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七章 韦镇小道(2)

  但是那个人哈哈笑了起来,他说,事情哪这么容易说收就收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那个人确实惹不起。他将雪茄在嘴角滚来滚去说,怎么样,想好了吗?他说,好吧,你说吧。

  这事情,已经将近一年了,当时我们搞了一批货,弄了一笔,可是不曾料到,有人告密,就在我们打道回府的路上遇见了警察,给追上了。那次追杀,杀伤了不少兄弟。这一次把那钱追回来也好对他们的妻儿老小有个交代。当时一个兄弟情急之下将款子扔进了一家小院。风声过了之后,我们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里,原先租房的那个人卷了铺盖回老家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喏。给你。

  他说着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字,地址很清楚,幸亏当时租家有身份复印件,麻烦你跑一趟了。

  他知道故事还将继续下去。只是一年前的事,他有点顾虑起来,他知道做这个行当的是不容许有多少顾虑的。他还是说了一句,彪哥,会不会错?

  彪哥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很大地说了一句话,他妈的,我看你过回头了。

  他将自己浸泡在水里的身体捞了出来,再一次地坐在了大理石上,他的那种陌生感开始消失,他坐在那儿开始搓弄他的脚丫。他的脚板有几个水泡已经破了,像撒了一些盐在上面似的。他咬着牙,将水撩拨到上面。

  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天竟然下起了小雪。雪花在空中沸沸扬扬往下落。一触到地面便不见了影子,只有一摊水。略感新奇的他掀开布帘子时,街上的地面已经潮乎乎的了。人们走过脚底下响声一片。他毫不犹豫地走了。他的肚子饿了,一把澡把肚皮也洗空了似的,他选了一家比较干净的面店。

  面店朝街的一扇玻璃橱窗,已经很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外面的景象和人影。他觉得这里的面条不错,很劲道。

  8

  小龙吃过饭后就上学去了,阿晴嫂还在埋怨自来水,黄景明正在楼上听流行音乐。音箱的声音开得很高,音乐从小楼飘了出来,传了很远很远。人们在老远就能听见那英的歌喉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阿晴嫂开始像往常一样扫地,抹桌子。几乎每一个到过黄家的人都有这个印象,阿晴嫂手里总是揣着麻布,似乎一刻就没有停止过。他家的桌子腿都可以照出人的脚影子,那发亮的地板就更不用说了。她现在几乎匍匐在地上开始她遥遥无期的清扫工作。她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第二次去周寡妇的老屋那天早上。她感觉到眼泪开始在自己的眼窝里飞旋起来,她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也许这就是自己所祈祷的幸福生活。

  她那天早上起得很早,她在屋子里还洗了一把澡,她将自己好好地清洗了一下。她妈妈说,去见上帝,应该干干净净的。她就这么做了。她想着那个早晨,早晨的风使她一阵凉爽,她快步走在田埂上。那时候还是夏天,秧苗碧绿。她的心情前所未有。

  聋老头给她开了门之后,她看见窗口的光亮倾斜在那些长凳上。她似乎感觉到长凳上的凉爽。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一个人吊在一个十字架上。画已经粘上了灰污,但是色泽还很鲜艳。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吊到这儿。脸孔模糊,耷拉着头。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屋内静悄悄的,从隔壁传来碗盏的声音。还有勺子舀水的声音,异常清晰。她坐着,看着旁边的另一幅画,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小孩。这使她久久地出神,她感觉到那个女人手上的小孩在轻微地挥舞着手脚,甚至还发出哭声,她真的入神了。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联想,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去开门。

  门外的人使她的心微微一跳,她有点眼熟,可是一下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用土话问他找谁。是不是要水喝,经常有过路人敲她的门要口水喝喝,然后继续赶路。那个人说,不,不喝水。请问黄景明在家吗?是找阿明的,她立即掉头朝楼上喊阿明,可是音箱的声音遮盖了她的声音。她只有先让他进来。那人进了院内。他四周瞧了瞧。桂花树下有一只猫狐疑地看了看他,他盯了它一眼,猫然后就走开了。

