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晴嫂正在水边淘米,对岸的积雪使水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水面浮冰时不时向她手中的淘箩子和她的手涌过来。她冰冷的手现在开始火烧火燎的了,感觉不到怎么冷了。她的手在米粒中划着。小龙将手电调皮地射向空中,并且不停地挥动着那无限长的光柱。黑漆漆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子。她要小龙将手电照着她的手,好让她看清混杂其中的沙粒,把它清出来。小龙只得降下手电光,水面上马上亮了起来。浮冰也晶光闪闪。
她P股后面的路上有人陆陆续续地正回家去。看样子他们刚刚作完礼拜。在无名村,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信耶稣教了。他们操着手在天要晚的时候从家门口踱到那里去。像踱到上帝身边去那样虔诚。其实没有多少人理解他们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去做,只是带着一股好奇和有别于收获庄稼的兴奋,走向周寡妇家那间老屋的。
周寡妇是一个好人,好人总要到上帝跟前去的,前年,周寡妇被上帝招了去,就留下了一间老屋,以前周寡妇在尘世时,阿晴嫂去过一次,里面很有条理,显得很干净,放了很多长凳子。里面经常挤满了人,比识字班时的人还多,狭窄的墙面倒磨出了亮光。那还是土坯墙,风吹日晒,却不曾倒塌过。现在仍然那样,像一块黑黝黝的大面包遗落在平原的田野上。
可以说,如今家家都变了,楼竖起来了,身上的钱包鼓鼓的了,泥泞小路铺上了红砖,摩托车在上面驰过时,还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脆脆的,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周寡妇留下的老屋了。现在只有一些老人操着手从田埂上的暮色中走过去,靠近它。年轻人有更多的娱乐了。现在玩儿的去处也多了,不必要到那个充满头油味的地方去。他们还嫌那儿脏呢。阿晴嫂就去过一两次,此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去过。但是她还想得起来,那里的场景,和那个看门的聋老头。
无名村的礼拜是一天早晚两次,她第二次去的那天早上到得比较早,聋老头刚出过恭,从屋后嘴含着一条红球裤带走过来给她开门。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在口袋里找钥匙,鼻子还流出了长长的鼻涕。手不够用的样子。她要他把裤子先系好再开门不迟。她说了两遍。聋子怎么听得见她的话呢。聋老头是无名村的五保户,周寡妇到天国以后,人们就让聋老头来守门了,他给阿晴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路上老人的咳嗽和说话一阵阵地从身后传来。使她想起了她去做礼拜的那个早晨。
阿晴嫂从河边站起身来,她直了直腰。那些害人的沙粒使她蹲在冰冷的河边拈了很长时间。本来可以在家里的自来水龙头跟前洗的,可是龙头一拧里面流出来的水像脓一样又黄又臭。那水还能用吗?乡水利站的老赵来看过一趟之后就没有影子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人不能不吃水啊。到河边去,好天不要紧,下雨变天的就不容易了。阿晴嫂这几天已经在考虑是不是有必要在院子里打一口井了。就在她想着那口井的时候,小龙猛地惊叫了起来。他的嗓音像指甲划在玻璃上那样尖利。
手电从河畔滚了下去,停在了冰层上。她放下手中的淘米箩子,伸手去够手电。可是够不着,她捞起水中的一块冰去够。手电在冰层上开始移动起来,光柱旋转着。你看到什么了,胆小鬼,吓人大怪的。她责怪着小龙,手电愈来愈近,就要到手边了。忽然,光柱像内侧一扫,便扑通一声入进水里。小龙已经停止了喊声,他睁大眼睛看着手电在冰下的水里下坠。直至落定不动的光柱在水里伸直了身子。阿晴嫂只得站起来,算了,为一个手电,自己滑下去可不划算。她拎着淘米箩子和小龙往回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河面上的光亮渗进空中,蓝幽幽的,极其迷人。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阿晴嫂在黑中摸到了她儿子的小耳朵,并且轻轻地揪了一揪。可是她的儿子却不再说一句话,只是小手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
2
