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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封电报(1)

  我想我看见了她的身影,但她并没有走过这里……

没有走过此地……

——佩索阿《当她走过》

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年初,南阳地区各部门都向农村派驻工作组,搞社会主义教育。下乡是一件苦差事,愿意去的人不多。别人是能躲则躲,而我却主动找到领导要求下乡,领导看我这么积极就爽快地答应了。领导当然不会知道我是因为爱情受挫想到乡下躲一躲的。

我们这个工作组共五人,进驻的是新野县白河边的一个村子。那时通讯很不方便,整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村部,电话机快老掉牙了,是手摇式的,摇把上的黑橡胶磕掉了几块,看上去饱经沧桑,差不多够得上古董级别了。往外打电话要先摇一阵子,接通乡总机,再由总机转出去。来电话也一样要通过乡总机。这里虽然提到电话,但这个故事基本与电话无关。我只是想借此说明那时候的通讯条件是多么落后。我们住在村部,村部和小学连在一起,进出都要穿过小学的院子。小学有一个食堂,我们嫌做饭麻烦,就在小学食堂搭伙。小学教师的生活是比较清贫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十几块钱。我们入伙之后,生活稍有改善,伙食费也随之上涨了几块,老师们对伙食费上涨有意见,于是又恢复原样。我们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一个个食量大增,一顿能吃两到三个大馒头。我们轮流休假,一个月一次。

十月份休假的时候,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报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是过于简单了,只有一句话:

洛十日晚车站接我。

就这么一句话,没有落款。不知发报人是为了省钱,还是疏忽了。当然,也有别的可能,譬如为了保密,他(她)不想让人知道他(她)是谁;或者他(她)认为没有落款的必要,以为我能猜出来;或者发报时零钱不够了……

总之,没有落款。我不知道是谁发来的电报,根本猜测不出。我拿着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是从哪儿发来的,无从猜起。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上面的日期。

十日。

今天是几号?十一号,确凿无疑。

我上午刚从乡下回来,下午到办公室去看看有没有信件,于是就看到这封电报躺在我办公桌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放到那儿的。那时单位工作很忙,正在搞一项突击活动,办公室就像大战役时的作战室,每个人都风风火火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不是这个县汇报工作,就是那个县上报数字,他们怎么会留意一封私人电报呢?我已经习惯了乡下的清静,置身于热闹的办公室感到很不自在,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走出办公室,我继续琢磨这封简单的电报,胡乱猜测着发报人。我想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这个问题不难解决,我只需到车站去等着就是了,当一张熟悉的面孔或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我总能知道他(她)是谁。可现在是十一日的下午五点,一个人会从昨天一直等到今天吗?

但我还是去了车站。我想,说不定他(她)会因记错日子或有事耽搁而迟到一天,那不正好是今天到吗?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小,但并不等于就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我又想,他(她)即使昨天到了,又没见到我,会不会找地方先住下,今天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再来车站等我?

电报上没说是汽车站还是火车站,好在南阳只有一个汽车站和一个火车站,而且两个车站相距很近,大约只有几百米。汽车站比火车站近,于是我先到汽车站。汽车站里里外外又脏又乱,站外许多摊贩随意摆摊、吆喝,站内游动的小贩窜来窜去,兜售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有封面不堪入目标题耸人听闻的盗版书刊,有劣质小饰品,有码放在脏兮兮的竹篮里的烧饼,有过了保质期但还不便宜的汽水,等等。汽车站不大,只用一刻钟我就由外到里,又由里到外察看了个遍。每一张面孔我都用目光扫过,个别的我还悄悄审视过,可是没有一张面孔与我记忆里熟悉的面孔相吻合。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有点失望。

接着,我来到火车站。火车站和汽车站一样脏乱,而且散发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这是火车站独有的气味,像雨水中锈蚀的铁发出的甜腻腻的腥味。我到的时候正好有一列火车到站,我就在出站口引颈张望,看着一张张疲惫的脸从面前经过。等到所有人都出站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希望落空了。我又到候车室转一转,仍然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广场上也一样。

我在广场上抽了一支烟。

在我抽烟的时候,太阳西沉,傍晚降临了。

有一个乞丐看我站着,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伸出手,我没有施舍。如果我施舍了,马上就会拥上来一群乞丐,那样我就别想清静了。

我既然来了,就不能马上回去。因为电报上写的是“十日晚”,晚”是一个很模糊的词,难以界定是从几点到几点。

我想起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剧中的两个人一直在等待戈多,可他们却对戈多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戈多最终会不会来。我此时就有这种荒诞的感觉:等待,一个无意义的等待,或者说,等待的意义仅在于我在等待。

就这样,我一边抽烟,一边等待。

我抽完一支烟,又到汽车站转了一圈。头脑中胡思乱想,不着边际,就像点着的焰火突然倒在地上,火花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胡乱迸射。

转悠完汽车站,我听到一声呜咽般的火车汽笛声。这时路灯亮了。即使路灯不亮,大街上也依然是明亮的。我急匆匆地越过马路,然后奔跑起来,是一种青春般的烦恼的情绪驱使我这么奔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一个被追赶的窃贼,只知道拼命地跑,跑,跑。其实我根本不用这样跑的,只要快步走,或小跑几步就能及时赶到火车站的出站口。但我还是跑起来了,跑一跑才痛快。

跑到出站口时,我快要窒息了,不得不用手扶着铁栏杆半弯着腰张大嘴喘气。

喘了一阵,好受了许多。我看着火车缓慢地停下。旅客从一扇扇打开的车门中走下来,拎着拉着或扛着行李朝出站口走来,检票,出站,从我身边走过去。出站口上方有一盏很亮的灯,我能看清每个人的面孔。这趟车下来的人并不多,十几分钟后,站台上就空空如也。不用说,我再次收获了失望。