  我是他的朋友,那个人对他说。我上去找他,谈点事。说着他就踩着楼梯上了楼。阿晴嫂又继续拿起扫帚开始院子的打扫工作。她边打扫边昂头向上喊了一句,阿明,你朋友来找你了。

  她一边扫着地,一边在想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黄景明依稀听见了阿晴的声音,他想可能是周凯来了,脚步声愈来愈近,必须要跟他好好地谈谈。钱借给你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他还正想着,忽然他愣住了,来的人不是周凯。是那个外乡人,上午他还好心,载他一程呢,他的出现使黄景明有点不安起来,他搞不清楚这个外乡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真正目的。他立即走过去将音箱的喇叭声旋小,他甚至不知道他该怎么开口问这个人,还没有等他开口,外乡人便自报家门了。

  阿晴嫂终于想起来了,是上午洗菜的时候见到的那个人。是的,不错,是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一点不错,他还向铁门内看了一眼的。她开始责怪自己起来,自己为什么不让他先待在院子里,而让他直接上了楼呢。假如他对阿明有什么呢!那个家伙的眼光。她立即扔下手中的扫把,噌噌噌上楼。

  她没有听见什么不正常的声音,这使她略微有点诧异。她看见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的茶几上放着烟。他听见阿明说,我没有拿。真的,我没有拿。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挣的。那个人没有说话,他的背对着她,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他的脸现在是一副不容辩解的神色,她看见他曲肘从口袋里掏着什么,他终于掏了出来,是一张纸。他递给阿明看。阿明看了笑了笑,笑话。就凭这个?那个人直截了当地说,你起码给一半吧,我也好交代。阿明站了起来,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说什么一半两半,请你出去,我不认识你,我好心用摩托带你一程,你却打我的主意。那个人不得不站了起来。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他说得很冷静,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几乎一字一句的。

  那个人先阿明一步从房间里出来,他从走廊上快速地走过,他的风衣荡起一阵清风,阿晴嫂扁着身子,几乎将身体贴住了墙。她看见他的脸,异常难看,像块铁板一样。他说那请你注意你的儿子。他在下楼梯的时候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阿明跟着从楼梯下来的一刹那,手扶了扶楼梯栏杆。这句话使阿晴嫂也感到全身随之一抖。

  阿晴嫂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的,他们将面临另一种可怕的现实。

  9

  他住在韦镇的一家叫兴旺的旅社,从兴旺旅社的陈设和镇上所处的位置看,显然这家主人没有想过要靠此发财。陈设陈旧,位置偏僻。如果说在几年前的小镇上,这里的地段还算可以的话,现在随着城镇疆域的扩展,热闹的中心已经作了位移。不过,他很喜欢这家私人旅社,尽管有点幽深,但是很干净,足以使他满足。这里的登记也很简单,方便。没有像公家的那么程序繁琐,要求甚严,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偶尔就在街上吃,换换胃口,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旅社里度过。这里离无名村还有很远,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他想象着那一家子人在短暂的对话之后和自己建立的紧张关系。那是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危险,无论是他们,还是他,莫不如此。

  他待在旅社里,显得很安静,几乎是兴旺旅社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安静之极的旅客,几乎没有声音,主人似乎也懒得问。他的窗口对着一个中学的操场,操场显得很宽广,长满了杂草,看上去很荒芜,他经常就对着那儿看,想一些往事。

  小芸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这使他逗留外地的时光有点甜蜜感。他经常不知不觉就在面北的窗口笑了起来。随后,他又很快地凝住脸上的笑容。他还必须等下去,一天一天将归期推迟,直到事情的终结才行。两节课后,操场上站满了学生,他们松松垮垮地进场,做操,然后松松垮垮地离开他的视野。靠近他窗口的地方,那一狭长的地带,太阳很强烈的时候,那儿照得花嚓嚓的,他经常心里涌上来一股到那儿一躺的欲望。可是,他事后了解到要到达紧邻的学校,必须要绕道两个街道,过三座桥。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对着它看看,也就罢了。偶尔,有一个足球从远方慢慢地滚近,紧接着是一阵奔跑和气喘,一个个头挺高的少年捡起足球跨过狭长的草丛地带,返回场地。对方根本不会在意窗内的那一双眼睛。他仍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小伙子踢完一场又一场球。直到他的视野里暮色降临,喘息与奔跑消失,一切安静下来,他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夜晚。

