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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面具(1)

  一、梦的预兆

早晨似醒非醒时,我感到心被坚硬的东西敲了一下,轻轻的一下,如同锤子敲在石头上,当”的一声,有点疼,但完全能够忍受,甚至不足以将梦惊醒,轻轻一击迸溅出的火花照亮了幽暗的梦境,照亮了梦中的两个顽童,我看清了他们,而且认出了他们。在认出他们的一瞬间我被恐怖攫住,坠入无底深渊,在极度惊悚中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躺在床上,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被窗外飘进来的白光照得雪亮,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天花板上。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梦境中,梦中的一切还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让人害怕。同样的梦我已经做了七天,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梦的寓意。

梦中这两个顽童毫无疑问是孪生兄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不仅相貌一样,而且动作和神态也完全一样,他们笑的时候脸上都有两个小小的可爱的酒窝。他们爬到一个赭红色的大石头上,并肩坐在一起,脚朝向大石头光滑如镜的斜面。一个说:“飞呀!”两脚一磕,P股往前一挪,从斜面顶端向下滑去。另一个跟着说:“飞呀!”也学着前一个的样子向下滑去。靠着神秘的引力,他们的身体不断获得加速度,越滑越快,越滑越快,风声在耳畔诞生,并发出尖锐的声音,随着速度的加快,他们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两个一闪而过的黑点,仿佛两粒呼啸的子弹。这块石头有多大?斜面有多长?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石头不是现实的石头,能够在一刹那膨胀亿万倍,目的是让两个顽童“飞”起来。他们的确飞了起来。在接近终点时他们打开了降落伞,悬浮在空中,像鸟一样翩翩降落。他们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站都站不住。笑声在洞穴中回荡,如同一群蝙蝠在黑暗中盘旋。这是一个怎样的洞穴啊!像许多著名的溶洞一样有高大宽畅的大厅,有曲折的路径,有形态万千大小不一的钟乳石,有从神秘之域涌出的发出神秘声响的流水,还有晦暗的光线和仿佛从光线中散发出来的暧昧气息。我最先认出的是这块赭红色的会变化的大石头,你看,它的形状多么像一颗心脏;还有,它在有节奏地收缩和扩张,并且发出了深沉的“咚咚”声。这“咚咚”声唤醒了神秘的灵感。认出心脏之后,洞穴中其他石头立即现出原形:肝、胆、脾、胃、肠等等,各在其位,各赋其形。这是一个人的内脏,我怎么一直没认出来呢?此时,两个顽童使我悚然而惊。

《左传·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晋景)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

我忽然觉得有一种不适的感觉在体内潜伏着,它无所不在,各个器官上都有它的影子,可当我寻找它时,它却无影无踪。我把手按在左胸上,胸肌和肋骨组成的厚厚墙壁将手与心脏隔开,手感觉不到心脏的状况,甚至连心脏的跳动也感觉不到;我把手按到右胸上,更是毫无所获,同样是胸肌和肋骨阻碍了交流。我把手从肋骨下边往上按,希望通过迂回的方式获取某种信息,实践证明此法行不通;我把手按向柔软的腹部,除了感到皮下脂肪又有所增厚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膏之下肓之上是哪个位置?

我披上袄子坐起来,背靠床头发呆。我的脑海就像窗外:白茫茫一片。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大地屏住呼吸,天地间一片死寂。

妻子睡得很香,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鼾声。她呼出的气息中有股甜腻腻的鱼腥味,这种时候她往往又在做着同一个梦:一尾小鱼在平静的偶尔也起点风浪的池塘中东游游西游游南游游北游游。我告诉过她小鱼就是她,池塘则象征着婚姻,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当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般来说反复做同一个梦是源于某种焦虑,她有什么焦虑?