我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之间跑来跑去,这不失为打发时间的一种很好的方式。

如果只在一个地方等待,那种焦虑会让人难以忍受。

等待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越来越清楚这一点。但我坚持着,我要等到九点。天渐渐黑了,汽车站和火车站的热闹不如刚才。乞丐少了。游动的小贩少了。闲晃悠的人也少了。后来我的脚步有些沉重,电报揣在口袋里,我不断拿出来看:洛十日晚车站接我,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像参禅一般反复地参,可是怎么也参不透。

想到昨天晚上有一个人在汽车站或火车站门口苦苦地等待我而毫无结果时,我感到心中不安,感到痛苦。我能想象得出他(她)等待时茕茕孑立的身影,以及内心的焦虑和渐渐增多的失望。

我想折磨自己,让我今天的痛苦与他(她)昨天的痛苦相平衡。与焦灼和失望相比,他(她)是谁这个无法破解的谜更折磨我。

我在汽车站待的时间稍多一些。我想,他(她)很可能是坐汽车来的,因为电报上的时间那么宽泛,只有坐汽车才这么没谱。当然,那时的火车也不见得有谱,晚点是家常便饭。尽管如此,我还是倾向于认为他(她)是坐汽车来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仍然猜不出他(她)是谁。过了九点,我离开汽车站,这时几乎不再有汽车进站了。

我不想马上回到我的单身宿舍里,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时我想起了老K,他在永安路上开了一个心理咨询门诊,离汽车站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于是我踅了过去。

老K是我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也是我无话不谈的朋友,在大学他学的是心理分析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市医院,他主动要求开一个心理咨询门诊,医院领导受他蛊惑,竟然同意了。在1990年,只有大城市才有心理咨询门诊,南阳忽然冒出这么个玩意儿,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南阳电视台和《南阳日报》还做过专题报道呢。但是,热闹过后,却不得不面对门可罗雀的现实。好在老K是中医世家,他得父亲正骨之真传,山穷水尽时,他拿出正骨的本事,为人正骨,竟奇迹般地将诊所维持了下来。

诊所共两间房,前边门脸,后边住宿。因就他一个人,上下班便自由,也就是说没有上下班时间,只要有患者,他随时都接诊,不拒早晚。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洗脚,看是我,他脚没擦就趿拉着鞋站了起来。

诊所正中安放着一张庞然大物般的催眠椅,其实那只是一个大按摩椅而已,经过他的一番改造,就被他说成了催眠椅。这张催眠椅有许多功能,不但能按摩颈椎、腰椎、脚,还有好几种频率的振动以及点击穴位等等,他刚弄回来时我躺上面试过,很舒服。现在他又把我摁进了催眠椅,他说,先享受享受吧。我说不享受白不享受,于是就躺到了催眠椅上。他按了几下控制器,几乎是全套式服务,什么按摩啦、推拿啦、振动啦、刺激穴位啦,齐上阵,弄得我像吃了人参果似的,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处不舒坦……

老K起身洗了两个玻璃杯,放上茶叶,他拎起热水瓶倒水泡茶时,发现热水瓶是空的,于是他放下热水瓶,将放在地上的水壶拿到屋后接了大半壶水,放到炉子上,扒开火门。炉子就在门后的角落里。按说,水壶应该是一直坐在炉子上的,可能他刚才洗脚要用热水而把水壶拿下来了。做完这些工作,他又坐回到我的身边。

老K说:放松,放松,把所有烦恼都放下……

老K驯兽师般坚定的目光,正在驱散我的烦恼。

老K说:放弃自我,去掉头脑中固有的观念,你会有新的发现……

他示意我闭上眼睛,他让我想象澄澈的湖水,想象习习清风,想象悠悠白云,想象布满繁星的夜空,想象浩瀚的宇宙……

老K说:把烦恼说出来吧,只有说出来了,才能放下。”

我把电报掏出来给他看,他看不明白,我让他看上边的日期,他看了看还是不明白。我说:你猜,我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电报?”

他先说是前天,等一会儿又改口说是昨天。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就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今天下午我才收到电报。”

他“哦”了一声,总算明白了。接着,他说你的朋友昨天没等到你非气疯不可。他问拍电报的人是谁。我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很吃惊,觉得不可思议。他帮我分析、猜测,他的话像一个钻机,旋转着,向日常生活的深处钻探,向一个人可能掩藏得最深的秘密钻探。我们的谈话被他有目的地引领过去,引向隐秘的岁月,引向狭小的空间,引向不愿回首的往事……

他对这封电报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我认为他会失败的,他不可能从我的潜意识中找出那个拍电报的人,他的精神分析不会管用的,他的努力将被证明是徒劳的。所有问题我已向自己问过多遍,也就是说,我检索过我的记忆,也分析研究过我近期交往过的人,以及我认为与我关系密切的人,均无所获。他能有何作为呢?

下面要叙述的事我至今搞不清楚属于哪个范畴,是想象?是潜意识?还是梦?

