰了许许多多小彩灯,里边安装了电灯,看上去里外通明,晶莹剔透。水中的倒影也非常美丽。

后来,回到北京,我在朋友发来的电子邮件中,看到一张沱江夜景的照片。他是在江对面拍的,拍的是江水和我们这边的客栈。这边的红灯笼明显多于对面的。照片中突出的是一排吊脚楼,虽是夜晚,轮廓还看得比较清楚,一盏盏红灯笼发出暖暖的光,其中应该就有我们所在茶楼的红灯笼吧。照片像素很高,如果是白天,说不定还能看到我们几个的身影呢。幽暗的地带是江水,有零星的灯光映在上面,照出江水黑的皮肤。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这些可见的影像,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看不见的气息,照片捕捉到了这种气息,它氤氲在建筑之间和大片的空白处。这种气息和我那天的感受是一致的,它唤醒我的记忆。说不定若干年后,我会写出几行这样的诗:

曾经,我到过传说中的边城凤凰,那儿的吊脚楼、石板街,以及美丽的沱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如今这些全都变得非常模糊只有一位少女的容颜越来越清晰……

现在,我只能这样写道:不久前,在边城临江的茶楼上,我和几位朋友谈论时事、文学、风土人情,过后,谈论的内容全都忘了,只有一双少女的眸子越来越明亮……

那天,我确实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也记住了这双明亮的眸子。只是偶尔的一瞥,目光碰到一起,竟迸溅出火花。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不属于爱情,也不属于别的,说不清属于什么。只有彼此探究的目光才会碰出火花吧。我应少鸿之邀参加这次采风活动,和他们相处了几天,与其中几个人已经混得很熟,可是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是哪个单位的,不知道她是否结婚,不知道她的写作状况。只是喝茶的时候,我才对她有一些最粗略的了解,也就是说,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写诗,仅此而已。她不漂亮,也不活泼,所以此前没引起我的注意。我是从她偶尔一瞥的目光中认识她的。

她的目光带着忧郁,即使笑的时候也是如此。

她的目光是美的,她的目光里有光芒,尽管十分内敛,这光芒仍然照亮了她,使她通身放射出美的光华。

美就是这样诞生的。

3.话题

我们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无声地走着,像四个移动的影子。后来,我又在石壁上看到一个神龛,这个神龛里边只供着一尊小小的神,也有香火。可是再往后,就没再看到神龛了。

石板街很长,但回客栈的路并不很长。客栈大约在石板街的中部。我以为我们会无言无语地一直走回客栈,结果又是阿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像这个晚上的风一样轻,也像这个晚上的雾霭一样沉静。她说:

“我去年来过凤凰,那时走在这条石板街上感到很温暖;这次,在船上,我看着水底飘浮的水草,感到非常苍凉。”

一个女孩有这样的感受,让我感到意外。我说:

“温暖是人生的表象,苍凉是人生的本质。如果深入思考下去,人生无不透着苍凉。”

少鸿说:

“人生归根结底是走向苍凉的。”

郭风说:

“大概快到了吧——”

在阿娅看着水底飘浮的水草感到人生苍凉的时候,我也在看着水底飘浮的水草,但我感受的不是人生的苍凉,而是生命的神秘。

我们登船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远处的山峦正在失去轮廓,变成深沉的颜色;郁郁葱葱的树林因了暮色的渲染,而显得更加苍翠,这季节在北方已是万木萧条,这儿的林木却还很茂盛;江边的吊脚楼上有的已亮起了红灯笼;烟霭缥缈升起,又被暮色压下来,氤氲在半空中。我们三十个人坐了三条船,另外一个旅游团坐了两条船。每人都穿着救生衣,据说有一个地方要冲过一个小小的水坝,有点危险。其实那个小小的水坝只是增加了一点儿刺激而已。过了水坝,船悠悠地荡着,船上的游客都很兴奋,唱起了刚从导游那儿学来的民歌,虽然不地道,却很热闹。江上有一只彩船,船上两个穿苗族服装的姑娘在擂鼓跳舞,并唱起了纯正的湘西民歌。她们的歌声一起,船上的游客就唱得更欢了,还互相对起歌来了。我不知怎的无法融入这欢乐之中,只是痴痴地看着江水。水是碧绿色的,水底柔软的水草沿着水流的方向安静地伏着,不易觉察地左右摆动着。我一直看着水草和水草的颜色,感到那颜色已经染上了我的灵魂,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攫住了我,那是忧郁和伤感,更是神秘;我真想变成一条绿色的鱼,潜入翠绿的水草中,感受水草的波动与温柔,感受水草的爱抚与缱绻;或者,我干脆化作一束水草,让一江的水抱着我……