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个巨大的空白,就像清晨的一片雪野,没有脚印,什么痕迹也没有。幸福和平庸的生活往往如此,没什么可回忆的,正如幸福和平庸的民族没有波澜壮阔的历史一样。如果不是长大成人的儿子作见证,我怀疑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年龄——四十六岁,我认为自己可能二十六岁,或者三十六岁。事实上儿子已经十九岁,上大学二年级了,他的存在使我不可能重返过去。从婚姻往前追溯,是几年单身汉的小公务员生活,同样是一片空白,一片孤独的空白。这段生活留给我的唯一记忆是独自一个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顶着刺骨的北风在阒无一人的大街上散步,除了凌乱的影子追随之外,还有一条无家可归的狗跟着我,它不属于我,它的出现只是因为同病相怜。二十四年的公务员生活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反省过这个问题,除了看报喝水当然也干了一些别的,比如和文字——报告、总结、讲话、文件、经验材料、信息反馈等等——打交道,上传下达,且不说这些别人也能干甚至会干得更好,且不说充斥着许许多多无效劳动和文字垃圾,单单看其效果——虚假多于真实、教训多于经验——就值得怀疑,如果没有我,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吗?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说不会有丝毫改变。那么我在机关存在过吗?证据是什么?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些太复杂了,注定想不明白,还是不去想吧。在没有确诊病入膏肓之前,我应该和平常一样,不能让他们看出任何反常。

我照例六点半起床,做早饭。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尽管连着七个晚上参加老海的实验话剧排练,睡得较晚,但起床时间却不曾改变。外边全是白色,很单调。天仿佛亮得早些,但空中的光虚弱无力。我把小米稀饭熬上,将馍馏上,站在厨房阳台上看着外边,一边做饭,一边想着晚上的话剧,这时候我但愿我是在戏中,如是,戏一收场,我就会回到另外的人生。

儿子房间的门开了,儿子睡眼蒙眬地走出来,趿着鞋,敞着怀,钻进卫生间,随即便从卫生间里传来强劲有力的撒尿声。

撒完尿他肯定会钻进被窝倒头再睡的,按他的作息时间表,早上这会儿完全属于睡眠时间,而且他早已养成了不吃早饭的习惯。可是我听到两次水声,第一次是冲便池的声音,完全在意料之中;第二次是放洗脸水的声音,出乎意料;只要一洗脸,他就不会再睡了。何况接着又传来刷牙的声音。他从卫生间出来时睡意全无,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他鬓边的头发上挂着水珠,可以想到他洗过脸之后用湿淋淋的手往后抿了抿头发。我想到了挂着朝露的小草,多么年轻啊,真令人羡慕!他钻进自己的房间,当那扇门再次打开时,出来的是一个衣冠楚楚神情严肃的小伙子,看他那样子,仿佛这会儿要去会见外宾。

“准备出去?”

他听到了我的问话,这才发现我,喉咙里发出这么一种声音:哦——”

“吃了饭再出去吧?”

他站在镶嵌于墙内的两平方米的大镜子前整理领带,头也不回地说:不啦。”

“有事儿?”

他已整理好领带,但手并未从领带上拿开,他仍然看着自己的领带,好像在欣赏,其实是不想看我,敷衍地说:嗯。”

“什么事儿?能告诉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激烈与不太激烈的言词间作选择——坚定地说:

“不能!”

“为什么?”

这时他转过身来,用陌生的狼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一瞬间我觉得他不像是我的儿子,而像是一个讨债的,他的话硬邦邦的如同阳台外挂着的那条风干的鱼,一条再也不想吃的鱼。听听我儿子是怎么说的:我已长大成人,没必要一举一动都向家长汇报。”

我注意到他使用“家长”这样的字眼,家长”这个词一般是在大人之间使用的,他不说“你”而说“家长”,其用意当然是为了在我们之间拉开距离,既然如此,那就再验证一下,我故意说: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朋友。”

他果然上当。他用冷漠的、急躁的、甚至不耐烦的语气跟我说话,如果我不久于人世,他会为今天的态度感到后悔的。他说:家长就是家长,角色一旦固定,难以改变。”

“我不喜欢‘角色’这个词,在家里哪能像演戏。”

他一针见血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时每刻都在演戏。”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总在演戏?”

我抛给他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想引导他犯逻辑错误,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简单,如此直率,如此……

他说:是的。”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他冷酷无情地说:因为你也在演戏。”

“我?”