但每每回想起来,我分明觉得那是一段真实的经历,一段奇异的经历,那个晚上对我来说的确是非常神奇的……

一个熟悉的影子从门前一闪而过。我像被电流击中一般,一阵战栗。我一跃而起,撇下老K,跟了出去。

街灯不是很亮,光线是晕黄的,看上去好像光线中含有许多杂质,不够干净。

她匆匆走着,走路的姿势别具一格,头习惯性地微微低着,眼睛只盯着脚前的路,目不斜视,给人的感觉是有些腼腆,有些害羞,有些性急,仿佛她担心往旁边看一眼,就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纠缠上一样。她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孩,也说不上有什么风韵,单从走路的姿势看,她算得上一个丑小鸭。如果不是丑小鸭,没有自卑,走路会这样勾着头吗?然而,她身上蕴藏着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魅力,这魅力令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我说不清楚这魅力来自何处,她脸蛋不漂亮,身段不窈窕,衣着也不时髦,看上去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孩,可是为什么那么有魅力呢?我想,大概是平常的东西在她身上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所致吧。她明亮的眸子里满含智慧,她羞涩的笑容里藏着坚定,她富有弹性的胸则是迷人的……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璇。

我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她,正是因为爱,我才发现了她身上异于常人的美,正是因为爱,我才感到了她身上蕴藏着非凡的魅力,也正是因为爱,她在我眼中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在她身上我充分体验了爱的神秘和非理性。起初,我并没爱上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我们是进入高中时就同班的,同班了三年,可我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也许根本就没说过话。我甚至不记得我是何时才注意到有这个同学的。

可见她是多么不起眼啊。现在所能回想起来的,只是她勾着头走路的姿势,她进出教室都走得很快,从不和人打招呼。她在班级中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一样。

高中时虽然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可关注漂亮女生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有个女生(我还是不说她的名字吧)相当漂亮,衣着时尚,落落大方,与男生交往颇为自如,她的风度令人欣赏,气质令人赞叹,更为难得的是她学习也很好。你想,这样的女生怎能会不成为大多数男生的梦中情人呢?据我所知,颇有几个暗恋者。当然,算我一个我也不反对。她是一轮明月,与她相比,其他女生只能是星星了。明月当空时,我们哪会注意到星星的存在。

我第一次注意到璇是在高三。有一天,我听到两个女生为如何解一道数学难题争论不休,但争论半天也没解出来。最后,一个女生提议去请教璇,另一个女生说好啊,没有她解不出来的难题。她们的话我是无意中听到的。我心里酸溜溜的,我想,她们应该这样谈论我才对,因为我的数学一直是班级中最好的,我对自己的数学才华也颇为自矜。想不到还有一个人在我优势的学科中悄悄赢得了同伴的尊重。由此开始,我稍稍注意了她,我发现她的领悟力果然很强,她的成绩也让我吃惊,不是与我不相上下,就是紧跟在后面。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清华。而她第一年考得不太理想,只考了一个大专,她没有去上,选择重新复读一年。

我记得放榜那天,我看到自己的成绩很高兴,当我看到她的成绩时,我的兴奋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回家的路我感到很漫长,二十多里路我是推着自行车走回去的。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那份忧伤,想到她此时可能被痛苦折磨着,我就备感难过。我甚至想,如果我们的成绩互换一下,我心里可能还会好受些。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够去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种怜惜来得很奇怪,也许那时我已爱上了她,而我自己不知道。

寒假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同学去给数学老师拜年,又一次见到了她。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师,她父亲教我们数学,她母亲没有教过我们。那天,我们是去看望她父亲的。我当然知道有可能遇到她,但真正见到她时,我却不知所措。我们没有说话。她的姿势是一贯的,低着头,目不斜视,匆匆从我们面前走过,进到里间。那可能是她自己的房间。她仿佛没看到我们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然,没看到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看到了,但她不和我们打招呼,当我们想和她打招呼时,她已进了里间。

第二年她考上了郑州大学。

但我们再未联系,没通过信,也没见过面。

两三年过去了,我到郑州黄委会实习时,到郑州大学找老乡玩,无意中又见到了她。她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开朗多了,还和我开玩笑。我们都不提那次在她家见面互相没打招呼的事。她走路还有低头的习惯,但幅度比以前小多了,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她独自走路时还是脚步匆匆,这一点没变。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实习就结束了。我没想到离郑返京的前夜她会约我在金水河畔见面。这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老同学之间的见面,那个暖风和煦的夜晚,我至今记忆犹新。空气中弥漫着树脂和青草的淡淡芬芳,金水河流水潺潺,月光下地气上升,烟霭袅袅,恰到好处地营造了一种似真似幻的氛围。我们沿着金水河漫步,聊天。特别的语调,欲言又止的停顿,含蓄的沉默,富有深意的站立,羞涩的一瞥等等,如同一篇韵味十足的散文:表达的愿望与遮掩的形式,内心的激动与羞赧的外表,痛苦与甜蜜,坚定与怀疑……

这些矛盾对立的因素被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传递着丰富的含义。人,在特定时刻都是艺术家,都能赋予平庸的语言以新鲜的意义,也都有特别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话语的言外之意。我,并非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就是说,那时我并没有想着要去爱她。于是,我把自己扮成一个傻瓜,假装没有看到她怀春少女的神采,假装没有听懂她暗示性的语言。少女的矜持让她止步。她交给我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她为我准备的饮料、面包、茶鸡蛋和苹果,她说:路上吃吧。”如今我仍然记得这一小袋东西:一听可口可乐、两个法式面包、四个茶鸡蛋和四个苹果。我很感动。我向她表示感谢,尽管我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感谢。临分别时我听到她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洛——”这声音羞涩、深情、意味深长,那么轻,那么柔,却仿佛能穿透墙壁,穿透心灵,穿透顽石。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竟然没有回头,没有去拥抱她,而是可耻地逃走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很快就受到了命运的惩罚。离开郑州之后,她临别时的呼唤像一粒落在我心里的种子,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经过许多天的彷徨、迷惘,茶饭不思,我突然感到醍醐灌顶,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命运之神为我指引的道路。一束命运的光打在我平庸的生活上。我终于意识到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恋人,是我情感的归宿。我要追求她,我要匍匐在她脚下,我要成为她的奴隶。爱情将我点燃了,我内心烈焰熊熊,头脑像一个火炉。我立即行动,坐下来给她写信。在图书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我把灼热得能把信纸烧煳的语言倾吐出来,我真怕这些肆无忌惮燃烧的文字会引起一场火灾。我把滚烫的信塞进信封里,封上口,贴上邮票,捂在胸口默默祈祷一阵,然后拿去塞进绿色的邮箱里。