我不知道阿娅坐在哪条船上,更不知道她也在看着翠绿的水草……

少鸿指着前方的一个烟雾蒙蒙的山包,说沈从文先生的墓就在那儿。凤凰是和沈从文先生联系在一起的,若非沈先生,我是不会来凤凰的。此前,我看到过先生墓地的照片,一块大石头是为墓碑,上书“沈从文之墓”,非常朴素,也非常庄严。我很想去看一看先生的墓地,看一看那块朴素的石头。

我问少鸿怎么去,少鸿说不是很远,但要有人引导,否则会迷路的。他说:前年我独自去朝拜,到了山前不知道怎么走了,正在这时,出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可以给我引路,条件是我必须买她一个竹编的蚂蚱,一块钱一个。她手中有好几个蚂蚱,她说都是她自己编的,卖了来交学费。小女孩很机灵,她说她每个周日都在这儿引路,挣钱……”

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以及小女孩的神态。那是少鸿的经历,在少鸿的记忆中。

少鸿说:船一直划下去,能划到那个山包跟前。”

可是船并没划到那儿就折转回来了。

回程的时候,船底的水草是那样幽暗,像墨一样……

喝茶的时候,少鸿从窗口给我指过沈从文墓地所在山包的方向,只能是方向了,因为山包早就隐入了黑暗之中。到了客栈门前,少鸿又停下来,指着看不见的远处,对我说: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出街,再往前走,有一条路能到沈从文的墓地,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想第二天找时间去一下,可是第二天也终于没去成。一则行程紧,上午要到德夯苗寨,吃过午饭还要到吉首赶十二点的火车;二则不便单独行动。这当然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也许沈先生并不喜欢人们去打扰他的清静,他可能更喜欢人们去读他的著作,而不是去看他的墓。我有一套《沈从文全集》,回去该再读一读先生的文字才是。

客栈为我们留着门。客栈的老板坐在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打盹,腿上搭一条小毯子,毯子有些歪斜,有一角拖在木地板上。他是在等我们回来。

4.谈话

我和少鸿住一个房间,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临江的一边,有一个阳台,伸在沱江上面。

回到房间,我们俩都无睡意,于是就站到阳台上,倚着栏杆,看沱江的夜景。

夜气有些凉,但不寒冷。从这儿看夜景与刚才从茶楼里看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吊脚楼上的灯笼又熄了几盏,月牙儿仿佛更高更远了,无法透过重重水雾把光芒洒下来,不远处的山峦所在的位置变成更浓重的黑暗,江水则依旧无声无息地流淌……

我们闲话几句眼前的景致,少鸿突然又将话题扯到阿娅身上。他说:

“你刚才说得很对,阿娅的诗的确是写给一个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对象。”

他的话中已经露出一个故事的端倪,我洗耳恭听。他进一步解释说:

“你没看你说罢她就不说了,没有反驳你吗?”

的确如此。当时我等着她反驳的,她却沉默了,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绝对了,她为了给我留面子而不反驳。我并没意识到自己一语中的,说中了她的心事。

少鸿没有娓娓道来,而是出于一个小说家的本能,把强调语言的效果放到第一位,所以他不啰唆别的,直接说出最令人惊骇的事实:

“她前不久为那个男人自杀过。”

自杀?多么极端的事件!若非对人生绝望,若非对他人极度失望,谁会出此下策。她看上去那么柔顺的一个女孩,竟然会自杀,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男人和她一个单位,可能快要升副科长了,怕受影响,就不再和她往来,她受不了,就吃了一瓶安眠药,幸亏被她丈夫发现了……”

一个女孩如果为了爱情连生命都可以放弃的话,谁又能指责她的这份情感呢?谁又有资格指责这份情感呢?在这个爱情日渐稀少性日渐泛滥的时代,如此炽烈的爱,实属罕见。一个男人决然地放弃一份出轨的感情,应该说是理智之举,可是看看他的动机,不免让天下男人气短。仅仅为了一顶小小的乌纱帽,就可以不计后果地采取行动,这样的男人值得你去爱吗?值得你去自杀吗?

