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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免渡河(2)

  7

免渡河有两样东西决定着人们的生活和命运,那就是森林和铁路。我童年的许多欢乐、冒险和恐惧也都与此有关。先说森林吧,我第一次感到恐惧就是在森林里。那天,两个婶婶带我进山采蘑菇,我在一片洼地看到一大堆人头,那些头颅还能说话,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喊冤似的。吓得我拔腿就跑。我不知我是怎么跑回家的,到家之后还浑身发抖,满嘴胡话。父亲责怪两个婶婶不该带我进老林子里。两个婶婶说,哪有什么人头,那只是蘑菇,像人头一样大的蘑菇。五保老人郑奶奶听说了这件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这孩子是撞了邪,并说那地方是个万人坑,以前活埋过很多人,去不得的,特别是小孩子。郑奶奶知道的东西很多,我们经常去她那儿听鬼故事。听小朋友说,鬼都怕她,她知道怎么对付鬼,鬼如果不听她的话,她就将鬼钉到墙上。她说我的魂儿丢了,需要叫回来。她给我叫魂儿。

她一叫,我还真的感到我的魂儿游荡在身体之外,我的魂儿能看到我的身体。她叫:团团,回来啦——,团团,回来啦——。那一声声呼唤,饱含感情,就像是母亲在叫我,我怎能忍心不回去呢。于是我的魂儿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另有一次恐惧则是和铁路有关。我要去道南上学,每天都要四次穿越铁路。

每次离家,父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过铁路时一定要小心,要看看有没有火车经过;停着的火车要看看有没有车头,如果有车头,就要注意,它随时都会“跑”起来。因为铁道,我没少迟到,也没少旷课。有一次火车轧死人,围着很多人在看,我很害怕,没敢到跟前,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在心里,让我每次过铁道都感到脊背发紧。冬天有时候雾很大,白茫茫一片,前后什么也看不见,过铁道就更为恐惧。

有一次,雾就像牛奶搅拌在空气中一样,白乎乎的,周围如立了一堵圆形墙壁,我看不到火车,也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过铁道……

过到一半的时候,我感到大地在震动,我知道是火车来了,我抱住铁道旁的一个电线杆,火车呼啸而过,一股强大的气流朝我吹来,我的身体被吹得像风筝一样飘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死死地抱住电线杆,我就会被吹到茫茫大雾的天上。我怕得要命……

到校时迟到了,脸乌青乌青,失去了知觉。班主任吕老师帮我揉了半天,我才有了感觉。吕老师对学生很好,有一次她病了,我们大伙去看她,每人给她买了一个冰棍……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上学路远不说,还要过铁道,所以常常迟到。尽管老师不批评,但我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走进教室,脸哪次都是热辣辣的。后来,看看要迟到了,我就索性逃学,在外边玩上一晌。有一天,我又逃学了,还拉上小山、小荣和金凤三个好朋友一同逃学。这一次差点出了大事。

我们四个人到山上采花捉蝴蝶……

碰到婶子后(我不知道她到山坡上干什么,也不关心她干什么),我怕她向父亲告密,就转移阵地。我们曾想到河边,但害怕蛇,我们曾在那儿见过一条很大的蛇(那次老师带我们郊游,我看到一条胳膊粗的蛇横在河中,被河水冲得往下翻滚,或者是它在戏水,看到人后,它爬上岸钻进了草丛中)。于是,我们来到货运站。爬上一节没有车头的车厢。这方面我有经验,没有车头的车厢通常是安全的,它不会走。我们在里边玩过家家游戏……

我因为恨母亲和讨厌三婶,不愿扮演妈妈的角色,我只想扮演爸爸。很奇怪,谁都想扮演爸爸。但他们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下来……

扮演爸爸的我,并没有享受到多少权威的感觉,而是处处呵护着老婆孩子……

我们玩得兴起,不觉天色已渐渐变暗,突然车厢震动了一下,我们才从游戏中回过神来。这震动让我们感到恐惧,好像什么东西给车厢撞了一下,如同一个人腰上被踹了一脚似的。车厢疼痛得颤抖了一下。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车厢竟然缓缓移动起来。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从脚底传上来,给人的感觉是大地在震颤。车厢走了。不知是谁叫一声,我们开始往下爬,只有小山爬了下去。车厢走得越来越快,我们都不敢下了。我们的心都揪着,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到哪里。我们看到小山哭着喊叫:停下,停下——。火车并没听他的,而是越走越快,将他远远甩在了后面。我想他应该像父亲那样喊“轧死人了,轧死人了”,火车说不定就停下来了。这个笨蛋!

有一次父亲领着我,在辗子山收了两大筐鸡蛋,要赶傍晚的火车回免渡河。

站上人并不多,但鸡蛋怕碰,父亲就等别的乘客都上去后,才将一筐鸡蛋弄上火车。父亲正要去抱另一筐鸡蛋,火车已经开了。父亲抓住扶手,好像要将火车拉住,不让它走。但火车哪里拉得住,他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眼看火车越来越快。他就大喊:轧人啦,轧死人啦——”信号员急打信号,火车刚攒劲要跑,又喘着气停了下来。站台上的工作人员飞快地跑上来问:在哪儿?哪轧死人了?父亲抱起地上那筐鸡蛋放车上,又将我抱上车,他笑着说:差点轧住我了。工作人员很快就看出了名堂,他们看看父亲的两筐鸡蛋,再看看我——一个这么小的女孩上不去火车也够麻烦的——加上父亲诚挚的笑容,他们没再说什么,关上车门,给火车一个信号,火车又重新启动了。这就是父亲将火车叫停的故事。

小山没将火车叫停,只好回去报信,说我们被火车拉走了。父亲那样从容镇定的人,也慌了神,他将妹妹交给三婶照顾,就拉上两个叔叔要去下一站找我们。

下一站离免渡河几百里,只能坐火车去。

下一趟火车几点?父亲问车站工作人员。

夜里十二点五分。

就这一趟?