塞信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好像心脏在手中跳动一样。信塞进邮箱之后,我8马上被焦虑攫住,我忍受不了信件在邮箱中待着不动的现实,哪怕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我希望信件以闪电的速度传到她手里,她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脸上飞起幸福而又羞涩的红晕,眼中泪花闪闪,激动得要晕过去……

我已经看到了这一切,而信还在邮箱中待着,叫人如何能忍受得了。唯一的办法,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继续用写信来缓解焦虑。我又躲到了图书馆。我一直写写写,写得图书馆四处冒烟,还不肯罢休。没有人知道这些烟气是由我燃烧的文字引起的。我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只觉得语言像滔滔江水一般奔涌着,翻卷着,摧枯拉朽,勇往直前。我想让她了解我,理解我,接受我,爱我;我想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思念以及思念所带来的痛苦;我想告诉她她对我是多么重要,重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想让她知道她有多么神奇,她给时光注入了恼人的魔力;我想把整个世界都送给她,如果整个世界都属于我的话……

别的?当然,所有的废话都值得一说,也都有说的意义,因为在这些废话中燃烧着我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即使我一直写信,我也仍然无法回避这个问题:等待回信。这是我必然要面对的,我上课时等待,吃饭时等待,睡觉时等待,看书时等待,不看书时也等待。等待成为我生活的主题。我在等待中度过一分一秒的时光。我又在等待中迎来一分一秒的时光。每一寸光阴都被等待抻得很长很长。烦恼、痛苦、煎熬……

除了这些还会有什么呢?人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多呢?我对邮递员抱怨过一千次,又一千零一次地抱怨。我想象着鸿雁传书或飞鸽传书的速度,对现代邮政非常失望。可是,失望归失望,能有什么办法呢,养信鸽是来不及了。等待回信的日子是如此漫长,如果把心理时间变成物理时间,那么我看到的必然是这样一番景象:校园杂草丛生,城市一片废墟,地老天荒,仿佛回到了远古的鸿蒙时代,我像一头孤独的恐龙在荒凉的地球上踌躇徘徊……

她终于来信了。

拿到信的时候,我没有立即拆开,我把信揣在怀里,感觉这是一个活物,它在我胸前又拱又撞,像头小鹿,我心中交织着甜蜜、兴奋、焦虑和恐惧,我迫不及待地想读信,却又害怕读信。我甚至开始生璇的气了,她的信来得这么迟,为什么?她轻慢和亵渎了我的感情,她让我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煎熬,而她只是来了这么一封信,这么一封信就让我感激涕零,这公平吗?她像上帝一样,她掌握着我的幸福,她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这样说,我就会一直陷入黑暗中。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即使你说你爱我,我还是会恨你,因为你说得太晚了,你已经伤害了我,你把我放进地狱中这么长时间,现在把我搭救出来就能弥补一切吗?我看到那些相依相偎的情侣,嫉妒得要命,同时又在心里说:呵,多么浅薄的感情啊,没有痛苦怎能体会到甜蜜呢?不经历地狱怎么能到达天堂呢?不要以为双脚踏进一个小溪,就已经全身沐浴在爱河中了。与他们相比,我自认为我的感情要丰沛得多、伟大得多、高尚得多,因为我在经历无法言喻的痛苦,痛苦,知道吗?

接下来我要说说读信的感受,在我来说,这是终生难忘的体验。信写得很有礼貌,可以说太有礼貌了,礼貌得让人不舒服。她的语气很委婉,委婉得有些不祥,我读着读着就感到了委婉背后隐藏着的可怕事实,她还在委婉地兜圈子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我仿佛看到了她写信时的神情,高高在上,带着怜悯,带着骄傲,带着实施报复时的宽宏大量,甚至还带着窃笑,唯独没有爱。随后的文字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她不爱我,她爱上了别人。她转变得可真快呀,昨天还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今天就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转移感情吧。她说得既天真又无辜,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她只是接受而已。她爱上的是一个工人——我忘记了他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在一个小饭馆里,可以想象他们是怎样搭讪的,又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她恬不知耻地说,那个工人还有家室。她告诉我这些仿佛是在表白她的爱情多么伟大似的,她可以什么都不顾,只要爱情。那个工人肯定说了他爱她。