  他很熟悉了隔壁厨房里传来舀水的声音,清脆欲滴,然后是一阵瓢勺碗筷碰撞的声音,确凿无疑地昭示着又一个夜晚的降临。他太熟悉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的灯已经亮了,桌子上已经放着的几个碟子里炒菜腾着热气。他感觉到他的胃痉挛了一下,紧接着肚子里一两声腹响。

  他拾起筷子,夹一两块菜进嘴。他很满意了,女房东已经完全掌握了南方菜的特点。他咂了一下嘴,说,好。女房东是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妇人,她站在桌边,笑嘻嘻地看着客人品尝,便在油迹斑斑的围裙上绞着手,对客人的过誉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男房东衔着烟站在厨房门口脸向着这边,他呷了一口烟,烟雾慢慢地游过来,擦着夫人的鬓发,会入菜的袅袅热气中去了。

  空气中响着他咀嚼的声音,从他咀动的声音以及从下巴颏儿的用力程度完全可以判断,今天似乎是他吃得最香的一次。他开玩笑地说,老板娘,我明天要走了,你才拿出本事来啊。

  女房东知道他是开玩笑,就说,最后一顿不把你吃好点,你怎么上路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男房东咳嗽了一下,她似乎不理会他的暗示。接着说,你们南方菜其实也很简单嘛,就是多加点糖和醋。

  是的,是很简单,你还花了这么长时间,分明是你舍不得给我吃。

  哪来的这话,我烧菜,你反正给钱,哪来什么舍得不舍得呢。

  女房东红着那脸颊,很快被男房东叫过去了,方梅,你把猫喂一下。她搓着手离开了芳香的桌子。

  他吃过晚饭以后,照例在复兴桥附近转了转,然后沿着永安河一直走到大运河边,再穿过高速公路桥的阴影,顶着月光,原路返回,这是他几个月来培养起来的习惯。转过一圈回来后,上床躺下。他今天有点睡不着。他的脑海里重现了他来到此地的一幕又一幕。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今生是无法忘记了。聋老头与狗,唱歌一样的方言,热气腾腾的菜,始终红着脸颊的女房东以及这里集镇夜晚上空的星群。他想象着小芸见到自己笑起来的情形。这么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

  10

  黄景明的腿隐隐作痛,这是他在深圳打工落下的一个隐患,一到下雨天便空空地痛。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抬身起来去骑车了,他必须去接小龙了,他现在甚至不用看钟表就知道到几点了,阿晴嫂仍然手里拽着一块抹布,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直接将车子骑出了院子,在墙角旁边一拐就不见了。她的心情难以形容,似乎是一夜间的事,那个使她担心的事实终于来到她的家庭生活里,并且渗透进她愈来愈胆战心惊的血液中去了。小龙是不可以出事的。这年把,这个六岁多一点的孩子已经成为一个母亲生活的核心。她前所未有地疼爱着他,呵护他。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抚慰了她每一天的心情。现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上帝保佑他的平安。

  黄景明车子一出门,她几乎就没有什么心情去做什么事。她手拽着抹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又下楼,很写意地干着活。她等待着儿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才完完全全地放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的生活像一块被看不见的蚯蚓拱松了的土壤。而她的儿子小龙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们没有告诉他,这怎么跟孩子说呢,这跟阿晴嫂的教育观不符。唯一使小龙感到不同于以往的就是爸爸每一次都很准时地出现在学校的门口,他停在栅栏的外面,向他笑着。小龙然后被爸爸的大手叉住腰往上一提,在后面的座位上落座。很多像鸭子一样摇啊呀摇的小朋友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到家门口的时候,妈妈已经站在了门口,她脸上挂笑,看着他被爸爸的大手捉回地面。