“嗯!”他说,你扮演父亲的角色,我扮演儿子的角色,我们在这样的角色中已经生活了十九年,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是在演戏,可是仔细想一想,许多时候我们说的话做的事难道不是基于角色的要求吗?角色的逻辑已经变成了我们生活的逻辑,我们以角色的眼光看待生活,所有与角色不合的言行都被认为是奇怪的,甚至会破坏角色间的关系,难道不是吗?”

他没等我说话——实际上面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新颖观点我无言以对——就接着说:我走啦!”门在他背后“哐当”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两平方米的壁镜前,看到一张无所事事、装模作样的小官吏面孔,我很不喜欢这张面孔,然而这正是我的尊容。一位有学问的人说过,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容颜负责,因为正是人生经历和思想境界赋予这张面孔以形象。我为这张如同揉皱的粗糙纸张般的面孔感到汗颜,我闭上眼睛。

二、医生的悖谬

早饭后,我向单位请了假,来到第一人民医院。

刚进医院大门,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从住院部抬出来,七八个人一言不发地抬着担架,其中一个还高举着输液瓶,他们分明抬着一个死人,却要装着是抬一个病号,一个眼泡肿着的女人还帮死人掖掖被子,仿佛死人也怕冷。他们踩着脏兮兮的积雪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看到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也不往下滴,担架上的人眼睛紧闭,面无血色。毫无疑问这个怕火化的人要被运到乡下去土葬。实际上人死时灵魂已轻轻逸出,肉体只不过是一堆会腐烂的物质,被烧成灰烬与作为蛆虫的食物并无区别。所有在医院中去世的人,他们的灵魂都不愿再待在医院里,他们对这地方已深恶痛绝。这个男人也不例外,尽管雪后道路泥泞不堪,他也不愿多耽误一天。我感到他的灵魂就在那些抬担架的亲友中间,轻得像一缕烟,但他确实在他们中间。担架顺利出了大门,被塞进一个面包车,抬担架的人也都挤进去,面包车呜咽一声启动了,溅起两排雪泥,惹得路旁的小商小贩跺脚叫骂。

死人的灵魂没有挤上面包车。他很有礼貌地让别人先上,别人都上去之后,轮到他上时,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这个模糊的影子——害怕被车门碰伤,迅疾地往后一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泥雪中。面包车开走之后,他顺着面包车的方向彳亍前行。我想:人死后原来是这样的——如此孤独!一愣神,那个影子消失了,这种消失向我揭示了死亡的本来面目:无。“无”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一种东西。我就要归于“无”吗?我的灵魂会绕着我的尸体徘徊、沉思和回忆,然后发出一声叹息,失望地归于“无”吗?多么可怕的图景!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一个人死亡之后如何证明他曾生活过呢?伟人有伟大的业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永生的。凡人呢?如果他按照自己的个性独特地生活过,他会在周围人的记忆中留下痕迹,死亡无法将其抹去;如果他戴着面具混迹于大众之中,当死亡到来时人们如何记起他?这才是真正的“无”。

我来到门诊楼的二楼,走进内科专家王师德的诊室。诊室竟然与流产室相邻,两个等待流产的女孩坐在流产室门外的固定折叠椅上。两个女孩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其中一个神情紧张,脸色苍白,双手死命抓住一个男孩的手,男孩又瘦又高,像根芦苇,腿有些发抖。另一个女孩则是独自一个人,她悠闲地嗑着瓜子,丝毫不感到紧张,从她的发型、化妆、衣着和神态可以看出她从事着人类最古老的一种职业,一种神秘的不便启齿的职业。

内科诊室内,王师德医生正在为一个小个子男人看病。王医生身材魁梧,红光满面,和蔼可亲。“你没什么病,”王医生装模作样地拍拍病人的肩膀,亲切得像一奶同胞的兄弟,他说,“你只是精神太紧张了,所以老感到自己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的,其实没什么病。”

“我真的没病?”

王医生微微一笑,这是医生那特有的笑:随意、自信和自欺欺人。他的眼睛没笑,镜片后面射出来的光冷漠而又不乏嘲讽,他右手用力在病人肩上拍一下,缩回来时有一丝犹豫,他绕过病人坐到桌子后面,手指将眼镜往上推推,坚定地说:

“你真的没病。”他边说边开处方,不过,吃点药调节调节也好。”

“那么我不用住院了?”