如此而已。她多么天真啊,她没看出她遇到的是一个无赖吗?他们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的,等着瞧吧。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差点一蹶不振,试想,失去了爱,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生活毫无意义。每天的太阳重复着单调的运动,播撒着无聊的光线,生活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乐趣。我出于骄傲,给她写了一封祝贺的信,祝贺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见鬼,这就是我干的事,言不由衷,虚伪,荒唐,可笑,甚至卑鄙下流。在内心里我是爱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无论她走多远,我都爱她,全身心地爱她,毫无保留地爱她。她是我的神,她可以犯所有的错误。我爱她。可我告诉她的是什么?信写得很轻松,甚至带着一点调侃,仿佛我压根就不爱她,而且从来没有爱过她。这封信与此前的信是那么矛盾,她不会看不出来的。她应该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应该知道的,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无论如何写这样一封信是愚蠢的,信寄走之后,我马上就意识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追悔莫及,我立即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让她不要拆看那封信,把那封信扔进垃圾桶里,最好烧掉,总之,不要看。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恰恰与那封信相反。可是,迟了,那封信她肯定看了,她也许肺都气炸了。而后边的信她却没看,她把后边的信给我退回来了,原封不动,根本就没有拆开过。这就是命运。后来,我又给她写信,她仍是拆都不拆就给退了回来。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多么幼稚啊,完全不懂女人的心理,行事既鲁莽又可笑,愚不可及。

那天晚上我尾随在她后边,走在凉爽的秋风中,心里忐忑不安,既兴奋又紧张,我把这当成生活的又一个奇迹……

我们之间有过一个奇迹。那是199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热得我恨不得把皮扒下来。晚上我和朋友在河边吃西瓜消暑,回来时已经九点多了,我骑着自行车,车后边夹着西瓜刀和报纸。走到门口,门卫说有人找我,并指给我看。于是我看到在不远处站着的她。刚开始,我认错了,把她当成了一个纠缠我的女孩,心中老大不快,几乎马上就要把她赶走。其实她们长得并不很像,我为什么会认错呢?后来我常想这个问题,一个是我要摆脱的,一个是我要追求的,她们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呢?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神秘之处吧。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推着自行车愣在那儿。我的表情一定很怪,她当然不会明白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她先和我说话,她说她再等不到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认出她之后,我的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刚才的嫌恶变成喜悦。她的确很冒险,我们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她知道我毕业后分到了南阳,但她不知道我下乡驻村。如果不是这几天我正好休假,她岂不是要白等一趟。

女人永远是个谜。我不了解女人正如我不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相对论太难,女人太复杂。她见到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那么开心,那么自由,那么随便,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仿佛我们之间并没有误会,也没有不快。

那天晚上她没有走,我安排她住我的单身宿舍,而我则拿一条苇子席到楼顶去睡。她对我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至于想没想别的,我不好说,因为不想是不正常的,毕竟我正处于青春期,性欲亢奋而又压抑。

但说实话,我更多的是想着爱情,当爱情强烈的时候,情欲就退却了。躺在楼顶时,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对未来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动静,因为我一直没有睡着,我看到她爬了上来。她说房间里太热,她没法睡。我当然知道房间有多热,里边没电扇,更不用说空调了,而且是西照日头,西边的墙壁热得能烙熟饼子。用蒸笼来形容这个房间,虽然很俗,却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坐起来,给她让出位置,让她坐到席上。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们中间大概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个夜晚是永生难忘的。柔和的月光、广袤的天空、和煦的晚风、星星点点的灯火等等,都在记忆中永恒。我们坐了一个晚上,一直在聊天,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什么也没做,手没有握到一起,也没有相依相偎,别的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看来这很傻,可是那时我感到的却是幸福,心爱的人和我坐得这么近,我能嗅到她身上热乎乎的气息,汗的咸味,肉体的馨香,头发的味道,以及青春少女特有的芬芳,我们共同呼吸着一团空气,她呼出的气息还带着她的体温就被我吸入肺腑,而我呼出的气息也同样进入了她的肺腑,我的右胳膊和她的左胳膊距离那么近,我能感到她身上放射出来的热量,每根汗毛都被那热量吹拂着,像微风中的小草那样摇曳起伏。这就是幸福,我很知足。

那时我是爱她的,可以说爱得很强烈,至于有多强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我自己知道就够了,没有必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包括她——我所爱的人在内。那一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毕业分配很糟,即使如此,我仍然有机会留京,可紧要关头我作出了一个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决定:回河南。班主任亲自做我的工作,劝我留京,他说我学的专业回到河南用不上,他让我把眼光放长远些,还说我会后悔的。我没有动摇。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我自己也羞于说出来。我的想法幼稚得可笑,现在我非常怀疑我那时的智商。我想,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我就有机会(也只是有机会)让她回心转意,重新爱我;而要想在同一个城市只有我回河南,在分配形势不好的情况下,指望她明年从省城分到北京显然是不现实的。当得知我回河南会被分到南阳时,我也没改变主意,南阳就南阳吧,没什么,说不定她明年也会分回南阳的,这样我们岂不是在同一个城市了吗?只要在同一个城市,我们的爱情就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为了这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我毅然选择了回南阳。我是学理科的,当然知道基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作出的选择是不够理性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使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冒险,愿意把自己的前途押上赌一把。这就是我那时的想法。我不愿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人们笑话我,在现实生活中一个痴情者总是可笑的,痴情者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为了她才回南阳的,但她并不知道这一点。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不想让她笑话我,也不想让她感到压力。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与她无关。就算我在发疯吧。