就这一趟。

父亲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个翅膀,扑棱棱飞到下一站。

急也没用。

……

原来火车司机知道车厢里有人,他想和我们开个玩笑,吓唬吓唬我们。

于是拉着我们在铁轨上飞奔。火车像箭一样朝天边飞去。火车拉着我们满世界跑了一圈,终于停了下来。的确是满世界跑了一圈,甚至跑到天的尽头,无外可去,才拐了回来,而不是像司机说的那样,只是从货场东头拉到西头。司机从火车上下来,将我们好好教育了一番,警告我们以后不要钻进车厢里来玩,说:再到车厢里玩,就将你们拉到莫斯科。然后赦免了我们。

我们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回家,怕挨打,于是就躲了起来。天越来越暗,父亲和叔叔婶婶们,以及其他人,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结果连我们的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又找司机核实情况,威胁司机说孩子们若有什么事就拿他是问。站上的领导也严厉地批评了司机。司机很后悔,他说只是和我们开个玩笑,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也加入到了找人的行列。站上的职工都动员起来了。免渡河都动员起来了。三个孩子失踪了。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领着两个小伙伴,悄悄潜回家,藏在我们家的炕后面。没有人想到我们会藏在这里。他们曾经几次回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回家了,我能感到他们把屋里的各个角落都看了,他们在屋里转身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声,都说明了这一点。有几次我感到他们就要发现我们了,因为他们突然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结果他们还是没发现这个秘密。他们找疯了。我感到恐惧,我们都感到恐惧。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这是一次捉迷藏,一定要藏好,不能让大人们找到,因为找到免不了要挨一顿打。院里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问:没看到团团回来?

没有。这是三婶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接着,吱——”的一声,屋门被推开了。脚步声进屋了。然后是一阵可怕的静寂。我能感到父亲的目光在屋里扫视。那目光有重量的,它给看到的东西一种压迫感。我想我们就要被发现了,就要被发现了。父亲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被子,看到我们……

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被发现……

看来没回来。

这是三叔的声音,带着气愤和烦躁。

她会去哪儿呢?

这是父亲的声音,带着焦虑和担忧。我真想跳出来,扑入父亲的怀抱,哪怕被他打一顿都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这样做。

他们很快又出去了,还拿上了手电筒和马灯。天黑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了。我们仨有些害怕……

但在这个温暖的角落里,睡意渐渐上来了,眼皮越来越困,终于都睡着了。我梦到父亲背着我走在雪原上,父亲心情沉重,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走路。我为了让父亲高兴,就对父亲说:毛主席说团团是个好孩子。父亲笑起来,他问我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我胡诌说昨天说的。他问我在哪儿说的。我说在北京天安门……

在我做梦的时候,整个免渡河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亲戚邻居出动了,车站的职工也动员起来了,都在寻找我们。手电筒、马灯和火把把小镇搅得骚动不安。他们越找越担心,越找越害怕,怕我们出意外,被狼叼走,或被人贩子拐走,或掉进哪个池塘里,等等。我们不知道外边乱成了什么样子。

父亲再次回来的时候,开门声又把我们惊醒了。如果父亲叫我的名字,我可能就出来了。但父亲没有叫,他可能看到屋里没什么变化,很失望吧,很快又出去了。他们要继续寻找。

父亲第三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他是被三叔背回来的。三叔个子魁梧,力能扛鼎,背父亲不成问题。父亲是在河边晕倒的。他们找遍小镇,没找到我们,就往河边去找,结果可想而知……

二叔给父亲冲了一碗糖水喂下去,父亲渐渐醒了过来。这时我已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了,木然地站在那儿。他们都忙着招呼父亲,谁也没看到我。是父亲最先看到我的,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似的。

但两行眼泪缓缓地流下了面颊……

8

逃学事件之后,我安静了很长时间。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后去郑奶奶那儿听她讲鬼狐故事。郑奶奶有一肚子的鬼故事,每个故事里的人物都有名有姓,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她也都记得很清楚。从她那儿我知道了鬼有很多种,有吊死鬼、淹死鬼、吝啬鬼、饿死鬼、冤死鬼等等。她说鬼属阴,人属阳,鬼大都怕人。可她有些鬼故事却吓得我们晚上不敢出门,上厕所都害怕。

我确实看到过鬼,坐在红砖坟墓上。屋后的山坡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但不知什么时候那儿多了一座红砖坟。有一天傍晚,天阴沉沉的,我和妹妹,还有小山、小荣在山坡上玩,突然我看到红砖坟上坐着一个人,不,是一个鬼。他虽然看上去和人一样,但更像个影子。他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僵硬。肯定是个鬼,我说。

我们几个都吓坏了。我们约好都不看他,装作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这样,他就不会招惹我们了。果然如此。停一会儿,我忍不住偷看一眼,鬼没了。他大概钻进坟墓里了吧。我们吓得拔腿就跑,狂奔着回了家。到家后,还余悸未消,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

郑奶奶不光会讲鬼故事,还会讲狐狸的故事。她能听懂狐狸说话。在她讲的狐狸的故事中,狐狸大都成精了,变成了人。奇怪的是,狐狸都选择变成女人,没23有一个变成男人的。我有一天悄悄问她,张美丽是不是狐狸精,她哈哈大笑起来。但她终究没有给我一个答案。还有一些千年老狐狸,最终成了狐大仙儿,法术厉害着呢,能将人们藏得很隐蔽的东西找出来搬走。我很担心父亲藏在罐子里的钱。我让父亲提防狐大仙儿,父亲说他在罐子里放有蛇,狐大仙儿也怕蛇。

有一天,我和妹妹在山坡上玩时,妹妹突然变成了皮球,让我拍打了半天,后来又变了回来。我知道这是狐大仙儿在暗中搞的鬼。不过,妹妹不记得她那半天的样子。她当然不记得了,因为皮球没有记忆。我把这件事说给郑奶奶听,问她是不是狐大仙儿搞的鬼,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你做的梦吧?