“她丈夫知道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我问。

“以前不知道。这件事之后才知道。”

“后来——”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件事之后,当事人如何去处理,如何去面对。

“她的老公公是某局局长,很有影响,要把那个男人开了,她丈夫不同意,那个男人这才保住工作。”

“我很佩服她丈夫的胸怀,人孰能无过,爱一个人就要能够包容她的过错……”她丈夫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爱她,他把爱看得最重要,高于一切。我想是这样的。

“她丈夫表现得很好,完全原谅了她。”

“她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来慢慢治愈心灵的创伤。”

“我这次把她叫上,就是想让她出来走走,散散心。”

“这对她会有好处的。”

5.思考

上床时已经一点多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中全是阿娅的影子。回想刚才我和少鸿的谈论,我们对整个事件没有丝毫的褒贬,有的只是同情和理解,谈论的语气也是庄重的,尽管如此,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为此我感到心里不安。

谈论别人的命运是容易的。

是的,我们轻易地谈论了别人的命运,将一个生死攸关的事件缩减为几句话,我们虽然触及的全是事实,可是不能不承认,我们的谈论包含着如下的潜台词,即:阿娅是幸运的,她被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丈夫没有和她离婚,没有打骂她,也没有侮辱她,她又可以享受平静的生活了。”可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们知道她吞下安眠药时的所思所想吗?我们体验过她心头曾经笼罩的绝望吗?我们知道她心里的创伤到底有多深吗?我们了解她心中驻留的痛苦吗?我们知道她如今的真实处境吗?

再说说她丈夫,他在我们的谈论中形象是高大的,但同时也是模糊的,我们知道他内心的复杂情感吗?他犹豫或彷徨过吗?他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对待妻子的?之后,他又是如何对待妻子的?

至于那个男人,他身上必定会有一种让阿娅着迷的魅力吗?他作出退缩决定的时候难道全是为了一顶乌纱帽吗?是否还会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譬如道德、良心、舆论、家庭内部压力等等?

阿娅那首诗是何时写的?自杀未遂之前还是自杀未遂之后?她为什么要拿去发表?她想传递一种什么样的信息?传递给谁?或者,她想表明什么?

……

一大堆问题在我头脑里盘旋,这些问题让我感到我们的谈论是多么苍白,即使上述问题都有一个答案,我们也不能说我们触及了真实。若不置身事中,若不亲身体验,也就是说不作为当事人,是不可能触及真实的。

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的真实呢?当我想这个问题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阿娅明亮的眸子,她眸子中的光那么神秘……

6.事件

阿娅决定去死的时候,给那个男人打了一个电话,她希望他回心转意,可是他说: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这样对谁都好。”

她哭了,她说:

“我求求你,不要抛弃我,没有你我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他冷漠地说:

“别这样,不要老缠着我,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她继续求他,她说:

“我不再要求什么,只要你别不理我……”

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说:

“长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断吧……”

她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她的心在往下沉,往痛苦之海的深处沉去,她说:“你还爱我吗?”

他说: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坚持要问:

“你说,你还爱我吗?”

他说:

“我不想伤害你,不要逼我。”

她固执己见,不肯罢休,继续问:

“说,你爱我吗?”

他说:

“不。”

她说:

“那么,你爱过我吗?”

他不说话了。

她说:

“我想再见你一面,现在!”

他说:

“没必要了。”

她说:

“你别后悔。”

说罢,她挂了电话。

她在房内转了几圈,不知道要干什么,其间,她照了照镜子,可她并没看镜子中的自己,或者虽然看了,但旋即又忘了;她洗了脸,但后来也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她写了遗嘱,遗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走了。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她将遗嘱放到显眼的位置,然后从里边锁上房间门,吞下了一瓶安眠药……

那个男人放下电话后,感到心里像驴踢一般不安,他踱来踱去,踱来踱去,越来越不安,越来越不安,他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许多念头,突然,他被可怕的恐惧攫住,整个脊椎寒冷无比,他飞奔出去,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通她丈夫的手机,只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就挂机了——“快回家看看你妻子,她说不定要出事。”

……

这其实是我临睡前的想象。可是朦朦胧胧中,我以为这就是事实,好像我穿越时空看到了事件的真相一样。这种想象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潜意识呢?

7.遗憾

第二天早上我没能够起早,如果能早起半小时,我会去沈从文的墓地看一看,以表达我对大师的崇敬。

我起来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吃过早饭要赶往德夯苗寨,没一点儿机动时间了。我只能从阳台上再看一眼安葬大师的山包,少鸿再次为我作了指点。

透过沱江缥缈的水烟,那个山包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安静,上面的林木明显比别的山头更为葱郁一些……