他到达罗城的时候天已经落下了帷幕,天异常地冷。车子里的人一个个跳到了干冷的地上。他抖擞抖擞了一下身子,跺了跺脚随即也跳下了车。远处的罗城山显得异常得美,缥缈的积雪发出微微的紫蓝光。似乎就在它的脚下不远处,有一排移动的光亮,那无数光点仿佛被一根线穿着向前牵引而去。它的移动是平缓的,带着一种低低的轰鸣。一个小时前,他还很舒服地睡在它的卧铺里面。下了火车后,他又转乘了一路公交车,才到达了韦镇。没有想到,火车和他告别了一个小时,又出现在眼前。罗城山在平原上显得有点突兀,它仿佛突然间从平地上冒出了一大块似的,在火车头跟前形成了一道屏障。似乎就在你的惊诧间,火车已从山体的西侧绕过去,山影和隐隐约约的灯火正在窗玻璃上跳跃着。山带着滚滚的轮子慢慢地再伸到了无尽的平川上去。
他刚下火车的时候,就立即向人打听往韦镇的车还有没有。水果摊上的一个老头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告诉了他,在候车大厅的东侧有一个停车场,你到那儿去,那儿全是往韦镇去的车子。他果真看到了那排列整齐的车辆,旁边站着不少人,邀客的招呼声不断。快要落山的太阳将光亮照在远处的车窗玻璃上,他偏了一偏头,向他们走了过去。几乎同时有几个人拉住他的胳膊,这个叫他上她的车,那个叫他坐她的车。他有点不知所措。说了一声,到韦镇还需要多长时间?他的口音暴露了他是一个外地人。一个嘴叼着香烟的小伙子,二十来岁。他说,早啊,起码一个小时才得到。他的神情告诉他,他有点不在乎他这个外乡人。他决定就上这个人的车。很快他就坐进了小伙子的车。他的个子比较高,因此他进门的时候,额头被撞了一下,他揉了一揉。已经在车里的人看了他一眼,立即调转头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他跺了跺脚,他的腿确是麻木了,他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的车了,现在又不得不坐下来。他将衣领下意识地竖了一竖尽力遮住脸上的那道伤疤。
车子在行进的时候,天在窗外黑了下来,他的视线只好转向窗内。窗外田野上的积雪发着白光向后流去。现在他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远处移动的亮点。小伙子司机告诉他,他应该在这下车,到了韦镇的话,你还要坐回头车的。没错,我干吗跟你撒谎。他有点弄不懂手执方向盘的家伙什么意思,他的嘴翘着,没有更多地向一个外乡人讲解的热情,他不耐烦地说,你的地址上韦镇无名村就是在这儿。不错,就这儿。他甚至嘲笑起他。竟然有人嘲笑他。他真有点难以忍受,但是还是控制了自己。手上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沾满了他的手汗。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头和其他的几名头扎三角手巾的妇女告诉他,他确实是应该在这儿下车。无名村的人都在这儿下的。他只得手捏着纸拢了拢包。门呼啦一声开了。他跳下了车。可是眼前,除了不远处那山上隐隐约约的灯火,眼前没有村庄的迹象。
他怔怔地望着四方,在移动的亮点,田野上黑黢黢的影子,村庄在哪儿啊?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远了。他有点懊悔自己应该在罗城先住下来再说,或者干脆一脚先到镇上也好,可是现在,他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个移动的光点还在运动着,火车的头尾已经看见,那么长长的一节,像一节被拉直的长长的焰光项链。
是插在路边的一面粮棉试验牌牌子提醒了他,不错,这是无名村,上面标得清楚不过。他还必须向前走,沿着这条砖头路。
他向前走着,右侧的高路桥离它愈来愈近,他搞不清楚是路向它斜过去,还是公路桥向路斜过来。身后那条刚走下的路面的车灯光告诉他,他已经走了很远下去了。村庄的灯火也愈来愈近。他上了一道水泥桥,倚在栏杆上抽了一根烟。他确实走累了,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那边路上这时候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地咳嗽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然后离他愈来愈远。他望望了田野上的灯火,隐隐地还能感觉到那些微的白光是田野里未化的积雪,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如果不是这一次的事情,他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到这个地方来。还不错。不过,这笔钱必须追回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想起了那个人的交代。他挪了挪肩上的包。下了微拱桥,右拐走上了紧冻的路面。