郑奶奶和郑爷爷是五保老人,他们家里养了很多花,指甲花、灯笼花、绣球花、海棠花、兰草、芦荟等。一到他们家,就像进了花园一样,蜂蝶翩跹,花香扑鼻。那时父亲赚了很多钱,别人家只是过年时才吃顿饺子,我们家却是隔三差五就吃饺子。我们家每次吃饺子时,父亲都让我给他们端两碗,一次也不落。我很烦这件差事。有一次我耍了个小心眼,中途将饺子端给我的朋友小凤。小凤妈见父亲,表示感谢,夸我们家的饺子好吃。我回来后,父亲问我饺子送哪儿了?我说送给郑爷爷了。父亲说,那怎么小凤家也吃上了咱家的饺子?我只好承认,我让小凤也尝尝。我又问父亲,干吗要给郑爷爷他们送饺子?父亲说,他们没儿没女,挺可怜的。又说,咱盖房子时在他们家院子里脱过坯,要知恩图报。父亲要我再送一碗过去。送去后,郑爷爷送了我一盆兰花,我抱着花出门时碰到了疯子,吓得我将花盆摔烂了。疯子是郑爷爷和郑奶奶的干儿子,整天在大街上追逐吓唬小孩。那时除了胡喜瑞,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他追过来时,我就拼命地跑,怕被他追上。我不知道被他追上会是什么结果,因为没看到他追上过谁。想来被他追上是很恐怖的,这只要看看那些小孩奔跑的速度和惊恐的表情就知道了。有一次,我跑到了一个死胡同,没处跑了,被他追上了。我吓得浑身发抖,站那儿哭了起来。可奇怪的是,他并没对我有什么不友好的举动,而是摸摸我的头,就走开了。

后来,郑奶奶和郑爷爷在同一天去了天堂。他们的花在那一天都枯萎了。当我站在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时,我突然感到有一个奇异的世界对我关上了大门。几天后,疯子也消失了。

9

郑奶奶上了天堂之后,张美丽是否是真正的狐狸精就永远成了谜。

她虽然名字叫美丽,长得并不出众。但她身段很好,走路时各个关节都像装了轴承似的,扭来扭去,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她在打父亲的主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她和父亲总是有意无意地相遇,也总是要说些疯话。

有一次,父亲正在街上卖除臭虫粉,巡查的人员来了。所谓除臭虫粉,其实就是六六六粉,一种农药。当时,卫生条件差,家家户户都有很多臭虫,人们烦恼不已。六六六粉能够杀灭臭虫,但是六六六粉是农药,一袋子有一百斤重,不零卖。

父亲从中看到了商机,就买回一大袋六六六粉和一堆信封,将六六六粉分装到信封里,拿到街上去卖,一毛钱一袋,很赚钱的。父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对检查人员特别敏感。检查人员在街那头,他在街这头,还看不到影子呢,他就能嗅他们的气息,迅速躲开。父亲是街上名人,检查人员知道他在做违法生意。这天直奔他来。他们还没看到父亲时,父亲已经匆匆收拾起东西离开了街道。父亲拐过一个街角,碰到张美丽挎着一个篮子上街赶集,他将一大包六六六粉塞进她的篮子里。她愣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父亲已经走远了。她看到后边跟来的检查人员,将篮子换到身体的另一侧。父亲头也不回地钻进何明家,进门后,飞快地将钱塞进玉米缸里。检查人员跟着就进来了。他们让父亲把东西交出来,父亲装糊涂:交啥?我什么都没有。父亲将身上的口袋都翻出来让他们看,都空空如也。

那你跑啥?

我没跑啊。

你到这儿整啥?

我渴了,来喝口水。父亲说着,就拿瓢舀水喝。

检查人员既没抓现行,又没有物证,拿父亲没办法,悻悻而去。

张美丽在外边等着父亲,她把父亲塞她菜篮的东西还给父亲。

父亲向她表示感谢,她说:光嘴说说?

父亲送她两包六六六粉:除臭虫可管用了。

我才不稀罕这玩意儿。

那你稀罕啥?

我稀罕你。

别开玩笑,让人听见了笑话。

看把你吓的,没胆了?

10

父亲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的翻毛皮鞋。我穿上后,感到双脚放光。我想去向小朋友们炫耀,却被三婶叫住了,她让我帮着抱小孩。我抱了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在小孩P股上拧了一下,小孩儿哭起来。三婶接过小孩儿喂奶,我才得以脱身。

我去找小朋友们玩,希望他们能注意到我的翻毛皮鞋。果然谁也无法装作没看见,因为翻毛皮鞋太亮了,太新了,也太与众不同了。他们羡慕的目光让我很受用。我约他们到河边捉蝲蝲蛄,他们就跟着我走了。

过了独木桥,前边就是开满鲜花的山坡,成群的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我们对蝴蝶没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蝲蝲蛄,一种长得像龙虾的小家伙。它们一般藏在石头下,你揭开石头它们也不知道跑,傻傻的,等着被捉。一会儿的工夫,我们就捉了不少蝲蝲蛄。后来,我又将拉拉姑全部放回了河里。我让小莉也将她捉的蝲蝲蛄放回河里,她不放,我就追着她让她放。在追的过程中,我不小心将一只翻毛皮鞋碰到了河里。我一把没抓住,它顺着河水向下游漂去。我在岸上追赶,有时它被冲到了岸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是等你伸手时,它又被冲走了。几次都是这样。河边许多地方生长着高高的水草,这种草的颜色很特别,柳叶状的叶子上面,半边是绿色半边是紫红色,平时我很怕靠近它们,因为深密的草下面,常常藏着癞蛤蟆。果然,翻毛皮鞋就在眼前,我刚要穿过这些讨厌的草过去时,一只癞蛤蟆挡住了我的路。它肚子鼓得大大的,满身疙瘩,丑陋不堪。我最怕这玩意了。可是它不怕我,挡住路就是不让开,直到我折一根野草做势要抽打它,它才跳开了。由于它这一耽误,我看不到那只皮鞋了。河面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皮鞋的影子。河水在不远处打着漩涡,几片草叶在上面旋转着,旋转着……

父亲刚给我买的皮鞋,穿了还不到一天,就剩一只了,我……

咋回去呢?不是说没鞋穿我回不去(我可以赤脚走回去),而是丢了一只鞋我没脸回去。伙伴们既同情我,又有些幸灾乐祸,黄昏时候,他们扔下我都回家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天边的云。想起对妹妹说的话:妈妈就在云的后面。那么她看到我的鞋子了吗?她为什么不帮我把鞋子留住,那只鞋子,怎么就那么快消失了呢?我看着天,云儿飘啊飘啊,变幻成不同的样子,像硕大的山羊,又像巨大的火车头,还像火车道边上高高的圆木垛,又变成了爸爸曾经买给我的布娃娃……

云变啊变啊,后来慢慢的什么也不像了,被黑暗隐去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山坡上那片父亲开垦的种着土豆和白菜的荒地,那旁边有座红砖砌成的无名坟,在昏灰的夜色里闪着猩红的光。想起曾经看见的坐在坟头上的鬼,我疯子一般地冲下山坡,又疯子一般地从河边养狼狗的人家前面跑过,要知道,我平时总是绕道的,因为那家人的狗,曾经追过我的自行车,害得我把新自行车的脚蹬子摔坏了……