“完全没必要,”王医生一语双关地说,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病人六十多岁,一身乡下人的打扮,陪同他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儿子和儿媳——则像是工作人员。病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处方交给儿子,对医生致谢后走出诊室。病人儿子临出门时回头看一眼医生,医生朝他招招手。病人儿子几分钟后又回到诊室,医生面有戚容地说:“老人的病已到后期,说实话根本不可能治愈,多花钱也无益,不如让老人吃好喝好,看他还有什么心愿——”

“那处方——”

“只是些止疼的药。”

看着病人儿子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医生轻叹一声,既像是对病人表示同情,又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开脱:不治之症,神仙也没办法啊。”

王医生让我做了一系列检查,几乎医院里所有的先进仪器都为我服务了一次。检查出乎意料地顺利,一到两个小时我就又坐到了王医生面前。

“把单子拿来给我看看。”王医生此时又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严肃不足,讽刺有余。我将验血、验尿、验大便的单子给他,还有B超、微循环的单子,以及X光片和CT片,一张一张拿给他,他也一张一张地看,有的对着桌上玻璃板下的正常值表格看是否正常,有的则扫一眼就放到一边,他将片子对着窗外看,又打开灯,对着灯光看,他困惑了那么几分钟,然后对我说:“你健壮得像一头牛。”

我说:“你再仔细看看。”

他说:凭我多年的经验,凭这些现代仪器的结论,我敢断定你没病,连个伤风感冒也没有,可以说你比所有的人都健康,如果说疑心也算一种病的话,那么你唯一的病就是疑心太重。”

医生都是巧舌如簧之徒,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以为真理在他们一边。当心啊,也许事实正好与他们说的相反。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镜片背后的眼睛黯淡无光,像雨后地上残留的两汪浊水,什么也不揭示。从刚才那个六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的遭遇中我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医生对你隐瞒的往往是最严重的疾病。

“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我俯身向前,差点碰到他的鼻尖,双目灼灼地逼视着他的眼睛,我要听实话,我什么都能承受,你不必隐瞒什么。”

他瞪大惊愕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他想以和他大块头相称的意志来压倒我,然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挖苦我、训斥我。他错了,百分之百地错了,一个绝望的人虽然内心很脆弱,但表现出来的却往往是和脆弱相反的那一面——坚强。他眼中闪过一丝惶惑,接着惶惑便纷乱如麻般地遮住他的眼睛。他收回目光,说:“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仅仅疯了倒并不可怕。”

他说:也许你该去精神病院。”

“不!”我引用他刚才对那个小个子男人说的双关话,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你费心。”

他张口结舌。嗨,有什么比医生张口结舌更滑稽的呢?

“我并不想责怪你,”责怪有什么用?一个人一旦说谎,那么为支撑第一个谎言他会接着撒一百个谎,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实话,你有你的想法,但如果顽固不化也能算一种病的话,那么你唯一的病就是顽固不化。”

我从他桌上拿起我刚才交给他的单子和片子,转身而去,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就改变了方向——我又回来了。他还在目瞪口呆,但我对他已毫无兴趣,我之所以返回来,是因为我差一点儿跟儿子撞个正着。儿子没发现我。他正侧着身子安抚一个坐在固定折叠椅上的女孩,他把女孩的头揽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我看不到女孩的面孔。

我的本意是怕儿子在这种场所看到我尴尬,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我靠墙角站着,墙上挂的大衣像一道屏障挡住了我,当然王医生魁梧的身躯也发挥了掩体的作用。我站在他身后,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什么好看的?你继续看你的病,我只在这儿站一会儿,不打扰你。”

“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你的确不正常。”他端着医生的架子,非常严肃地说。

我把头从大衣背后探出来张望,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倒是能看到流产室的大门。这时正好门打开,那个神情紧张的女孩弯着腰捂着肚子走出来,她的男朋友上去搀住她。沉重的痛楚坠在她身上,她不堪重负,刚走两14小步就委顿下来,靠墙蹲着。她男朋友把腰弯成曲尺的形状在安慰她。那个嗑瓜子的女孩吐出瓜子皮旁若无人地走进流产室。