  一天重复着一天,没有任何异常。两三个月过得很快,可是在阿晴嫂的眼里,却异常慢。小龙像往常一样,站到了地面上。他今天刚刚考过试,他得了一个一百分。

  妈妈,我考了一百分。

  阿晴嫂笑了,她在桌上不停地往儿子的碗里夹菜以示奖励。一百分对于一个刚刚启蒙的孩子犹如天堂,他快活地在席上吞吃着,充分表现出一个孩子肆无忌惮的吃相。

  爸爸今下午不接你了噢,黄景明说,他的手还在儿子的头顶上摸了摸。

  啊,哦,小龙嘴里一边答应着,一边拨着饭。

  阿晴嫂想不起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去驳斥阿明,事实上确实如此,一天比一天平安。也许那个人只是说了一句气话而已,害得我们如此提心吊胆。枕边的阿明说。说不定那个家伙早就到家了。她想起昨晚上讨论这件事的情形。眼看就要过年了,阿明在街上晃悠的时候根本就看不见一个外乡人的影子了。趁着到了年根,把一些钱往回收收。是的,她觉得他们真正有点杞人忧天了。自己的事情还是不少,儿子很安全。

  儿子放晚学的时候,黄景明还没有回来,阿晴嫂正在屋子里抹着桌子腿。这些天来她的心事简直被搅乱了,她的清扫工作做得马马虎虎,因此这几天她好好地费一番工夫将它们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她正在抹着倒数第二个桌子腿。她先是听见铁门轻微地响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清晰的脚步。她抬起腰来,她从开始到现在似乎没有直起腰来过。一直起腰来,外面天竟然黑了,她竟然忘了小龙的事。所以小龙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感觉到生活还是充满了惊喜。她说,乖乖,放学啦。

  小龙来到她的跟前,开始举起小拳给她捶腰,她确实感觉到腰有点酸疼难耐,她今天确实在一张桌子的四条腿上耗费了不少光阴,仿佛在那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夜晚开始降临,黄昏发挥着最后的光亮与色彩。

  小龙给她端来了小板凳,放在走廊上。她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儿子的小拳头在自己脊背上的声音,她感觉到了幸福的围绕。

  11

  小龙的脸被旁边的小霞抠破了,班上立即闹哄哄的,老师很快就来了。小霞还想将她尖利的小手伸到可怜的小龙脸上去,一把被老师扯开了。这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的女老师臂力大得出奇,将小霞抓在了空中,小霞气鼓着嘴斜着头看着老师的脸,直到她被放下地仍然气鼓着嘴,斜着眼睛看着老师去袒护流下眼泪的小龙。

  小龙的泪水被女老师温柔的手抹去了,但是他还不停地哽咽着,他很想使自己停下来,可是嗓子这儿不停地像冒出气泡一样,打出呃呃的响声。

  女老师把小龙抱在怀中,然后走向办公室。这是一间宿舍兼办公室的地方,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唯有女老师的书籍和衣服使空间略略小了一点。

  女老师温柔地用热水巾给他擦了一把脸,脸上的红杠杠显得更见鲜红。

  她安慰了他一句,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然后她去倒水,她将水倒进了西边的沟渠里,沟渠里的薄冰上腾起一股热气。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有一股尿意,她就一手拎着脸盆,向西北角的厕所走去。

  她从厕所回来,将脸盆放到脸盆架上去的时候看见小龙不在了,她满以为小龙回到了班上。可是待她来不及将自己鞋子上的泥弄掉就直往班上去的时候,小龙的桌位依旧是空的。孩子们依旧闹哄哄的。她向其他角落里扫了扫。也没有。

  她的心咯噔一下。小龙的位置就像一个黑洞,使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坠进了深渊。

  孩子们对老师的问话感到很奇怪。他们说,刚才老师不是抱着他的吗?是的,他不见了,我上个厕所的工夫。她在孩子们的面前不知所措。幼儿园里的其他老师很快也知道了,连小学部的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好端端地丢了一个小孩。很快有部分老师帮着慌了手脚的女老师寻找。看他有没有独自一个人回家去,或者上前边的村庄里玩儿去了。所有的人显得很焦急,有的老师甚至停下了课去找小龙,学校里的同学都在议论着幼儿班的黄龙,他竟然不见了。