我一口气跑进家院子门,三婶正从院子里抱柴火,看见我,脸上掠过一些惊讶,但她没说话,而是抱着柴径直进了她自己的小屋。我走进自家的柴屋,穿上一双花布鞋子,心里想着要是父亲问起我的皮鞋,我就说是青蛙王子拿走的,拿去干啥?当船用,他要乘着这艘船去找白雪公主……

这时候,父亲从里屋出来了。他的脸有些肿胀,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有些牙疼。我看到父亲难受,自己也好像牙疼起来。父亲潦草地让我吃了点面条,就让我赶快睡觉,说他明天要去乌奴耳办事,要早起。我看到妹妹正香甜地在炕上打着呼噜,突然间眼睛也睁不开了,就快速地钻进了被子里。到了半夜,我起来去厕所的时候,拉灯,竟然看见父亲蹲在厨房的灶台边,一边用盐水漱口,嘴里嘟囔着: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看到父亲难受的样子,我走到父亲身边,说:爸爸,你不是说捏住手掌的虎口位置就可以止痛吗?父亲说:对呀,我怎么就忘记了呢?说着,他边催促我回到被窝里,边用手捏住另一只手的虎口,踢掉鞋子,也迅速地贴着暖墙睡下了。那一夜,父亲翻来覆去,很久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父亲已经去了乌奴耳,表姐依照父亲的吩咐来到家里陪我们。表姐也是从河南老家过来的,她十七八岁,有一天我发现她将叠好的卫生纸悄悄放入内裤里,就觉得她是个流氓。我没告诉任何人。但我看表姐的目光有了变化。她好像总有一些不该有的秘密。她爱打扮。她爱照镜子。她爱发呆。

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正常。她对我和妹妹很好,我有时还朝她发脾气。表姐说,父亲去乌奴尔要坐两小时火车,他要去一整天,晚上才能回来。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的,我一整天都没精神,想着自己的皮鞋,父亲的牙疼,还有,父亲坐火车去的那个外地小镇,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早点回来。小凤小莉来找我玩皮筋,我竟然有点跳不动,她们说你傻了呀,怎么这么笨。我闷闷地让他们离开,妹妹嚷着说要替换我和她们玩,她们勉强允许她一起玩。我躲进小屋。二婶做好了饭叫我也不去,而是让表姐做了薄面片儿,那是父亲爱吃的东西。我吃了一点,妹妹也吃了一小碗,三个人把半锅的饭留着,等父亲回来。那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早,看着外边一点一点黑了下来,我站在到自己肩膀高的窗户旁边,向外看着,希望能看见父亲的自行车,响着铃铛。尽管我明明知道,父亲那天没骑自行车,自行车就放在厨房外面的柴屋里。我走到自行车旁边,推着它到院子走了几圈,妹妹也无聊地出来和我一起推。平时吵吵闹闹的妹妹,今天也出奇地安静。她不敢乱闹,怕爸爸不在家,我打她。其实,我才没那个心情管她呢。

我问了表姐好几遍,说父亲是不是今天不回来了。表姐说,他说要回来的呀,可能晚点吧,但是也不对呀,只有一趟火车,应该是火车晚点了吧。我们等呀等呀,我干脆搬个马扎坐在了窗前,望着外面黑黑的院子,让表姐去把院子的木栅栏门锁住。表姐说,锁什么呀,等你爸爸回来了还要开门。我说,要锁,不然,坏人和狼进来了怎么办?表姐说,不怕,你三叔我三舅舅他们在院子大门旁边,进来了先经过他家。我说,要是直接进咱们屋子怎么办?表姐说,咱们把屋子门从里面锁住。我说,要是打破咱们这个小玻璃窗户进来怎么办?你看咱们这个窗台这么低。表姐说,从来没发生过。我说,那是因为有我爸爸在,他们不敢来。要是他们知道今天爸爸不在家,突然来了怎么办?表姐说,那好,我们去锁上院子的大门。我就瑟缩地跟着表姐,到院子的大门前,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然后,我们就躺进被窝,竖起耳朵,想听外面是否有爸爸喊开门的声音。屋子的灯一直亮着,因为,我们怕自己睡着了,听不见父亲叫门。到了后半夜,表姐说多费电呀,还说,夜里开着灯,会引起坏东西的注意。我一听,害怕起来,想道,那低低的窗户外面,是否真的有什么眼睛在朝里面看吗?于是,我同意关灯。关了灯,夜,静悄悄的,外面也黑漆漆的,连一丝月光也没有,其实,没月光更好,因为,听隔壁的孙老婆子说,月光明亮的夜晚,也是妖怪出来折腾人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屏着呼吸,在黑暗中倾听着,灶台边依然响着蛐蛐的叫声。我想着父亲昨天晚上还在那里牙疼的表情,想父亲怎么还不回来,牙今天还疼吗?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我想着想着,自己牙也疼起来了。我跟表姐说要上厕所,表姐说舅舅不在家本来就害怕,你怎么老折腾,看把妹妹都折腾起来了。果然,妹妹那天晚上也没睡好,她也说肚子不舒服,起来了几次。我们不敢开灯,起来的时候动作很轻,生怕被窗户下面的什么东西察觉。

上午,二婶来敲门,说这几个丫头怎么这么懒,他爸爸一天不回来几个人就日夜颠倒了。我们不做饭,在她那里随便吃了几口。表姐给我们洗衣服,我们又到邻居家玩,黄昏时分回到家里,看见父亲还没回来,就又没胃口了。表姐的饭我们吵着说难吃,表姐也说你们真难伺候,不吃算了,反正我舅舅回来也不能说我不给你们做饭吃。她一人也随便扒了几口,好像也没什么心思吃,就坐在炕边缝起花花绿绿的鞋垫。我还像昨天那样,搬个马扎坐在窗户边,看着外边渐渐黑了下来,心里想是不是爸爸真的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不敢和表姐说,因为,隔壁的孙婆子说,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可能就会应验。所以,我不敢说,表姐也不说,但她也很紧张,重复地说是不是火车又晚点了?又说,舅舅那个小镇子上可能有朋友,要不他怎么去那里呢,要不他晚上怎么不回来呢。