“你当然清楚我有没有病,因为你是医生嘛!”我不无嘲讽地说。

“医生又不是神仙,”他针锋相对地说,哪能什么都知道。”

“如果一个人得了不治之症,就是神仙也没办法啊。”我把他的话又奉还给他。

我从他身后的右边移到左边,这样我就能看到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他们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两个身体互相向对方倾斜,互相支撑,仿佛一尊温情脉脉的雕像。儿子的头发有些乱,被风猛烈吹过的痕迹还保留着,一绺头发像火苗一样,或者说像鸟的翅膀一样,有着强烈的飞升意识。

“儿子啊,你怎么干出这样的荒唐事?”

我又站在了家长的立场上,继续扮演父亲的角色,一个可以随便教训儿子的父亲角色。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教训儿子,我比他具有更多的道德优势吗?我年轻的时候难道没做过类似的荒唐事吗?其实儿子的到来就是荒唐的,他母亲还没结婚就怀上了他,为此我们面临两个选择:流产抑或结婚。我们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选择了流产,可是医生说怀孕已过两个月,不宜流产,可以等胎儿六个月以后实施引产手术。到那时如何掩盖隆起的大肚子呢?为此,我们改变初衷,选择了结婚这条路。于是我们便有了这个如今已长大成人的儿子。

我使用“荒唐”这个词,是因为我对儿子太偏爱了。如果我是那个女孩的父亲,我不会轻描淡写地使用“荒唐”这个词,我会说:“女儿啊,你怎么干出这样的傻事?”算了吧,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注定要扮演父亲的角色。

“心病还需心来医。”医生故作莫测高深状。

过了好大一会儿,流产室的门才再次打开,那个嗑瓜子的女孩从里边走出来,虽然脸上也有痛苦的表情,但她咬着牙,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她从那个神情紧张的女孩身边走过时故意把头昂起来。

那个瘦得像根芦苇的男孩把神情紧张的女孩搀扶起来,一步一挨地朝走廊左边走去,缓慢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儿子的长发女友走进流产室。进门的一瞬间她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一眼她的男友,我的儿子。这个女孩的美貌足以使我原谅儿子所有的过错。儿子有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友,为什么他从没向我们提起过?为什么他不把她带回家?是啊,儿子长大成人了,看看他的背影,这完全是一个能够独自承担责任的男子汉的背影。

一个独自承担责任的人不需外界的责备,他的责备应该来自自己的心灵,心灵的鞭子舞得呼呼生风,鞭痕会像烙印一样永不磨灭。

三、追踪

“师傅,跟上前边那辆车。”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前边那辆车上坐着一个刚做过流产手术身体虚弱余悸未消的女孩,还有她的神情恍惚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儿子。当那女孩走出流产室又坐到折叠椅上小憩,儿子一言不发站在她身边时,我只是偷偷地观察他们,特别是观察儿子的表现,看他是否会被女友流产这一灾难性的事件压垮,看他是否能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看他是否足够坚强,我并没生出要跟踪他们的念头;当儿子扶着女友下楼准备离开医院时,我也只是远远地跟着,我的脚步和儿子女友的脚步一样轻,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这时我也没想着要一直跟踪下去;当儿子将女友艰难地扶上一辆黄色面的,自己也钻进去,并用力拉上车门时,我仍然没想到要跟踪他们;那辆面的启动之后,我不由自主地钻进身旁的红色出租车,当司机问我去哪儿时,我本意是要说出家庭住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师傅,跟上前边那辆车。”

红色出租车抖动一下,蹿了出去,仿佛一头扑向羚羊的豹子。“保持点儿距离,”我对师傅说,别让他们看出来我们在跟踪。”

师傅说:你尽管放心。”他很兴奋,显然他很喜欢这差事,毕竟这给他单调的跑车生涯注入了戏剧性的因素。他暧昧地笑笑,这是那种窥探别人秘密而又觉得与人心照不宣的笑。

我坐在司机背后盯着前边的黄面的。我是不是疯了,竟然跟踪自己的儿子?