吃过早饭,我们匆匆赶到德夯苗寨,由于要赶中午十二点的火车,我们在那儿只是吃了一顿具有苗族风味的饭而已。

我们赶到火车站时,我们要搭乘的这趟火车已经进站,如果再晚几分钟,我们就上不去了。

8.短信

回到常德,整个活动就结束了。

就在火车站分别,大家握握手,说几句惜别的话,即星散了。

阿娅自前一天晚上喝茶聊天之后,就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们去德夯坐的是旅游公司的大客车,我和她的座位隔得很远,从吉首回常德的火车上,我和她的座位又隔得很远,都没能说上话。我看到过几次她的背影和侧影。有一次迎面走过,也只是点点头。通过昨天夜里和少鸿的一席话,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一些她的境遇、她的平静以及她眉宇间的忧伤,还有她的神态。这是理性的说法,从内心来讲,我敢说我对她的理解不是“一些”,而是全部,尽管这是无来由的。同样无来由的是,我觉得我们像是很早就认识似的,或者说得更恰当些,我认为她就是我的一个妹妹,一个多年没见面的妹妹。仿佛在我们心与心之间有一个无形的连通器,我能感知她的心情,她同样也知道我之所想。就要分别了,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我感到心头一震,有隐隐的疼痛感。她夹在人群中与我匆匆握手道别。她说希望我再到常德来,我说我会的。尽管和别人说的也是类似的话,但总觉得有所区别。然后挥挥手,我就和少鸿一起上了文联来接站的车。

就这样分别了。

第二天文联派车送我到长沙。我在长沙会见几个朋友之后,坐当晚的特快返京。在火车上,我收到一个短信,内容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祝赵老师一路平安!手机号很陌生,不能确定是谁发的,我宁愿是阿娅发的。其实我与阿娅的交往,仅限于几个人在一起喝一次茶,走一会儿石板街。我们没有单独待过一分钟。没有说过一句暧昧的话。难道是心有灵犀?也许吧。我回短信:谢谢!

9.梦

躺在铺位上,火车单调的晃动和单调的哐当声使我昏昏欲睡,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想象着阿娅的那首爱情诗,她在诗中表达了怎样的情感?此时对我来说,那首诗像是一团气体,只有气味,没有形状,我连一个意象、一个词语都触摸不到,更不用说一个完整的句子了。

我怎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我头脑中突然闪现出里尔克的诗句,这诗句与其说有着那团气体的气味,不如说它与我此时的心境颇为吻合。我心中摇荡着莫可名状的情愫,如一湖碧波荡漾的水,波纹柔软、连绵、层出不穷,往无限远的地方伸展着,伸展着……

渐渐地,我的神思朦胧起来,这种朦胧就像傍晚时分沱江上的水雾,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于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一些纷乱的形象、一些模糊的景物、一些暧昧的光,如同老机器放出来的旧幻灯片,充满温暖和怀旧的情调:吊脚楼、捣衣女人、水草、红灯笼、姜糖、翠翠客栈、萧萧茶楼、沈从文的手稿、苗族服饰、蜡染、水上的光、一双眼睛、竹林、楼桥、船、石板街、神像、香火、小路……

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下边我要叙述的梦,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半睡半醒时的想象,哪些是真正梦中的内容,它们已经混而为一,无法区分得很清楚——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远处雾霭岚岚的山包,小路两旁是茂密而低矮的植物,植物上露珠莹莹,大地热气腾腾,万物苏醒,呈现出一派蓬勃景象,太阳刚刚升起,霞光万道,许许多多的鸟唧唧喳喳地叫起来。我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独自去寻找沈从文的墓地,走到一个较为开阔的地方,眼前出现了三条岔路,我迷惑了,不知该走哪一条,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把竹编的蚂蚱;我知道她是来引路的,也知道她引路的条件,于是我主动买了一个竹编的蚂蚱;她将蚂蚱交给我,让我拿好;我还没攥住,蚂蚱竟然蹦走了,蹦入草丛中不见了;我对小女孩开玩笑道:你看,它跑了;小女孩说那你再买一个吧;我说你应该送我一个;小女孩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装作很大方的样子送了我一个;然而,这个蚂蚱又蹦走了;小女孩说我是故意的;她说得对,我是故意的;但我耍赖,不承认;小女孩有些委屈,强忍着眼泪,又递给我一个蚂蚱;我逗她逗得有点过分了,于心不忍,就说我把她的竹编蚂蚱全买下来。她手中还有七个,加上刚才跑掉的两个和我手中的一个,总共十个,我给了她十块钱;她将手中的七个竹编蚂蚱交给我,这些蚂蚱在我手中乱作一团,眨眼间就跑得一个不剩了;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在草丛中寻觅,竟是毫无踪影;她说,你可真笨啊;这声音不像是一个小女孩的,我回头一看,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我笑了,原来是你,阿娅,你怎么来了;她说,昨晚在茶楼上你总往这儿看,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就扮成小姑娘在这儿等你;我很感动,说,那你就给我带路吧;她说好啊;于是她领着我往前走;但她并未把我带到沈从文墓地,而是带到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到处奇花异草,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我问她这是哪儿;她说,这儿是天堂;我说,我们来这儿干吗?她说,你这个傻瓜……

这时火车猛一抖动,停了下来,不知是哪一站;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黑漆漆的车厢,听到不绝于耳的鼾声,颇有些怅然;于是翻个身重新入睡,希望刚才的梦能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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