又是一夜折腾。天亮了,表姐说,要不我们去那里找找吧,反正火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我巴不得地一下跳出了被窝,妹妹说她也去。我们三个就穿好衣服,锁好门,没叫醒隔壁的三叔他们,就出了院子。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向我们走来。那不是爸爸吗?表姐也说是舅舅。我们三个飞速地跑到他身边,真的是他!爸爸还活着,回来了。我欣喜若狂地抓着父亲的手,却见他嘴唇抽动了一下,肿胀的脸好像更肿了。我说牙还疼吗,父亲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却扶着腰,好像走一步都很艰难。妹妹拉着父亲的衣服,表姐说舅舅你的提包怎么没见了。父亲说,这次倒霉,被人没收了。表姐赶快让妹妹别拉父亲的衣服,说可能舅舅受伤了。我的牙又疼了起来。我拉着父亲的手,平时都是他拉着我,这次却好像我拉着他。我们慢慢地挪着,还好街上这时候还没有几个行人。没有邻居这样早起来,父亲的这副样子,我多么不希望别人看见。回到家里,父亲说好困好累,让表姐把昨天剩的面片儿热热给他吃,他艰难地靠着暖墙,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又说好渴,接着又喝了两大碗开水,就躺下来睡了……

我看着父亲酣睡的样子,牙也不疼了,也钻进被窝里酣睡了过去。表姐、妹妹也和我一样,也贪婪地睡了个美觉。父亲出去两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并没告诉我们。直到有一天,他和三叔叔说话聊天,我才知道那天他被市场管理人员抓住并关进了黑屋子,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差点踢断了他的肋骨。后来他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孩没人管,那边的人才放了他。钱和货物都被没收了。他说他还算幸运,因为他看见另一个人也是因为在街上卖东西,被抓住时犟了几句嘴,就被打昏了扔在院子里一夜,第二天昏迷了还被泼上水浇醒,又接着打。父亲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态度好,那些人也算手下留情,命才保住了。以后乌奴耳这个地方再好卖也不去了,父亲说。

11

小莉有个哥哥比我们大几岁,个子大,擅长抓蝈蝈。他将抓来的蝈蝈放在柳条编的小笼子里,到处炫耀。我喜欢蝈蝈,也想自己捉几只,但蝈蝈特别聪明,明明听见它在草丛里高声歌唱,你一走近,它就屏气息声,让你遍寻不着,像钻进地里去了。无奈,我只好拿着父亲买的黄香蕉苹果,外加一个豆沙面包,向他换蝈蝈。

换蝈蝈可以吧,这些?

他咽着口水,却作出不情愿的样子,勉强地好像施舍我似的递给我一只装着蝈蝈的笼子说:拿去吧,就这一次。

没有下次了。我说。

后来他又见我吃面包,就说:再换怎样?

你说没下次了。

我不同意和他换,他一把夺下我的面包,跑开了。我去追,他就递给他的妹妹说,她爸爸不是好人,投机倒把,所以她才有面包吃。小莉说,就是就是。我不知道投机倒把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不是个好词。两个人转着圈,跳着叫着说,她是地主崽子,他爸爸是个大坏蛋。还说,看见她爸爸被人在街上抓走,是个特务。

我气急了,却奈何他们不了。回到家,看见炉子上的铁钩子,就抄起来,出去追他们。追小莉的哥哥,没追上,就转而追小莉,她反正没我跑得快。我抓住小莉的衣服,她伸手想抓我的脸,我头一偏,顺手给她的头上打了一钩子。她捂住头,哇哇地哭起来,骂:狗崽子,盲流,没妈妈的野种。我更气了,扑过去刚想再踢她一脚,她哥哥跑过来了。我看到他手里拿个棍子,眼里闪着恶狠狠的光,就扔下钩子,拼命地往家里跑。三婶看见我往家跑,说,和谁打架了,哪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我不理她,一直跑到院子深处老房子的窗户旁边,蹬着窗台,上到邻居家的栅栏上,又小心却又快速地一跳,跳到自家的房顶上面。我知道,那兄妹俩决不会放过我的。小莉的哥哥一向打架很厉害,刚上小学一年级就扎伤了同班的同学。他们的妈妈也不是好惹的,她一脸横肉,据说还是当地的一个小官。果然,我刚在烟囱后面藏好,就看见他们三个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我家院子,跟三婶说,你家的小崽子真没教养,野蛮,拿炉钩子伤人。三婶说,不是我的孩子,她爸爸惯着她,你去找她爸爸。那妇人说,他惯我不惯,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三婶说,我不管,你找吧,找到了你随便。说完就进自家屋子了。

我趴在房顶上,从上向下,俯视着院子,清楚地看见那三人使劲拉我家的门,好像要把门上的锁拉断一样,又跑到我家的后院子,折断了我种的扫帚花。小莉说,让她坏,弄死她的花。我心里难受死了,但却屏着呼吸,像个蚂蟥一样紧紧地贴在房顶上,只露着两只眼睛,从烟囱后面,痛苦却又解气地看着他们无谓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终于又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父亲回来时板着脸,将我叫到跟前,问我是怎么回事,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咋能拿炉钩子打人,打坏了人怎么办?

他们说你是特务,坏蛋,还被人抓过。我倔强地说。

随他们说,又不能说死人,父亲倒是看得开,他说,管它呢,反正我们不是坏人。

父亲不教训我了,我说:

他们再来家里打我怎么办?

父亲说:

他们不敢,我们也不是柿子做的。

为了证明我们不是柿子做的,父亲拉着我到他们家,去对那女人说,小孩子打架大人不要当真,否则伤了和气,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胖女人说,你家的孩子就是野蛮!父亲说,是淘气了些,但你讲话也要注意用语。我们两家要当好邻居,不要得理不饶人。今天就算我代孩子赔不是了,以后就此不要再提。胖女人看见父亲一脸严肃,深知此人和流氓也交过手,天不怕地不怕,就说,算了算了,以后不要他们在一起玩了。

父亲拉着我的手,正气凛然地离开。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真的是太伟大了。我没敢告诉父亲我藏在烟囱后面,我担心他可能会伸出巴掌打我的P股,也可能又数落说我哪里像个丫头。

12

在免渡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氏三兄弟已经变得赫赫有名了。父亲能挣钱,他总能找到挣钱的门路,我们虽然没户口,生活过得一点儿也不差,不但不差,还比许多有工作的人家过得都好。三叔则能打架,他力大无比,谁惹了他,准没好果子吃。二叔心灵手巧,能作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们大开眼界。

生活红红火火,看上去是这样,但是……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时,你想过安静的生活,但麻烦会自己找上门来。