“那女孩挺漂亮的,真想不到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满脸病容也那么美,美得让你不敢相信;老兄,你说我一年到头拉多少人,可我实话告诉你,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什么张曼玉呀,陈红呀,巩俐呀,还有,总之,我看都没有这女孩漂亮,如果我是导演,我肯定请她演主角,不卖座才怪呢。”司机很想与我攀谈,如果让他闭上嘴巴,那些未说出的话定会将他的肚皮胀破。“老兄啊,想开点儿,漂亮女孩就容易犯错误,她们不犯错误谁犯错误,难道让那些丑八怪去犯错误?不过话又说过来,她们犯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谁让人家长得那么漂亮,人家有资本呀!”城市戴上了雪白的面具,显得纯洁亮丽,只有被车轧过的道路泥泞不堪,像城市躯体上的一道道伤痕,“老兄啊,我们都是过来人,生气归生气,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干出让家人和自己都后悔的事。教训教训就行,日子还长着呢。”教训?教训谁?教训我儿子吗?显然这家伙弄错了,可我也懒得理他,我看着窗外的风光,思绪早已跑到了爪哇国。年轻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夏日黄昏,我骑自行车跟踪过一个漂亮女孩,女孩与她的同伴骑自行车回家,我远远跟着,一直跟到城乡结合部的村庄,我绝望地停了下来,既然一路上没找到接近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机会了,我将自行车支在路边,怔怔在看着我所跟踪的女孩和她的同伴消失于村庄的小巷内。晚霞燃烧将尽,正在变得黯淡,我独自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无可奈何地骑上自行车沿原路返回。一路上少女那风铃般的笑声像归巢的鸟儿栖息在我耳朵内。路灯渐次亮了,我的影子忽短忽长,忽浓忽淡,显得非常不真实。是什么勾起了我对二十年前往事的回忆?我想大概是基于同样的不真实的感觉吧。在城市被积雪覆盖得非常不真实的日子,我坐着色彩鲜艳的出租车跟踪自己的儿子和他的女友,这行为本身就显得不真实。

“老兄,”司机穿过十字路口时说,信不信由你,我们通常习惯于眼见为实,其实许多时候我们见到的只是外表,并没有看到事物的真相。”

这个饶舌的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不去管他。此时我想的是这样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跟踪那辆车?我想干什么?日常生活中盲目的行为很多,谁也不问为什么,因为一问为什么,便显出行为的荒诞。我也许很快就会化为火葬场烟囱上空的一缕青烟,在这种时候我为什么还要跟踪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在驱使着我?答案只能是:习俗的惯性。我和街上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已被习俗驯化,戴着同样毫无特色的面具,扛着同样从不用来思索的脑袋,瞪着同样茫然的眼睛,毫无目的毫无理想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停车,师傅——”我突然叫道。

司机可能以为听错了,没有减速。我又叫一次,他才驶出主车道,将车在路边停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你要半途而废?”

我说:

“不,是重新开始!”

我看着黄面的消失在车流中。去吧,儿子,你已长大成人,就自己担负起责任吧,无论是痛苦、烦恼、忧伤、尴尬……

你都必须自己承担。勇敢点吧,儿子,要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灵魂。

我下了车,按计价器显示的数字付了车钱,踏着肮脏的雪盲目地走着。红色出租车在我身后发会儿呆,猛然朝前蹿去,溅起的雪泥令路边的行人像猴子一样跳了起来。

四、荒诞的遭遇

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既不回忆过去也不展望未来,而对当下状态又无从把握;儿子带着他刚做过手术的女友已经从我眼前消失,儿子的事我不愿再去想它,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愿去想。不去想,这是最简单的回避方法。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朝体育场走去,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在朝这儿走吧,我随俗而已。其实我一生都在这样跟着大家走,如同“大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跟着“大家”走一样,大家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重新开始?谈何容易。生活、行动和思想有着强大的惯性,就像懒惰这种品性一样,总喜欢保持原来的状态。我站住想:如果我这时像一滴水那样蒸发掉,对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也没有人会在意。谁会在意呢?没有人。无。生命往往是由死亡来诠释的,如果死亡对生命的回答是“无”,那么生命本身便是大悲剧,甚至连悲剧也算不上,因为它等于零。如果死亡拒绝赋予生命以意义,那么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生等于死,死等于生,生生死死不过是简单的自然现象而已,多么可怕!生包含了死,死包含了生,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其实,不知生,便是死。