这天晚上按理说我应该向她诉说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对她的付出,可是我没有这样做。那些写在信上的滚烫语言她没看到(因为她将信退回来了),现在有机会说给她听了,我却只字不提那些信和信中的内容,好像那些信压根儿就不存在。她也没提那些信。我们共同回避着一些东西。她和我谈起了月亮,月亮在我们头顶,那么明亮,那么柔和,那么诗意,真的很值得谈一谈,于是我们谈到了唐诗宋词中的月亮,谈到了沧桑、离别、伤感、流放、思念、缺憾等等,月光下我们的视野极其辽阔,话题也极其辽阔,信马由缰,不着边际。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不记得了,但没聊的东西却记得很清楚。第一,我们没聊爱情,我不知道我们是羞于涉及这个话题,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对我来说,过于强烈的东西反而不能够或者不愿轻易道出;爱情,爱情,这是一团火,它让语言统统化为灰烬。第二,我没问她来找我的目的,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住下了,仅仅是为了来看看我吗?如果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出现,南阳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她为什么没去找那些人,而是找到了我?她站在大门口等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如今这些都是不解之谜了。第三,我们没问对方的情感生活,我没问她与那位工人的恋爱情况,她也没问我谈朋友了没有;那位工人是否存在?我是后来才如此怀疑的,因为据郑州大学的老乡说,从来没见过那么个人,甚至也没听说过,会不会是她虚构的呢?我始终没有向她求证过,没这个必要;那天晚上如果她问我谈朋友了没有,我会怎么回答呢?我多半会说我谈了,而且还会虚构一个美丽女孩让她吃醋;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在作祟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之间宁愿欺骗,也不愿流露真情。另外,我还知道我们彼此都明白谎言中包含的情感,但都不说破。当她说她有可能分到郑州时,我感到心头像插了一把刀子,但我却故作轻松地向她表示祝贺,随即我们就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们不谈这个话题,我不感兴趣,她分配到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大学毕业生分配形势普遍不好的情况下,她能分配到省城自然是值得祝贺的,而我也确实祝贺了,这就够了。

我不想让一个女孩为我作出任何牺牲,她如果认为大城市比小城市好,那就让她待在城市里好了。

前边说过,那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不记得了,言下之意,是还有一小部分是记得的。其实,这一小部分我不但记得,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说来奇怪,这一小部分既不涉及我们之间的情感,也不涉及当下的境遇,表面上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深究下去又与我们息息相关。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我而鸣。如此良辰美景,不知为何,我们不谈爱情,却去谈论死亡。这个话题让我们的心变得沉重,让月光照耀下的世界也变得沉重,也许是本能使然,我们借着这个话题打量人生,看到了人生的底牌,底牌上面写满了苍凉和无奈。她说她的一个女同学不久前跳楼自杀了,这个女同学各方面都很优秀,不但长得漂亮,学习也好,谈的男朋友是本校的研究生,仪表堂堂,令人羡慕。她本人又考上了研究生,可以和男朋友一起继续读书。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呢?可她就是在这时选择了死亡,从一幢高楼上跳了下去。“她的死让我无比震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她看上去那么成功,那么幸福,简直让人嫉妒,可她竟然自杀了,真是难以理解。”一个生命的陨落让我们忧伤,她的声音悠悠的,带着无限的惋惜和伤感;我看着远处青灰色的天幕,心中有说不出的苍凉。多年后,我从央视上看到一个类似的故事,几乎就是这个故事的翻版,才明白是抑郁症夺走了这个优秀女孩的生命,她内心的痛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谈到了一个诗人的自杀,后来这个诗人非常有名,他就是海子,我记得我还背了海子的一首短诗,名为《半截的诗》,我记不太确切了,大致是: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

我们无法想象海子卧轨时的心理,恐怕没有人知道他那时都想些啥。托尔斯泰描写过安娜的卧轨,安娜是他笔下的人物,他洞悉她的心理,她的自杀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临时的决定,她从两节车厢中间钻进去后,她害怕了,她说: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呀?为什么呀?”我清楚地记得这可怕的发问,因为我读到这儿时是那样震撼,仿佛我就是安娜,火车正要从我身上碾过。据说海子也是从两节车厢中间钻进去的,他最后的时刻有没有恐惧?几年后,我读到海子的朋友回忆海子的文章,谈到他的自杀,说原因是多方面的,并非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使然。那天晚上,璇不知海子为何许人也,但她为他的命运而叹息。她叹息的时候,目光投向极远处,神思仿佛已在千里之外……

渐渐地,月亮不那么明亮了,仿佛倦了一般,要回去休息,正悄然隐遁。这时,另一种光线降临了,代替月光,君临天下,于是城市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丑陋的部分也展现无遗。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然后是朝霞满天,预示着一轮威力无比的太阳即将驾临天空。毫无疑问,一个火热的白天又要开始了。

这个奇异的夜晚之后的事情也必须写一写。早上,我和璇回到房间,房间里的空气还是热烘烘的,这热烘烘的空气让我们困倦,我们一夜没睡,此时头脑昏昏沉沉的,但并无睡意。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肉体对命运有一种本能的觉悟,我们有些慌乱。她提出要回县城老家,我没有阻拦,我说我送你。她答应了。临出门时,我拥抱了她,这是渴望已久的拥抱,我感受到她身体的弹性,闻到蒸腾的气息,她的皮肤细腻光滑,看上去呈健康的红褐色,纤细柔软的汗毛生动异常,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生命,都在张望和倾听,不愿错过人生关键时刻。但我们也仅仅是拥抱而已。我想吻她柔软的唇,她把脸藏在我的颈窝里,不让我吻。我只好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紧紧地搂抱着我,我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人生会有几个这样的时刻呢?你的心因幸福而战栗,也因悲哀而抖动,你清楚地知道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些美丽的时刻将一去不返……