  学校附近的沟渠都找过了,没有。东边的桑树田里,也没有。村庄里的妇女们根本没有见到小龙上庄。小龙就这么失踪了。

  小龙正坐在床沿上,晃悠着腿,他现在好多了。他跳下了地,张望着老师的房间。在脸盆架的上方,有一把吉他。他不认识,但是他觉得像一个大瓶子。桌子上的一个瓶子里插着一些他同样也不认识的腊梅。他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他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腊梅的旁边,是一个照片框,老师正在里面拨弄着墙上挂着的东西。老师坐的地方和这里全然不相同。从老师的红衬衣看,那显然是夏天。他正看着,门口一暗。老师,照片上的你真好看。他还以为是老师回来了呢。可是他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回家的。小龙这时候已经坐回了床沿上,他停止了脚的晃动说,我不认识你啊。那个男的笑着说,可是,我认识你呀,我还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龙说,我叫什么名字呢?你叫小龙,对不对?你爸爸今天有事了,所以叫我来接你的。小龙说,好吧,刚才小霞将我的脸抠破了,喏,他用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他向小龙伸出了双臂,将坐在床沿上的小龙抱了起来,然后沿着西墙的石子路,走过老榆树的身边,榆树上的钟挂得很低,小龙几乎可以伸手抓住那根系在钟锤上的绳。他阻止了他,他将身子一偏,小龙的手就够不着了。

  他们很快绕过墙根,向北而去。

  12

  在镇大桥的边上,有一家“迷你美容屋”,它两层,上层有门开向桥口的街道,下层的门则对着泊在岸边的船,机驳船。你看它的墙基几乎贴着渭河的水唇,自然行水路的人常常方便地下了跳板,带来了不少生意。他看见她进去了,外面的彩色卷筒在翻卷着迷离的光,她太像小芸了,她走路的姿势和身段。当然他知道小芸不会来这个地方的,他只不过被一种好奇感所驱使,才跟了这么久。他站在玻璃门边,思忖着进去还是不进去,里面有一层幔布,所以看不见里面,玻璃上清清楚楚的是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就是这张脸击破了他短暂的犹豫,他决定推门进去。里面的空气荡漾着待他坐定下来慢慢就适应了的脂粉气味。随着一声拉门声,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她脸庞白皙,身材高挑。声音小,但是亮:进去吧,进去有位。她还手指了指,半掩着的门里,传来一阵一阵动静。他明白怎么回事。有一张蓝白条纹相间的床单一节一节地往下坠,紧接着一条白光光的腿曲起来又竖上去。他说,哦,不了,就坐在这儿了,理一下头发,再刮一下胡须。

  不需要其他的了?不需要!小姐开始给他理发,那电动推剪嗡嗡地在耳朵边像春天的蜜蜂响着,他感觉到小姐的手指一会儿放在颈脖上,一会儿在额上,总凉凉的、爽爽的,还软软的。这种感觉很好,它一会儿又转移到耳朵边上,脸颊上。

  他觉得自己在吞吃着什么,喉结不能自制地在那儿拉着,他的头在她的手上被固定住了,又不能随自己的意愿摇晃,转移。他是很想稍稍偏移一下头的,因为小姐的身体那突高的部分快要伸进他的嘴里。他只能这样了,被她修理着,咔咔嚓嚓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他看着往下掉的黑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依稀感觉到小姐将里面的拉门一把哗啦拉上了,里面的浪声还蛮大。