他先是看见有人的手电在空中划来划去,不一会儿,停了下来。然后河面上一团亮光。他走近了。有人在淘米。他站下来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自己刚才在走路的时候,衣领耷拉了下来。露出了脸。小孩尖叫了起来。他立即隐到侧边去,他躲到一棵树和一堆草的背后,他不能暴露自己,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他的手脚相当快。他们是吃这行饭的。手脚是硬功夫。他屏住呼吸。小孩确实是吓坏了。其实那道疤也没有什么,只是你猛然一回头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你身后,香烟的红光照亮那道伤疤的脸。这无疑很让人害怕。
换了我自己也会的,他想。
3
雪后的天,异常晴朗,太阳照在田野上,更遥远处的天际朗朗地廓清着视野。他从屋子里出来,在门口一块平整的地上,一条狗站在一堆积雪旁边寻找着什么,它现在不咬他了,这家伙还是很有灵性的,如果不是它咬着聋老头的裤管,聋老头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站在门外正手揣寒气惴惴不安地敲门呢。他向它吹出了一个感激的口哨。狗依旧埋着头,这儿嗅嗅,那儿嗅嗅,他哈了一口气,环境不错。空气里荡漾着乡野的气息。那个聋老头对他住下来没有异议,他说的话他根本听不见,就径直将他引向一间小房间。他昨晚住了下来之后,一夜没有睡着觉。他希望这一次解决得尽量圆满点,尽量从速。他做这一行当有好些年头了,过去的生活似乎历历在目,充满了冷酷和血腥。他躺在床上,望着在白色粉墙上照出一个巨大光圈的那一盏灯泡,陷入了沉思。隔壁的聋老头咳嗽得很厉害,他似乎感觉到了墙壁微微在颤。
他望了望天,远处的村庄正升起炊烟,他第一次听见乡下的鸡叫,新的一天展露在脚下,想象昨天,再想象一下这几天的车途劳顿。聋老头从屋里也出来了,他擤了擤鼻子,一小坨淡蓝色的鼻屎,坠在他的手上,像一个什么翡翠。这时候他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丝歉意。这么冷的天,而且昨天到达这门前已经很晚了,他惊醒了老人的梦。老人还给他开了门,留他过宿。
他丢了100元钱给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要,指了指堂屋墙上的一张斑驳的耶稣受难图,说不要钱,不要。他还是将钱甩在了一条长凳上,然后挎起包,开始走了,他要去勘察一下,这是必须的工作。老屋在他的身后愈来愈远。早晨的太阳照在那乌瓦上,确凿,而不缥缈。他知道,他的工作开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向聋老头挥了挥手说再见。聋老头已经转身进屋,他根本没有见到,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就这么挥了挥手走了。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来打扰。聋老头同样也没有听见。
无名小学旗杆上的红旗正在风中飘荡,它的红色屋瓦在麦田的绿色映衬下更加显得鲜艳非常。他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节课了,小学校没有围墙,只有一条环绕的护校河,河不宽,倘若从田埂上助跑的话,一只猪或一只狗也能一跃而过。他的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村庄,家家的山墙如果忽略檐口的话,几乎就要连在了一起。它们一字东西走向连成一个横队。他到达跟前的时候,才感觉到在乡下,眼里的距离不是距离,腿上的距离才是真正的距离。
小学校里传来学生喧闹的声音,他们在操场上跳跃玩耍的影子还可以看得见。有一个小孩还向他看了一眼之后又继续他们的游戏去了,孩子就是这样,心里鼓满了乐趣。他还看见一棵大榆树上挂着一口钟,他几乎还看见了那根时间的舌头似的钟锤。
他进入到庄里的时候,钟声响了。孩子们上课了。游戏被终止。
有一个妇女,三十岁左右,脸异常地白,头发有点蓬乱,模样看上去还算俊俏,她正在墙根后的沟里刷着马桶,这是一条污沟,水发墨绿色,沤在水里的树段子抽出的绿牙尖尖地冒出污水的冰面上,她将马桶在污沟的冰窟窿里活动着,黄色的液体汇入其中。他隔着沟问道:请问,你知道黄景明家在哪儿吗?呃,黄景明家,在前面那个庄子,那一排房子中楼房最好的那个。
哦。谢谢你了。
用不着。女人说完又去搅她的马桶去了。
4