我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儿?一切看上去那么熟悉,同时又那么陌生。这个世界是我的吗?为什么这些光显得那么不真实?街道仿佛能漂浮起来似的,街旁的建筑如同布景一样清晰,也如同布景一样虚假。人,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他们如同皮影,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呢?我用力跺跺脚,脚下是坚实的大地。我微微有些眩晕,莫非地球转得与平时不一样了?

其实,是人群的突然移动让我感到眩晕。人们都莫名其妙地朝一个方向跑去,仿佛去追前边的什么东西,又仿佛被后边某种东西追着。我没弄清楚,因为除了看到人群移动,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知道其中必定有许多人不明所以,只管跟着跑。若是以前,我也必然这样:跟着别人跑,千万别落后。至于为什么跑,管它呢。现在我不跑了。对于别人的跑,我也不再关心了,让他们跑去吧,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大街上只剩我一个人。这种空阔让我感到不安。空阔是一种“无”,我在“无”之中,我不愿意处在“无”之中。其实,人们并没有消失,而是退到了远处。他们远远站着,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似的。

这时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出现在我面前。他们让我跟他们走一趟,到派出所接受讯问。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人们刚才的奔跑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吧。我要解释,他们不让,他们说到派出所再说吧。尽管我很不喜欢派出所这种地方,也认为自己没必要去,可是看情形不去恐怕不行。

十分钟后,我坐到了派出所的审讯室。审讯室有两个房间那么大,在三分之一处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黑漆桌子,桌子后边坐着胖警察和瘦警察。瘦警察面前摆着纸和笔,胖警察面前摆着一盒云烟,他问我要不要抽一支,我说不用,他自己点一支抽起来,随即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白烟。我坐在另一个三分之一处,坐的是一个小方凳,非常不幸的是我戴着手铐。

我问: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已经是中午了,我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不回家吃饭。

胖警察说:暂时不行,如果你配合得好的话,审讯结束后可以让你给家里打电话。”他站起来踱到我身边,弯下腰,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最好老实交代,懂吗?”语气温柔得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说:交代什么?”

瘦警察问:是我们问你,还是你问我们?”

我说:我不知道发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交代什么?”

胖警察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要想好了——”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犯什么法了?”

瘦警察拍一下桌子,厉声道:你自己清楚!”

我说:我清楚什么?”

胖警察绕到我面前,温和地说:是啊,我们就是想知道你清楚什么。”

我说:我不明白。”

胖警察走到桌前将烟头在烟灰缸中摁灭,回过头来看着我:“这样浪费时间对你、对我们都不好,何必呢?”

我说:你们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胖警察双目逼视着我说:不是‘说’,是‘交代’!”

我说:好吧,就算是‘交代’,让我‘交代’什么?”

胖警察弯下腰,我们几乎鼻子碰到鼻子:你最好老实一点儿,不要和我们兜圈子。”

我说:我真的是——”

胖警察说:“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看你能不能糊弄过去?”

他那双小眼睛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他以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可我看倒像老鼠的目光,只是尖利而已。我不愿与他对视,挪开了目光。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交代什么。”

胖警察说:“看着我!”

我只好再看着他……

我的肚内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这是饥饿这头困兽在咆哮。早饭我吃得很少,只是喝了半碗粥,肚内早就空空如也。两个警察大概听到了我肚内的轰鸣,他们的肚子迅速作出回应。他们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很简单:中断审讯,出去吃饭。出于职业习惯,在出去之前他们将我一只手铐在窗子的钢筋窗棂上。他们认为他们有权这样做。同时他们还认为他们有权让我饿着,可能这样对审讯有利吧。胖警察说:好好想想吧,交代出来对你和我们都有好处。”瘦警察说: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低估警察的能力。”

剩下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大屋子里。我想:妻子等我吃饭大概等急了吧?