  他听着,在听觉中细细地辨识到,里面的空间估计有五张位子,只会多不会少。

  剪子在游走,它绞动运作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忽巨忽细,忽远忽近。

  在小姐刮胡须的时候,他从短暂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他看见一个胖胖的家伙坐在他身后那张长沙上,他跷着二郎腿。从他跟操剪的小姐谈话中可以判断,这是这家美容店的老板,姓周,现在似乎欠人家的债。“这狗日的要我在年底前还一半,我去偷去抢也来不及啊,录像厅录像厅吧,指望赚几个钱,都泡汤。快过年了,还要给你们几文,这狗日的,逼得这么紧。缠缠绕绕还是亲戚,高利贷不是照放。”

  他说话的时候,一头摩丝擦亮的黑发像钢丝一样一颤一颤的。他看见他在身后的空间里显得焦躁不安,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站起来。

  小姐在他的胡子上抹着肥皂,然后便用一字刀咕吱咕吱地刮着,他现在躺下来了,被渗进的水渍在天花板上画成一个美人。小姐专注地运着手中的刀,鼻息几乎接近他的鼻息。他甚至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一时间,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楼梯板的咚响。一节一节地下传过去,看来人们下去了。

  忽然一声吆喝,周凯,信。随着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很快邮递员的铃声远了下去。

  周老板展信,匆匆读完之后便骂道,他妈的,她以为我跟她来真的。太天真了。

  看来这位老板不仅仅是拉下了钱债,还有情债。

  到哪里都有天真女孩子啊。他想道,然后微微地睁开眼,看见小姐的面孔垂向自己,上面的睫毛和高高的鼻子,奶子要掉下来,掉到他的身上来。

  他理了发,刮了胡须,整个像换了一个人。他在镜子前看了一眼自己,那道疤痕比以前似乎更白了一点。在他付钱的时候,那个很象小芸的女人从里间出来了,她的脸颊上留着残红的印迹,完全是一副风压梨花后的状态,他向她看了一眼,他说不清楚自己的眼神里是不是有鄙夷之类的东西。其实这是和自己无关的,完全搅不到他内心那泓水中去的。然后就离开了,他当然要离开这里,游戏的骰子已经转动,已经取消不了这个必然。他要去做事情了。他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不再流连什么了,他要尽快地完成此事,回到南方去。

  他摸了摸崭新的下巴,然后迈步向前走去。

  13

  你迟来一大步。脸上挂着笑容的小姐说着将拉门在他的脚后跟后哗的一声拉上。

  黄景明骑得够快,风在耳边直溜。他想到周凯很可能在镇上,家里家里铁将军把门,录像厅录像厅也关门大吉,人说狡兔三窟,还有一窟,定是那个骚窝子美容屋了,他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最起码要还一半,利息暂不算。他将车支在美容店的门口,他的车在桥头的阳光下发着亮光。这一回他还是扑了空,小姐告诉他周凯已经走了,她也不晓得他死到哪里去了。他是老板,我们哪敢管老板的闲事。

  妈的,又让我扑了个空门。黄景明嘴里骂咧着跨上了车,他坐在车上,像一节枯木,一动不动,似乎是一棵树在想着将绿芽儿枝头伸向哪里。还没有等桥头水果摊上的人们回过神来,他的车已经被一滚烟推到了远处。

  他的耳边像有一只只老虎蹭过他的耳背飞了过去。

  即使有人架着喇叭也喊不停他了,他开得太快了。

  小学的问老师几乎从麦田里斜了过来,麦田里的泥土像黏糖,使他的脚很快变成两个重秤砣,问老师原以为斜过麦田抄个近路,没有想到他的速度反而降慢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沙漠里,嘴里嗓子里发干,他走上田埂上了红砖大道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喊住黄龙的爸爸,就只有站下来直喘大气的份了,问老师确实是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他摇了摇头。人,车,两个速度。没有办法了,他扯开喉咙喊了两声,然而黄景明的车影已经飘忽而过。他的嘴巴张得有头大也没有用了,人家根本就听不见。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呢。要不,这么急?他一边想着,一边甩着脚脖子,将那些泥坨卸下了脚。似乎还不行,他不得不脱下鞋子,现在金鸡独立的问老师,在露出地面的砖角上用力地掼了惯手中的鞋子。