黄景明到家的时候,也是在黑夜。阿晴嫂以为是一个偷鸡贼。偷鸡贼经常这样光顾有土坯院的人家。他翻墙而过,破麻袋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起来小溲的阿晴嫂。阿晴嫂推了推5岁的儿子小龙,小龙睡得很深。阿晴嫂没有法子,只得在屋内故意大声地咳两声,意思是告诉对方我是知道的,你还不走人吗。可是翻墙进来的家伙并没有理会这些,相反他反而堂而皇之地往堂屋这边来了。阿晴嫂前几天就听说偷鸡贼来了,好几家的鸡都被偷了。有的连鸡窝都抬走了呢。有的人家第二天发现墙上一个大洞,鸡子毛都不见一个了。太阳一落山,阿晴嫂就将鸡窝拉进了室内。没有想到这家伙直奔过来了。自己家里还没有装上电灯,如果装上电灯的话,一拉绳子就可以把小偷的脸看够清楚,肯定是熟脚子,否则不会这么驾轻就熟。可是家里没有钱去装什么电灯,生活比别人慢了一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是钱给你摆在那儿,还有一个先拿到后拿到呢。不过人还是要脸的,老是这么烂泥涂上墙,也不是个办法。看见人家青砖大瓦房,再想想自家那往下掉渣的小泥院。心里总不好过。人总要赶赶人的。阿明这一次不出去不行。外面钱好挣一点儿。闲在家里也是闲,地里一个人就够了。到外面去到底弄几个钱回来,在家里,地里长出钱来吗?她当时是这么对阿明说的,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说错。要是早一点儿有钱,早一点儿装上电灯,贼就早一点儿跑掉了,而不是现在这样胆大包天。愈来愈近。她坐在马桶上听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就这么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将鸡子端走。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一个一个喂大的。她暗中摸到了火柴,她划了一根。可是很快闪了一下又灭了。就在她划第二根火柴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阿晴。我是阿明啊。
阿晴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阿明?她揉了揉眼睛,确实是的,只是头发蓬乱,眼睛还有点红肿,像几夜没有合过眼,他的脚跟是一个粗麻布口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看上去还挺重的。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阿明说,我肚子饿了,你赶紧先给我弄点吃的吧,填饱肚子再说。我真的饿死了。阿晴嫂立即掌着罩子灯进了厨房。厨房的黑暗被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光圈。阿明的头投在了墙上,显得异常的大。阿晴嫂说,我开始以为是偷鸡的呢,怎么也想不到是你。阿明说,家里最近有偷鸡贼了。是的,我倒担心死了。生怕鸡子被人家端了去。
阿晴嫂坐在灶火的光照里,说着话。脸红扑扑的,显得异常迷人。她一边往灶膛里送着草,一边望着阿明。眼睛里闪着光亮。阿明端起饭碗,他咀嚼了一会儿,然后顿了好半天说,我们发了。真的,这一次我们真的发了。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简直难以相信。可是这是真的。阿明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晚上,他正在纳凉,白天的活已经干完了,他四叉八仰地躺在凉席上,他很累,每天回来草草地吃几口就在这张凉席上睡着了。他这间租房便宜,离他干活的建筑工地还有一段距离,像他住的一间,十来平方米,才一个月50元。如果在城中心那工地四周的话,一个月干的活加上饭钱还交不起房租呢。还有一个小院子。可以听见外面小街上的脚步和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以致不使他认为自己跟在家里差不多,这儿毕竟不同,家里的土院子外是一条田埂小路,上面遛着的是小狗和鸡还有泥腿子。而这里的墙外是文明的城里人,衣着光鲜地在街上走来走去,有说有笑。相对家里的那一份寂寞这儿要热闹得多。他不再想这些,迷迷糊糊地沉浸到疲惫的梦中去了。
忽然,我听见外面一阵奔跑,声音从西北角的那个老菜市场方向传了过来,愈来愈近。我住在这儿有年把了,还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怪事。真的。
当时一个大大的黑影从墙外飞了进来,我以为是一个什么人的,不是。很快,脚步声往那边去了,慢慢地愈来愈远。我从凉席上坐了起来,我先摸到了一个粗布麻袋,就是这个。然后我摸到了其中的一沓纸,不过当时我一摸到这个就意识到我发了。真的,我把麻袋拎进了屋内。全是钱。说老实话,我当时吓得浑身冒汗。
心都跳疼了。
第二天,我没有上建筑工地去,就把自己关在家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数钱。
你知道,有多少吗?50万。50万啊,够我们用几辈子呢!