这次是胡喜瑞,那个从瓶子里钻出来的魔鬼。

他是免渡河的一霸,威震四方。谁家小孩哭闹,只要说胡喜瑞来了,马上就吓得不敢哭了。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房子是我们家的四五倍大,院子则有我们家的十倍大,大卡车在他家院子里都能掉过头来。院子养着两只狼狗,没人敢轻易踏进他家院子。他称王称霸多年,早就看李氏三兄弟不顺眼了。有一天晚上,他不知在哪儿喝醉了酒,借着酒劲,拎一把斧头,一路骂骂咧咧来到我家,踹我们的院门。父亲和我的两个叔叔正在屋里说事,听到叫骂,三叔起身要出去,父亲一把拽住了他。

他喝醉了,别管他。

敢骂上门,胆子不小。三叔愤愤不平。

他霸道惯了,咱不惹这号人。

胡喜瑞叫骂一阵,见屋里没有动静,以为父亲他们胆怯,越发骂得起劲,什么“缩头乌龟”、“没户口的野人”、地主崽子”、投机倒把分子”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骂人的词一股脑地喷出来。他踹门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我感到大地都在颤抖。

院门只是一道柴扉,哪经得起他如此踹,只几下,院门就开了。他进到院里叫骂。

三叔要出去,父亲按住,不让他动。

再不出去,他就要骑到咱头上拉屎撒尿了。三叔说。

他骂够就不骂了。父亲说。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咱在人家的地盘上,该忍要忍。

胡喜瑞在院里转着圈骂,斧头寒光闪闪。看无人应战,他越发猖狂,要往屋里闯。屋门刚被父亲关上,他怕两个弟弟出去惹事。胡喜瑞用力踹门,踹得整个房屋都摇晃起来,屋顶的尘土簌簌往下掉。我趴在窗台上向外看,这会儿感到窗户快被震掉了,我离开窗户,在炕上蜷缩成一团。

再不开门,我就把房子点了。胡喜瑞叫嚣道。

他真干得出来。这种情况下,父亲只好将门打开,让胡喜瑞进来。

胡大哥,喝酒了?

胡喜瑞横着身子,看他那样子,仿佛屋子盛不下他。

老子喝不喝酒关你屁事。

二叔和三叔怒目圆睁,父亲故意挡在他们身前,不让他们与胡喜瑞对视。看着炕上我和妹妹吓得躲到炕角,父亲说,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说吧。父亲说着,搬了马扎放他前面,胡一脚踢开马扎,用手指着家里唯一的箱子说,把它打开,里面是不是都藏着什么宝贝。父亲说,哪有什么宝贝啊,是我兄弟结婚老家人送的衣物。胡说,什么结婚,就你那乌龟王八样子的熊样兄弟还配找老婆?三叔听了,眉头越皱越紧,一把拉住胡,说,你再说一遍?哇——,我和妹妹同时哭了起来。父亲一看,就拉着他们两个说,别吓坏孩子,咱们出去说。说罢,就连拉带推地把他们两个弄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灯,漆黑一片,我趴到窗台上,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看不清楚,只听到胡喜瑞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音凄厉恐怖,听得人毛骨悚然。后来我24才知道三叔出门时手里拎了一把剪刀,他一到院里就制服了胡喜瑞,夺下斧头,将他按在地上,用剪刀钻胡喜瑞,一下一下地钻。剪刀钻入肉中,如果再戳住骨头,那种疼痛……

胡喜瑞是个软骨头,嚎叫几声就磕头求饶了:爹呀爷呀,你是我亲爹,是我亲爷,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妈呀——……

他大叫一声,显然又一剪子下去了。

放过他吧,父亲劝三叔,教训他一顿也就算了。

我要让他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的剪子厉害,看他还敢不敢再来找茬儿。三叔不愿意轻易放过他。

二叔拦住三叔: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

胡喜瑞磕头如捣蒜,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爷,一会儿又喊祖宗,后来又喊奶奶……

原来是二婶也过去了,他抱住二婶的腿,大叫:奶奶,我的亲奶奶,救救我呀……

二婶劝三叔: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了他吧。

父亲说:已经教训了,不要把事情弄大了……

胡喜瑞哭着求我三叔:李大兄弟,不,李爷爷,放了我吧,我以后认你为亲爹,再也不会太岁头上动土了。

父亲说:好吧,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都喝了酒,不冷静,互相谅解了吧,咱们还是好邻居。

胡把头磕得咚咚响,说:是好邻居好邻居,咱们还是好兄弟。

父亲说:老三,你放他走吧,听哥的话,咱们不要惹事。

三叔显然听父亲的,他说:好吧,滚!下次再犯到我手上就没这么便宜了。

胡喜瑞如得了大赦一般,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我很奇怪,胡喜瑞为什么不钻进瓶子里,哪儿来回哪儿呢?

为件事很快传扬出去,邻居们都说李家兄弟好汉,能文能武。来家里借钱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出现得最频繁的身影是张美丽。

有一次,她来到我家,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就清了清嗓子说:李大哥,真勤快啊。

父亲依旧低着头,应了一声说:来了。

是啊,你怎么连头都不抬一下。

父亲放下斧子,站直了身子,看见张美丽穿了件水红的外罩,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现在不是抬头了吗?哈哈!

你啊,从来没正眼看过别人!

不是吧,我太忙了。说完,就回屋子里,舀了碗凉水,咕咕喝了两口,又递给张美丽说,对不起,我忘了先请你喝一口了。

张美丽撇着嘴:哼哼,谁要喝你的口水啊。

父亲愣了一下:对不起,要不我再舀一碗?

不渴不渴,我逗你呢。张美丽扭着身子,挨近父亲的脸,说,我啊,就是想你帮忙借点钱给我。

怎么又缺钱了?上次不是刚借给你二十吗?

唉,别提了。我家那没用的整天就知道喝酒,孩子在街上乱跑不小心被玻璃扎坏了脚,医生延误了治疗就要成破伤风了。说完,用她那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看着父亲,说,大哥你不会白帮我的。

我可没图什么,不过是看你家太困难了。

是啊,我咋没嫁个你这样的呢,张美丽说着,把脸凑近父亲的脸,在父亲的胡子上面亲了一下,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胡子。

父亲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说:别这样,孩子在屋子里看着呢。

张美丽说:她在哪儿呢?就扭头看了看周围,果然看见我就躲在那个窗户下面,玻璃窗开了一扇,我正露着两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呢。她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亲说:你别笑了。

她说:我就想笑。你快借给我,我才走。

父亲说:你等等。就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说给她。她得意地又亲了一下父亲的脸,好像故意给我看的,说声谢谢,就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我家院子。

看见父亲给她那么多钱,我冲出来大声质问父亲:为什么借给她那么多?