回到县城已是中午,天空往下喷火,街道灼热,空气仿佛在炉膛里加工过一般,热浪滚滚,街上的烫金招牌都快被烤熔化了,狗伸长舌头趴在树阴里喘气,猫眯起眼睛打量着尘土飞扬的街道。我们走在街上,她戴着我的遮阳帽,我擎着她的花伞,那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看到一缕阳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多么想亲吻那缕阳光啊,那缕阳光是幸福的,它落到我身上我也是幸福的,如果我是那缕阳光该多好啊!我用手指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弹了三下,她看看我,妩媚地一笑,并没理解其中蕴含的暗示、祈求和呼唤。我是在玩琼瑶小说中那种以此表示“我爱你”的把戏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意思要含混和暧昧得多,也玄妙得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举动的真正意义。我们在县城吃了饭之后,我把花伞给她,她把遮阳帽给我,约好后天我到她家找她,送她回郑州。我们在离她家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分手,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堵高墙的背后。第三天我去她家找她,她母亲告诉我她前一天已经回郑州报到上班了。

生活就是这样。

想不到三个月后的今天,她再次奇迹般地出现,就像她上次从天上掉下来一般。我跟踪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心头翻滚着往事和忧伤。我想赶上去和她说话,可是我的两条腿突然像两根插入泥土的木桩一样纹丝不动。是她给我拍的电报吗?我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但即使弄明白了又该如何呢?我看着她在前边的街角消失,她的背影那样独特,即使在万千人中我也能辨认出来。她走后,她的背影还长久地停留在我的眼前……

我深吸一口秋天的气息,在城市中秋天的气息不像在田野中那样有种柔和的温暖,让人想到谷仓和炊烟,城市中的气息永远是污浊的,只是随着季节的变化浓烈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秋天嘛,空气不似夏天那样能熏得人窒息,而是有些淡淡的暧昧,说不清里边含有多少腐败的成分。我沿着梅溪河独自漫步。这条河从城市中蜿蜒穿过,其形状颇似手掌中那条代表命运的掌纹,城市命运的秘密就深藏在河流的淤泥中。往往城中河流的气息就是城市的气息。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息,绝不相同。梅溪河的气息是难以描述的,在此选择形容词完全是白费力气,只有亲自去嗅一嗅才能知道其味道之复杂、含糊、腥膻。我在河边踟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跟着我。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河边的垂柳下一对对男女在谈情说爱,没人关心我。会是谁呢?

我闪进一棵大柳树的阴影中,朝外观察,我没想到柳树后边有两个人在拥吻,我的闯入令他们吃了一惊,他们只好换一棵树继续未尽的工作。

我在暗处。我背倚着柳树悄悄祷告: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心诚则灵,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和我站得这么近,我不但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还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吹在我脸上,她胸脯起伏着,好像是刚跑了很远的路赶来似的。她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我的心脏宛如要跟上她的节拍似的,也骤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脸有些发热。她昂起头勇敢地看着我,说:

“咋,不认识我啦?”

“怎么会呢。”我说,岚,无论你怎样改变形象我都能把你认出来。”

岚原本有一根乌黑的辫子,一尺来长,沉甸甸地垂在脑后。可是现在辫子不见了,她剪了个短发,还不是一般的短,而是有点类似男孩子的发型,头发与耳朵上沿儿基本平齐,蓬松着,欲飞上去一般。她显得比以前挺拔了些,猛一看上去的确变化很大,甚至给人以陌生之感。她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尽管刚看上去有些不习惯,可越看越觉得好看,发型这样一改变,整个人都显得更有活力了。裸露出来的洁白的颈项让人想入非非。后来我贪婪地亲吻了她的颈项,留恋那儿使人迷醉的气息和不可思议的柔软与光滑,仿佛那儿蕴藏着许多瑰丽的幻梦,叫人神魂颠倒。

乍一见到岚,我心中涌起潮水般的激情,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将是一次艰难的会面。我不得不给她一个清晰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将是痛苦的。

岚是我们工作组所在的那个村的小学教师,她教二年级和三年级语文。这个小学共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三十到五十人不等。包括校长在内共有六个教师,四女两男。除校长结婚外,其他教师都没结婚。四个女教师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十九岁,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就是岚,她也是四个教师中最漂亮的。前边我说过我们工作组搭的是老师们的伙,真的是一个锅里搅勺子,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尽管如此,互相之间交流却并不多,吃饭时往往是工作组凑一堆儿,老师们凑一堆儿,各吃各的,各聊各的。工作组中我是唯一没结婚的,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都还没谈呢。但没有人拿我和年轻的女教师们开玩笑,背后也没有。这是不宜开玩笑的。尽管女教师们个个都很漂亮,我也从未想过我与她们会有什么故事。她们工作都很认真,我们很尊重她们,反过来她们也很尊重我们。

和我们联系最多的是校长,他领我们参观过学校的活动室,那是二楼顶端的两间屋子,中间没有隔墙,看上去像个会议室,正中挂着马、恩、列、斯、毛的大幅画像,旁边墙上有他亲自制作的墙报以及各式各样的规章制度,还有大三角尺、大圆规等教学用具,屋子中间是一个大案子,案子上堆放了一些作业之类的东西。校长颇为自豪地说,村级小学有活动室的不多,有这样讲究的活动室的就更少了。尽管在我们眼中这活动室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但我们仍然夸校长是一个有心人,夸他工作做得细致。

别的教师,几乎没什么来往。几个年轻的女教师毫无疑问是一道风景,她们的存在使这个村级小学显得生机勃勃。

与其说我注意过这几个女孩,毋宁说我欣赏过她们。她们的一颦一笑,她们的声音,她们走路的姿势,她们的衣着,她们的发型,甚至她们穿的袜子和鞋子我都留意过。她们是我身边的风景,我怎能视而不见呢。岚是她们中间最美丽的,也是最会打扮的,衣着既得体又大方,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我免不了会多看几眼。

她没事的时候爱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眺望远方,或者是看天上的飞鸟,或者是看变幻的云彩,更多的时候可能是遐想吧。她的侧影就像一幅美丽的画。

她眺望远方的时候,我认为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但是我错了,她知道我在看她,而且正因为她知道我在看她,她才站那儿的。她并没往这边看,她怎么会知道我在看她呢?她可能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吧。

向我揭示这一秘密的是岚的朋友。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女孩的来信,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武婕,是岚的好朋友,她之所以不揣冒昧地给我写信,是因为她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她说她做了一件错事,当然她给我写信不是为了向我忏悔她的过错,而是要帮我一个忙。她说我是一个粗心的人,没有发现一个优秀的女孩爱上了我。但她旋即又表示她并不确定这一点,她说很可能我发现了,但我没有采取行动。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是一个胆小鬼。谈恋爱,怎么能让一个害羞的女孩来采取主动呢?”