开始的时候,我也拿不准注意,后来一狠心,算了,我回家谁知道呢,谁知道我阿明发财了,一口袋破麻袋里的东西。谁知道是钱呢,那样子是一堆破烂棉花嘛,谁知道呢。我就胆子大了起来。我想如果第二天开门出去,跟街委会的老太太说一声,她们肯定会不犹豫地去屋内把麻袋抬走。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你拾金不昧,弄几个奖金,可是那最多千把块而已,打足了。
不过我还是咬牙等了几天的,如果有人找上门来,那怎么办呢,给人家吧。人家也是辛苦人,说不定跟我们一样,可怜在深圳干了一辈子才赚的钱,也不是没有啊,报纸上经常登一个拾垃圾的千啊万的小意思。说不定人家碰上了坏蛋和小偷追呢,一急先扔进来再说呢。可是等了一个星期,我一个星期没有上班,就在家里等。可没有人上门,我只得走了。一路邋里邋遢地回来。我要不是这个坏样,早就被火车上的扒手瓜分了。
阿晴嫂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脑子想钱想疯了,哪来的这么便宜的事情。钱从天上飞下来?可是很快阿晴嫂不得不相信了,事实胜于雄辩。阿明把手伸进了麻袋,掏出了一沓,整整齐齐,簇新簇新的,他的手指划上去还有一种美丽的响声。他又掏出来一沓,一模一样,码得整整齐齐,一模一样的色泽,一模一样的响声。罩子灯的灯光照着阿明和阿明手上的钱,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一沓的,他那神态那样子一点不像是真的,好像阿明是一个魔术师。在给阿晴嫂做着什么魔术。小龙在床上醒了过来,并且听出了是爸爸的声音。孩子显得很高兴,他在房内的黑暗中高高地喊了一声爸爸,可是阿明觉得小龙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刚刚醒来。他和阿晴将麻袋放进了养蚕的西厢屋,然后上了床,和小龙一起睡下。
这还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的变化已经相当惊人。今年的开春时节,无名村黄景明家的楼房显得鸡立鹤群,他家那个死去的父母留下的泥巴小院不见了踪影。人们都知道阿明发了,更多的人去了南方。他们期望像阿明那样,将家里屋外的翻个身。活个人样儿出来。他们看见阿明家的地板照出来人影子,几乎就要流出了口水,阿明家第一个用上了自来水,还有抽水马桶。他们羡慕得要死。恨不得阿明的钱跟他们分分。他们看着那个高墙大院,心里暗暗地发誓,要在高速公路桥旁边将这个迷人的东西摆下来,要摆一条边,到时候城里的人掉过头来羡慕我们。
他们就这样信誓旦旦地走上往南方的缥缈之路。
5
可是有什么用呢,自来水根本不来什么水,来脓。阿晴嫂想着,她不得不又拧紧了龙头。她想,甚至阿明根本就没有去水利站,他现在到处摆阔,一大早就上街去了。正把他那双亮忽忽的皮鞋踩在摩托的踏板上呢。一句老话说得一点不假,穷人有穷人的乐趣,富人有富人的烦恼。人就是这样,钱多了,事就多了。哪像以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阿晴嫂觉得以前的生活虽然苦一点,但是过得舒坦,顺气。
哪像现在,阿明不提心吊胆的,她的心还有点悬在肚子里呢。她拉上院门,拎着篮子往河边去,她要将青菜洗一洗。小龙说他想吃青菜,天天鱼肉的,孩子已经吃厌了。妈妈,倒腻死了,整天吃这个。就不能换个花样吗?小龙在饭桌上撂下了手中的筷子说,小龙实际上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他平时不怎么开口,今天既然说菜腻了,想必孩子说的一点不会错。阿晴嫂想想自己也何曾不是如此呢,她早就有这种感受了。只不过她一直没有说而已。过去没有好的吃呗,你整天唠叨,现在有得吃了、有得喝了又唠叨,你哪般才是好,你真是一个做穷人的命。
阿明肯定会这样臭她的,自从那口麻袋进门后,除了房子变化之外,她觉得阿明的脾气也变了,变得特别大,而她却愈来愈胆小怕事,她总觉自己的身子被一个什么人用丝弦吊在空中。另外她还明显感觉到的是自己以前尖削的下巴开始愈发丰满了,它在手里弯成一道滑腻的双弧形。还有,阿明原本是很瘦的。可是现在确实是富人的一副派头了。他的下巴开始晃动着肥肉,一双手开始发出亮光,永远似乎刚从宴席上下来,往太阳底下一站,拿庄上的一些娘们的话说,你看人家大明,太阳一晒,身上的油全晒出来了。他总是晃动着手上的那两个金光灿灿粗大的戒指说,怎么,不服气啊?这就是小康生活。懂不懂?人们有理由承认在无名村黄景明的身上完全能够找到财大气粗所具备的样子。看人家大明,那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那些娘们会这么说。