  他终于吁了一口气。

  他的步子自然就轻快了起来。

  问老师发现黄龙家的门没有关,问老师和黄景明沾亲带故的,来黄家吃过几次酒。可谓熟门熟路。他看见阿晴嫂蜷缩在桌子腿跟前,用劲地抹着。这时候的天色近晚,就在上灯没上灯的时候,问老师觉得阿晴嫂像是摊在一团昏暗的光线中一样。他喊了一声,阿晴。阿晴嫂从桌子腿跟前站了起来,然后跨过门槛,迎了出来。

  小龙回来啦?问老师的嗓子显得很老了,还带着痰音。

  不用抹了,小龙不晓得跑哪儿去了,赶快去找,学校里也正找着呢。

  阿晴嫂看见问老师的脸和身子处在他家院子的黑暗中,愈来愈黑,她大声地啊了一声。这是一个终于到来的声音,从她心肺底部不容迟疑地经过苦涩的喉管,冲进了眼前的黑暗中,她感觉到自己摇晃了一下,好像是被自己的这意外的一声猛力地一撞。

  她感觉到自己先扶住了一根柔弱的花枝,然后是一双手,那双手带着灼热的温度安慰她,将她牵引入室。她的腿忽地一软,瘫坐了下来。

  问老师说,你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说不定到哪儿玩去了,不急不急。

  她一个字没有听进去,她流下了眼泪。

  鼻涕冰凉地凝聚在她的鼻尖上,她已经不知道去揩了。

  她嘤嘤地哭泣着。

  14

  事实上,不仅仅是无名村所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整个全镇的人都知道了,黄景明的儿子黄龙丢了。而且在学校里丢的,不明不白,有的人说要追究学校还有老师的责任,有的说很难说,或许被哪个被钱迷住心窍的家伙绑架了也说不定,黄家的高门楼、那青砖乌瓦、那摆设,谁看在眼里不烧红眼。这回把他的惯宝宝儿子掳走,看样子是非要敲他一笔不可了,这电视上又不是没有演过。慢慢地这种议论似乎形成一种定势,关于小学生黄龙被绑架了消息犹如平地惊雷,在四乡八邻炸开来。人有点钱了,就生出一些事端来了。倘若黄景明老老实实地种田耙地,吃饭喝汤,也许日子四平八稳,哪来这个事。有人自然而然就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现在求个吃饱穿好,根本就是落伍。手里没钱,人家未必不笑你无能。再说田地里拼足了劲,就长出么点钱,现在米价还哧哧下跌。一年两季忙乎不算也罢,可是撒下去的化肥磷肥不能不算,那撒下去的是一个钱两个钱。田里又长不出朵金银花来。可是一些老头老太,他们倒不是这么想,他们想自己一辈子的田也种下来了,一年两季也还舒坦,城里人一年忙到头,现在还闹下岗,摊摊生意也难做。被说急了,老头老太不再理会人,手一抄上了田埂小道去周寡妇那老屋去了。那里要比任何地方都清静自在。这多多少少是他们一群的写照。再看村下乡上,屋里田头,道中厕间,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加女幼。青壮男子在他乡。这也的的确确是他们的写照。

  人们一块找,一村村,一寸寸。恨不得翻开地,将孩子翻出来。哪来呢?

  然而事情真相也只有黄景明和阿晴嫂心知肚明。黄景明夫妇心情几近瘫痪。黄景明骑着他的那辆锃亮的摩托在所有的路上行着,他的车子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风驰电掣,而是像他的人一样被抽去一根筋,失去了动力,显得萎靡不振,闪闪烁烁。

  周凯对此还浑然不知,他刚从一位姑娘的闺房里出来,他跟姑娘好好地睡了一觉,然后好好地将那封信谈了一谈,之后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不少酒。周凯本是一个酒量有限的人,这一次美人佐酒就自然喝多了。他走出来,脚变得很高。他像踩着高跷走在田埂上,脑袋里纷纷纭纭。他向前走着,嘴里哼着模糊的走了音的小调。傍晚的光线勾勒出周凯摇摇晃晃的身影。他走上了一座桥,他倚着栏杆定定身子。