我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开始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

“我无意中偷看了岚的日记,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爱上你了,而且爱得非常深,也爱得非常痛苦。她在日记中写到她经常站到走廊上装作眺望远方,为的就是让你看她,而她转身的时候也能装作无意地看你一眼,这是她的幸福,也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接着她谈到岚如何爱我,如何为此受煎熬,等等,“作为9朋友,我不忍心看她陷入痛苦之中,我希望她能够幸福,而她也应该得到幸福。”她说岚是她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为优秀的一个,她长得漂亮你是看到的,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那是世上最珍贵的。”接着她说岚非常高傲,她不会轻易看上某人,更不会看上一个平庸的人,既然她爱上了你,那就说明你是一个非常卓越的人,值得她去爱。”她说,她还真想见识见识岚爱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岚如此倾心。最后她说,幸福就在你面前,去抓住它吧!”

她在信上还说岚并不知道她给我写信,她希望我能为她保密。

本来我对偷看别人日记的行为是很反感的,可这次不同,因为牵扯到一桩涉及我的秘密,我有一种揭开谜底的快感,同时心中涌出一股爱的暖流,就没去计较武婕的手段。

我反复把武婕的信看了几遍。这是个下午,我看信的时候不时抬头朝岚平时站的地方张望,如果她一如既往地站在那儿,我能从她的姿势中看出她是否知情。可是,她正在上课,二楼的过道空荡荡的。

我给武婕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很委婉地说出了我的看法。那时一个人一旦参加工作,他就像奴隶一样被单位捆绑起来,要调动工作是很难的,有时难于上青天,所以有不少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我的表哥表嫂正在经历这种痛苦,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两地分居对人的折磨。我对武婕说,我认为这事不大可能,不是情感的问题,而是要面对现实,而现实中有难以克服的障碍,所以我希望她把这件事忘掉,最好是不要让岚知道。

她对我提出了保密的要求,我对她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我把信投出去了。我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日子又一天天地重复着,我还是要多看岚几眼,她也还是经常凭栏远眺。因为知晓了秘密,这时候再看她,心中便有一些别样的感觉,像揣着头小鹿。她愈发显得美了,通身放射出一种柔和的光芒。她会看到我吗?我常常这样想。过了一个礼拜天之后,我发现情况有些异样,岚好像病了一样,脸色很难看,周一她竟然两顿都没有吃饭。晚饭的时候她出现在食堂里,她不和任何人说话,盛了一点点饭,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礼拜二她请了病假,回县城去了。她家在县城,父母都是干部。

我本能地感到她这次生病与我有关。那两天我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特别不道德的事一样。肯定是那封信惹的祸,我想,那是一封多么不负责任的信啊,我怎能那么轻描淡写地就打发了一份痴情呢?到礼拜三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这天我收到了武婕的信,这是我急切盼望的一封信。

她没有保守秘密,她把我的信拿给岚看了。我能理解她的动机,尽管愚蠢,但她是出于好意,是为了朋友。能指责她什么呢?

但后果很严重。

岚把她的日记烧了。武婕给我描写了岚烧日记的情景,透过武婕残酷的文字,我看到一个女孩把日记一页页撕碎,她浑身颤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日记点着,如果不是武婕夺下燃烧的日记,她的手就会被烧伤。她的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拦不住她,怎么也拦不住,”武婕说,我真担心她会寻短见,你没看到她的表情,那么可怕,简直和疯子差不多。没办法,我就让她烧,她烧了日记或许会好些,但愿她能把你忘了。”接着她开始了对我的指责,看得出来她很气愤,但又竭力克制着,所以语气中虽然火药味十足,但没有攻击我,更没有骂我。她给我还留着面子。最后她说:你最终会后悔的。”

武婕信中没说岚烧日记时哭了没有,我想,她即使当着武婕的面没哭,背后一定是哭了,因为她再次出现在学校时,身上仿佛失去了许多水分,不那么水灵,也不那么有光泽了。

我没有给武婕回信,我对她没能保守秘密很生气。

但这事并没完。一周后,大概是个礼拜天吧,我正在院中看书,一个陌生女子怯生生地走进来,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紧张的神情有所放松,她看了看我,说:

“你就是马洛吧?”我对她能直接叫出我的名字感到很惊讶,我说:你是——”她说她叫武婕,我一下子明白了,是给我写信的那个姑娘。

那天因为是礼拜天,整个学校冷冷清清的,我不记得我的几个同事都干什么去了,总之,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我的椅子让给武婕,我又回屋搬出一张,然后给武婕泡上茶,我们两个就坐在院里说话。

武婕来拜访我的目的不言而喻,必定与岚有关。果然,很快她就说到了正题,她问我是否收到她的第二封信。我说收到了。她说我没给她回信。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回信。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茶还很热,她又将茶杯放下了,突然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笼统了。

她进一步问道:你爱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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