父亲说:她孩子受伤了,家里太困难。

我赌气地说:就你大方。

父亲说:你小孩子偷听大人谈话不像话。

我说:就偷听,谁叫你借给她钱。

父亲哈哈地笑着不理我,又继续劈柴了。

我和妹妹不想要个后妈。我们学会了一首《后娘歌》,总是装作无意地唱这首歌给父亲听: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了娘呀,夜夜哭着找亲娘呀,爹爹叹息泪两行呀。过了两年后娘来了,又生一个小弟弟呀,弟弟吃馍我喝汤呀,端起饭碗泪汪汪呀……

我们唱得凄凄惨惨,足以使听者落泪。也许是这首歌起作用了吧,父亲终究没让张美丽这个狐狸精当我们的后娘。

13

免渡河在北纬48度线上,有寒冷又漫长的冬季。胡天八月即飞雪,说的就是这一类地区吧。其他三个季节加起来才勉强可以和冬季抗衡。这儿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但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寒冷却是在秋天。那是个雨天。

雨来得很急。突然之间,天就黑了,黑云像锅一样把免渡河扣在下面,刹那间,白昼变成了黑夜。紧接着,天被戳了个窟窿,雨水倾盆而下。天上的神肯定发怒了,咆哮着,用闪电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大地在颤抖。空气也不安地颤抖着……

放学的时候,正在下雨,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带着雨具来学校接孩子。即使那些住得很近的学生也有家长来接。我满以为父亲早就在等着我了,可是没有。不但没有提前在这儿等我,而且我站在教室门口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他的影子。同学们都走完了,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教室里。我又饿又冷,越等就越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来接我?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后来天色亮了一些,雨也小了许多,我就冒雨往家跑。我要从道南跑到道北,这段路并不近。而且还要过铁道。雨虽然小了,但雨滴并不小,每个雨滴都圆滚滚的,而且非常黏稠,是我见过的最为黏稠的雨,像透明薄膜包着的一包冰水,砸到身上又疼又冷。一会儿工夫,我的衣服就湿了,牙齿格格地打架。路上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跑一阵儿走一阵儿。我哭了。我是那么孤独无助,那么委屈。我之所以在雨中走,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让父亲看到心疼……

到家后,我感到自己快要冻死了。更可怕的是,父亲不在家。只有妹妹一个人蜷缩在炕角,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口。我本来一进门就要大哭一场的,可是我哭不出来了。我想问她爸爸呢?可是嘴哆嗦得不听使唤,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我快冻僵了,费了很大劲才将湿衣服脱下来。妹妹也不知道来帮我。我钻进被窝暖了好半天,才感到手脚活泛一些,嘴也能动弹了。

爸呢?

妹妹瞪着眼不说话,好像被吓傻了一般。我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味道。

爸呢?我又问道。

妹妹突然哭了起来。

我对妹妹的哭声很反感,她的哭声让我感到世界很陌生。我们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被扔在一个荒野中一个破窑洞里。门外的雨是陌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黏稠的雨。天空也是陌生的,陌生的黑暗过后,又是陌生的苍白。空气也是陌生的,像湿布一样粘在皮肤上。寒冷是陌生的,不是冬天,却胜似冬天。寂静是陌生的,除了雨的滴答声,竟然没有一丝其他声音……

哭哭,就知道哭!我说。

妹妹还是哭。

我这个当姐姐的,对妹妹总是缺乏耐心,许多时候免不了让妹妹受委屈。

我不理会妹妹,由着她哭。

黑夜来了。这次天是真的黑了,而不是因为云彩的遮挡。雨停了,树叶还在滴水,滴答,滴答……

我和妹妹都很害怕,但我没表现出来。我到院里看看,二婶家亮着灯,就过去了。二叔和二婶不在。三婶在二婶家,照看二婶的两个孩子欢欢和乐乐,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梦梦和飞飞。她看到我,吃了一惊:团团——我爸爸去哪儿了?

我站在门外,质问三婶,好像大人们不在都是她的过错似的。三婶没计较我的态度,脾气好得像换了个人。

圆圆呢?一会儿过来吃饭,我给你们做。

我爸爸呢?

去牙克石了,你二叔出事了,他们都去牙克石了。

原来,二叔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喜瑞扎了几刀,流了很多血,二叔都变成了血人。这是下雨前的事。下雨的时候,二叔躺在血泊里,被雨浇着,他爬了几步爬不动了……

父亲和三叔得到消息,赶到现场,胡喜瑞已经不见了。二叔伤得很重,奄奄一息。父亲和三叔拦车将二叔送到最近的大城市牙克石的医院抢救。二婶也去了……

这天夜里,只有我和妹妹在家里。第一次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次父亲去乌奴尔没回来,还有表姐陪着我们,这次没有人陪我们了。三婶在二婶家陪着欢欢和乐乐。梦梦和飞飞也在那儿。晚饭我们是在那儿吃的,饭后,三婶让我们也待那儿,我要回来,妹妹就跟着我回来了。

很快我就后悔了。我们应该和三婶待在一起的。

我和妹妹害怕黑暗,不敢熄灯。我更害怕门口会出现一个瓶子,从瓶子里冒出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变成一个魔鬼,然后……

我不敢往下想,就靠和妹妹说话来打发恐惧。

圆圆,你说爸爸对你好,还是对我好?

对你好,他老向着你。

咋向着我了?

反正就是向着你呗。

我说爸爸对你好,他上街总是背着你,给你买好吃的,让我在家里吃……

他也给你带好吃的了,哪次没有?