阿晴嫂一边揉着菜,一边想着阿明在娘们面前吊儿郎当的样子。钱使阿明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阿明了。阿晴嫂现在也懒得说了,他不光不理睬你,还要抡拳给你两下子呢。她将菜篮子拎在空中,水哗啦啦地落进水里。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这时候一个外地人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那个人,瘦高个,左边的脸颊下面有一道疤痕,半柞长,像一条毛毛虫,他向她看了一眼。他的眼光显得很锐利,像一把锥一下子要将你看穿似的。他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风衣。风衣的下摆几乎与她的菜篮一擦而过。他的速度适中,他就这么走了过去,阿晴嫂似乎听见了他的风衣下摆的呼声。他深深地看了阿晴嫂一眼,然后视线从阿晴嫂的脸上转向了那个掩着的铁门,他的目光很快速地在那个铁门里扫了一下。他看见了院子里有几只鸡子在阳光里散步。他的视网膜上还留下了一棵桂花树的影子。他从女人的面前大步走了过去。然后听见女人关上铁门的声音。
阿晴嫂在切菜的时候,她的眼里还是那个外乡人的眼睛和刀疤脸。她切得很慢,心有所思。一个人在干事情的时候一点不能三心二意。忽然,阿晴嫂忍不住叫了起来。锋利的刀将她的手指甲切了一块,顺带还切去一小块肉,殷红的鲜血爬上了她粗圆的手指,然后滴上了砧板。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盒火柴。按照土方子,她将火柴盒上那一块黑的部分撕了下来,吐上唾沫,包住那个伤口。然后又极其麻利地用袼褙线一道一道地扎上。完了后,她再次拿起厨刀,她不得不继续切菜。
6
黄景明正在迷你录像厅的门口跟小芳说话,小芳刚刚初中毕业。是他家的一个远亲。好像是一个姨奶奶的表侄女。他就是在姨奶奶过七十岁的酒席上认识她的。现在他看见了她,所以停下来和她说话。
小芳的长相还算标致,但从她化很浓的妆上看来,她还不怎么会打扮,令人看上去显得有点别扭,一点也没有了他当初看见她时的那一分清纯。你化的妆浓了一点。他说。还是上次在姨奶奶家酒席上那样好,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化妆最好。小芳笑了起来,她的两个小虎牙露了出来。她倚在墙上,看着这个远房亲戚。黄景明的P股坐在摩托车的车垫上。脚支撑着落满了水杉木叶子的地面。阳光正在上面反光。他问她录像生意怎么样。她说,还可以。然后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她用手连续拍着张开的口腔说的话有点走形,她说,昨夜他们看了一夜,困死了。什么片子看一夜?他说后,她却向他的问话付之一笑,很有内容地说,片子呗。这使黄景明饶有兴致,他下了车并将车子支了起来,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她的撇嘴动作。黄景明掀开一道门口的蓝布垫做的帘子。
他看见一排一排椅子上星星点点的坐着人很少,正放着的是枪战片。枪声正在屏幕上不停地响着,还有飞舞的人影和拳脚。
他慢慢地放下了帘子,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可是小芳却对此没有兴趣了,这从小芳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正在跟一个看起来像外地的人说话,她说,你直往前走,直走,就到了,然后那个人道了一声谢谢就向小芳所指的东边去了。他的身影和步伐给小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皮鞋踩着金黄色水杉木树叶,他的风衣下摆有节奏地向前晃动。
他干吗的?黄景明问她的话时很近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很白,脖子颈里却保留着一抹黑晕。这是一个典型的乡下姑娘的脖子。
他想到浴室去洗一把澡。问我镇上有没有浴室。按你的口气,浴室就在眼前似的,起码要跑一刻钟。黄景明对小芳说。
黄景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的样子确实是忽然想起来的,他问小芳道:周凯呢?周凯人死到哪去了?我突然想起来了。他笑着说。周凯就是承包录像厅的家伙,确切地说是小芳的未婚夫。我好几天见不到他的人影子了。他在哪儿呢?