急也没用,不是我不想给你打电话,而是我无法给你打电话。我对自己的处境非常不满,尤其是冰冷的手铐总也暖不热,搞得手腕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手铐使我感到屈辱。我这样一个平庸的奉公守法的公民,怎么就进了派出所呢?

“干吗愁眉苦脸,不要老觉得自己冤枉,到这儿来的谁不觉得自己冤枉?”

谁在说话?循着声音望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在院内隔着窗子和我说话。因为隔着窗子,她说话的声音我听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意思。我把脸贴到玻璃上,看到她左手被拷在水管上。我替她感到寒冷,而站在雪中的她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脸上甚至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她呼出的热气像一团团温暖的雾,缭绕在她的周围,使她看上去很美。

我问她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她说:我从事的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男人对我垂涎三尺,女人对我恨之入骨。警察?他们实在应该感谢我,我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把我弄来,无非是想从我身上摇几个钱。”

“他们会达到目的吗?”

“不达目的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这么说又有几个男人要倒霉了。”

“当然啦,他们自作自受。”

“长此以往,男人谁还敢找你。”

“我也这么想,但是,不供几个男人出来,我就出不去啊。”她说,不过,供谁不供谁也是有选择的,像你这样的好人我是绝对不会供出来的。”

“恐怕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我可以给你打折,患难之交嘛。”

瘦警察和胖警察一前一后回来的时候,我们正说到如何对付审讯这个关键问题。瘦警察问:说什么呢?”小姐说:我的手快冻掉了,能不能叫我到屋里去?”胖警察说:你的案子不属我们管。”小姐向两个警察抛个媚眼:帮忙说说情,我可以给你们免费。”两个警察鼻子哼一声来到审讯室门口,瘦警察掏钥匙开门,胖警察仍在训斥小姐。他们进门时,小姐朝他们的背影努努嘴,翻翻白眼。

瘦警察打开铐在窗棂上的手铐,将我另一只手又铐起来,让我坐回方凳上。瘦警察坐到桌子背后。胖警察剔着牙,走到我身边,漫不经心地问:想好了吗?”

听他的口气,仿佛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会像撬杠一样在你毫无防备时插入你意识的缝隙,使这缝隙变大,最终彻底颠覆你的思维。看穿他的伎俩或审讯手段,我便有应对之策。通过和院中小姐交谈,我决定不再将自己看作嫌犯,我没干任何违法的事,我干吗要像这两个警察那样把自己看作嫌犯呢?我是一个享有全部公民权利的公民,我和这两个家伙是平等的。

“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我不卑不亢地说,我有什么好交代的?”

“嗬——,嘴还变硬了,想顽抗到底是吧?”胖警察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接下来的审讯仍然是不停地绕弯子,兜圈子,这像是一个既可笑又严肃的游戏,说它可笑,是因为我们完全是在进行无意义的饶舌,说它严肃,是因为我们都是在认真地在对待这件事。

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越陷越深,难以开脱时,事情却有了出人意料的转机。

他们两个被人叫出去了几分钟,当他们再回来时,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瘦警察没再往桌子后面坐,胖警察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想不想出去。那还用说吗,难道我想待在这个鸟地方?我说:“想。”胖警察为我打开手铐,说:好,你可以走了。”瘦警察为我把门打开。我正在疑惑之间,他们已经消失了。我感到庆幸,没被继续审问,没被继续当成犯罪嫌疑人对待。同时我也感到恼怒,显然他们弄错了,我莫名其妙被弄进来,现在又莫名其妙被放走,既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就算完了?可是,和他们计较能计较出什么结果来呢?我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分钟,委屈就委屈吧,还是早点离开的好。于是,我走出了审讯室。

院子里没有人,水龙头在滴水,可能没拧紧,也可能干脆就拧不紧。那个小姐不知去向,不知是被带到别的房间里审讯了,还是被放了。胖警察和瘦警察不见踪影。所有警察都不见踪影。他们大概都在屋子里各忙各的事吧。

我从派出所走出来,外边的冷空气让我感到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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