……

我们争执争执就困了,睡着了。但恐惧并没远离,它又潜入了我的梦中——半明半暗的光线,纷乱的人影,大雨、泥泞、寒冷和血,惊恐的叫声,奔跑的脚溅起泥水,刀子闪着寒光,倒下的人扭曲着身体,雷声隆隆,闪电瞬间撕裂天空插向大地……

倒下的人挣扎着站起来,想恢复倒下前的姿势……

他是二叔,浑身是血,大雨也冲不干净……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人们叫着,七手八脚……

突然一股黑烟从地下冒出来,变成了一个铁塔一般的魔鬼,他抓起二叔吞下肚去,然后他又抓住了父亲,也要吃父亲……

父亲说,你看,我还有两个女儿,我死了她们怎么办……

在父亲手指的方向,魔鬼看到我和妹妹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哈哈——魔鬼打量着父亲和我们俩,他在犹豫,吃你,还是吃她们俩?最后他把选择权交给父亲:你来决定!父亲说:吃了我她们俩还能活,吃了她们俩我就活不成了,还是吃我吧……

我们扑上去,不让魔鬼吃掉父亲,可是魔鬼哪里肯听……

爸爸,爸爸……

我哭着醒来时,还是沉沉黑夜。妹妹被我的哭声惊醒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哭起来。我们抱在一起,一直哭到天亮。

我们盼着父亲回来,可是一整天院里都没一点儿动静。偶尔三婶来看看我们,给我们送点吃的。其他时候则是可怕的死寂。

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多么漫长的一天啊,心就像是被放进油锅里煎着那般痛苦,这面煎熟了,再翻过来煎另一面。

又到了黄昏。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变暗,心里充满了忧伤。自从父亲去乌奴尔没回来那次,我就开始恐惧黄昏。每到黄昏,心中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害怕父亲回不来,害怕父亲死到外边,害怕成为孤儿。几十年之后,我现在依然如此,每每一到黄昏,情绪就低落,心中涌起忧伤的潮水……

到了夜里,更是寂静,空气潮湿冰冷,如同死人的皮肤……

我和妹妹都无法入睡,瞪着眼睛看着屋顶。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来,接着,大地的振动我也感觉到了,然后是空气被搅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院门打开……

突然,院子里脚步杂沓:他们回来了!

我和妹妹冲出去,看到人们正将一个担架抬下来。毫无疑问上面躺着的是二叔,一个白色床单将二叔整个身体都遮住了,连头也遮住了。抬担架的大都是老乡,还有张全有叔叔。父亲和三叔护着担架,进了二婶家。二婶哭得已经没声了,人也软了,两个人扶着她下车,将她架回家。我们跟在后面,也到门口去看。担架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二婶瘫坐在地上,伏在担架上无声地哭着。欢欢和乐乐也哭起来。三叔让三婶领上四个孩子到他家里。小孩子不应该待在这种场合。父亲看到我和妹妹,也让我们回家。

我和妹妹回到家,就扒着门缝朝外看。一会儿就看到三叔领着一群人提刀的提刀,拿棒的拿棒,气势汹汹地出了大门。父亲回来拿上手电筒,也跟了上去。他们去找胡喜瑞报仇,要血债血偿……

过了一会儿,一群人又回来了,原来胡喜瑞已经将一院房子很便宜地卖给了别人。胡喜瑞不知去向。从此后,再也没人看到过胡喜瑞。我想他大概被弄进了瓶子里,扔到大海中了。

我就知道……

他咋敢待在屋里?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庙他已经不要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着意见……

二叔躺在冰冷的地上,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再也不能给我们做小推车了,再也不能给我们做灯笼了,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了……

二叔的死对我们家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我的童年时光也在这一天戛然结束了。

14

二叔死了之后,父亲不再那么拼命赚钱了,他明显地变得消沉了。他爱上了喝酒,把做生意赚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小酒馆。他酒量大,一般不会喝醉。他说他是海量,全免渡河的酒集中起来也难以把他灌醉。他不喝酒时喜欢沉默,喝了酒就会夸夸其谈,古往今来天南地北地海聊,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天下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他为自己赢得了“大炮”的美名。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着日子,不理会张美丽,也拒绝别人提亲。对我和妹妹非常溺爱,谁敢弹我们一指头,他就和人家不得了。父亲是我和妹妹的天。

几年一晃而过。

一天放学的路上,张美丽拉住我,说:你爹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不要你管。我说。

我不相信父亲会喝醉,他说过全免渡河的酒他都喝了也喝不醉。张美丽名声不好,我不想让她和父亲有任何瓜葛。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美丽说。

老远都能听到酒馆里的喧闹声,整个大街的人都在谈论我父亲,都在往酒馆里去,我觉得蹊跷,也往酒馆跑去。

酒馆里一派狂欢的景象,人们吆喝着,跺着脚,拍着桌子,频频举杯……

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进来。父亲在酒馆中央,满脸放光,头发像振翅欲飞的鸟一样想往天上去。他的外衣敞开着,看上去像个伟人,要不就像个疯子。他高声道:都放开吃放开喝,今天我请客——免渡河历史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请客,小酒馆快被挤爆了。警察看大街上的人都往小酒馆里跑,还以为出了什么治安事件,过来看了看,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就离开了。临走时,对父亲说:老李,你是不是疯了?

疯了疯了——,父亲说,也喝两杯吧?

警察说:你就作吧。

警察走了之后,又是一阵更为疯狂的喧嚣。

父亲看到我站在门口,他过来冲着我说:爸爸今天要把免渡河的酒全喝光。

爸——我没醉,你回去吧,看到你三叔,让他也来喝酒。

爸——,我更大声了。

好了,你不要管我,他冲着大伙,今天都要一醉方休,谁不喝趴下,不准出去。

我一跺脚,扭头回家了。

在院里碰到三叔,我央求他去把父亲弄回来,他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三叔一去杳如黄鹤。后来,我让妹妹去看看,她回来说三叔也在那儿喝酒哩。她也叫不回父亲。

到了半夜,父亲才回来。他是被三叔背回来的。这次他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我埋怨三叔,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就理解了父亲,就不再埋怨了。他说:

你爸平反了——那次喝酒差不多花去了父亲的全部积蓄,他将在免渡河挣的钱又还给了免渡河。

离开免渡河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被连根拔起,要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哭了。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的有二婶和她的两个孩子,三叔一家,张全有叔叔一家,还有许多老乡,差不多站满了半个月台。父亲心中充满喜悦,他又可以扬眉吐气了。但离别的时刻,他也热泪盈眶。他与张全有叔叔拥抱告别,与弟弟拥抱告别,拍拍这个的肩膀,握握那个的手……

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糖果分发给小孩子们……

火车缓缓驶离免渡河,免渡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父亲、我和妹妹三个人都不说话,都是眼睛红红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山、森林、草地、小镇、村庄、河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大地像毯子一样,上面开满鲜花……

免渡河啊,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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