他呀正在家里睡大觉呢,小芳再一次地露出她的小虎牙。阳光照着光秃秃的水杉木和附近锯木场里露在房口里的大锯,被废弃的锯子已经锈得发黄。他说,锯木厂的家伙看来一直没有逮着啊。小芳依旧站在那儿,绞着腿倚着墙说,到哪儿逮去呀?像这些人,将公家的钱装上腰包的,就这么容易逮啊。
黄景明决定不再逗留,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必须到那儿去一趟。他说,给我带个口信给周凯,要他去我家找我一下。就说我有事找他呢。话一说完,脚下一蹬,车子的力带着他的腰习惯性地在空中一弯。车子便射了出去,他骑的速度很快,风在耳边呼啦直响。他看见那个刚才跟小芳打听路的外地人,正挎着包在前面走着,他的风衣使他的身材看上去略显矮了一点。他愈来愈近。黄景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刹车,他的举动看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那个外地人似乎很警觉,他跟着站了下来,包紧紧地拽在手里。他没有说话,停了下来等候这个本地人会对他有什么不利。可是他看见对方并没有恶意,对方拍了拍后座示意他可以载他一程。外乡人并没有立即上车,他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
黄景明说,刚才你不是说要去浴室吗?刚才你问那个姑娘的时候,我正在那儿,因为我当时正掀开门帘往里看,所以我们都没有看见对方的脸。我正好路过,看你一个外地人,走路不容易,捎你一程。他还向他笑了一笑。表明自己确实没有恶意之后,外乡人才坐上了他的车。
外乡人死死地用手箍住他的腰,他确实是开得快了一点。他要他手放开一点,可是风呼呼的,黄景明似乎自己也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他只得放慢了速度,他向后别过头说,你的手不需要那么紧。外乡人哦了一声,将手松了一圈。可是过了一会儿,黄景明将速度又上去了,因为他慢慢地感觉到他的腰被再次被紧紧地箍住了。好在浴室到了。
他和那个外乡人挥了一下手就离开了。
外乡人进了向阳浴室,向阳浴室沾满油污的蓝布帘子遮没了他的身影。
7
室内的光线很暗,一个老头正在那儿打着瞌睡,外面的光亮从东边墙上那方窗投进来,老头还没有等他开口,就将票从抽屉里拿出,给他撕了一张。他拿了票掀开了西边墙上的一个门帘,从门帘里伸出一只手将他的票接了过去。他进了去。里面的热气弥漫,犹如大雾。他找了一个座位,开始脱衣服。他觉得今天要好好洗一把澡了,他将近半个月没有洗澡了,浑身痒。灯光红兮兮的,照着他还很壮硕的身体。
池子里的水还算清澈,发出绿光。云里雾里,他看见只有几个人。或卧,或坐,或泅,隐隐约约勾勒出单薄的几个身影。
他撩动着水,水声哗哗。他躺了下来,浇了水的长长大理石犹如一个热毯。人往下一躺异常舒服。他做了一个梦,梦醒后,里面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高高的西窗有一丝光亮,斜下来,照在他的身体上。他坐了起来。转身下了水池。热热的水包围着他。使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他想自己真是很久没有好好洗一把澡了。他想起他的话,那个人的交代是很清晰的。他记得他当时正在小芸家,小芸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干这个行当的,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他也决定不再辜负她了。他还记得她在站台上的样子,他对她说,这一次公干回来咱们就结婚。姑娘甜蜜地笑了。现在事情还没有做完,他希望尽快地解决,尽快地离开。回到南方去,回到小芸的身边。人在江湖,有些事确实是身不由己,那个人他惹不起,他含着雪茄告诉他的时候,也是在一汪池水中,那是一家桑拿中心会馆,他和他泡在水里。他说,我已经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