  旁边不远处的高门楼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要给黄景明看见,被那个狗日的看见我就麻烦了。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他骑着去的,却没有骑回来。冷汗使他打了一个冷战,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向水里吐了一口痰。忽然桥的涵洞口一团黑色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由于河很小,水也不深,涵洞里几乎淤积了。他手挂栏杆,好奇地用脚去戳了戳。

  如果不是吐一口痰,他可能也不会发现,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人们哪会想到在这一个隐秘之处呢。况且这个时候他压根儿半点也不知道,否则的话他早就将小孩从涵洞里拔出来,而不是用脚试探了又试探。他几乎就被塞在里面,如果不是水流的缓缓传动使他的头部暴露出一点点的话,确实让人难以发现。

  他一下子惊呆了。

  15

  阿晴嫂坐在长凳上,她的脸部处在阴暗的光线中。她坐在这儿很长时间了,泪水在腮边慢慢地干了。她盯住墙上看,墙上的画扑满了灰尘,可是画像还很鲜亮,里面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外国女人使她想起了那天早晨。

  那天早晨,鸡子叫了两遍她就起床了,她被内心的那一个秘密驱使着。

  她开始坐在灶火前烧水,活泼的灶火在她的脸颊上跳动着。火叉在火中愈来愈透明,火在灶膛里跳跃着,飞翔着。她的整个身体处于一种回忆之中,忽然,她笑了起来。

  她觉得很痒,他的那根柔软的舌头在她的身上舔着,火飞翔起来,她感觉到火叉柄坚硬的热度。她握在手里,觉得很沉。他在继续舔着,像一只贪吃的狗。

  她的酒窝再次深陷了下去。她是第一次,是第一次,这样,就这样让一个男人舔得她痒痒的,她要发笑。

  她躺了下来,棉花的绿叶盖住了她的脸,她似乎听见蚱蜢在绿叶上飞跃的声音,青青的棉桃像一个少女的芳心摇晃着,她有点紧张,他也是。两个人的喘息在他们的胸膛间回荡。她的手颤抖着,他解着红衬衫纽扣的手也在颤抖。这是一个少女的秘密。

  她很爱他,她想着他高高挺挺的鼻子,她一次次地在田埂上眺望那间泥巴小院。

  那是一个灼人的秘密。

  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她怀着一股甜蜜回到了家。在梦中叫唤着他的名字,黄景明,那三个字搅动得她心神不宁,仿佛那根舌头还在舔着,无休无止地舔着。

  嫁给他,嫁给他,她对自己说。这是她的决心,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即使是她的妈妈。水其实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她还不知道,完完全全将自己交给了遐想。

  她很好地将自己洗了一洗,然后就离开家来到了这里。她记得她第一次看见这幅画像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和柔情。小孩胖墩墩的腿在那双丰满的手臂间弯曲着,他看着坐在长凳上那个脸挂笑容的少女。她也盯住她看。她发现画中那女人的眼神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东西,她被她打动了。

  一幅画,使她充满了憧憬。她默默地在心里说着,嘴唇跟着蠕动着。画中的母子俩看着她,自始至终,看着她绯红的脸,绯红的心事。

  那天早晨已经消失了,它明亮的光线也消失了,那天她的形象却没有消失。她走在田埂上,俊俏的刘海和衣角在早晨的微风中拂动,她要去做一个祈祷,许一个愿。

  当时她祈祷的什么呢?她现在似乎想不太清楚了,被岁月渐渐地冲淡了,岁月就这么无情,像水抹去了沙上的字迹一样,少女时代带着那美妙的喧哗流向了身后的水域,慢慢远去,逐渐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真的如愿以偿,嫁给了那个叫黄景明的男人,她还记得“嫁给那个穷鬼有什么好”,还记得她被庄上的人们叫成了阿晴嫂,还记得自己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儿子的笑,和儿子哇的一声哭……她还坐在那儿,几乎还是前几年的那个位置,长长的凳子,长长的冷光。

  忽然,她哭了起来,仿佛被那冷冷静静的光弄伤了似的。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