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专注,再专注点,您就可以成为我,也可以成为他。
——题记
1
从前在铜陵有一个寺庙,寺庙荒废很久,有一年一队官兵途经那儿,有部分人留了下来,绝大部分只是借宿了几晚而已。留下的官兵成了僧人,此后寺庙开始香火兴旺起来,远近闻名,要知道,以前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庙,一个很小很小的庙。后来这些僧人又还了俗,进了城,成了冠盖京城的权贵或者达人。这中间,经历过多少人与事,无论烽火硝烟,还是血流成河,但是这些都过去了,现在铜陵山寺庙还在,峰林群立,那些舍利塔里当然没有多少真正的僧人,另一些人的骨殖是供放在豪华宗祠里的。你知道,这个中差别,何止千里万里。
总之,他们在小时候就告诉我庙宇和权力之间那种丝丝缕缕扯不清的关系。除了这,他们还跟我讲了师尊的力量,我成天诵读的是那些虽说陈词滥调的东西,但是我又不得不这样去做,因为那是我将继承道统必须拥有的,至于什么是道统我也是大概在15岁才明白过来。我记得那天有很浓的霜降,屋脊和树干裹着一层细茸一样的白色物质。父亲双手缩在袖管里,他倚在一扇巨大的红漆门上,眼睛眺望远方。你的目光要学会放出去,愈远愈好。请来的师父教读那些经典就是让你能学会眼观六路,让你明白你的道统在四面八方,我父亲很坚定地说。他留着唇须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言语有时候谦和,有时候亢锐。
在众人看来,他是一个时好时坏的王,他的脾气曾经让很多人为之苦恼。的确,他发脾气的时候很是吓人,比一只激怒的狮子还要可怕。这样的时候一年四季总有那么几次,往往和边疆告急,胡人南下有关。在一些事情上,他总和祖母起一些争端,奇怪的是那些人却总是三缄其口,或者假病不朝。后来我明白他们沉默是因为祖母的存在。父亲自幼聪颖过人,他并不糊涂。只是他不想过于顶撞他的母亲。当然,偶尔会有几次,那是他忍无可忍之际。最后,多是以和解告终。这些已经写进了当朝事典。
其实,祖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她不容许父亲的率性将局面弄得不可收拾。
祖母的存在我一直以为就像马车的缰绳,稍有不慎偏离大道的时候,她总会那么动一动,路由此变得更加开阔顺畅。父亲的爱情曾经是他和他母亲博弈的大事件之一,在一次围猎活动中,他结识了邻国的公主,她自然貌美如花,那是他弱冠之年,他俊秀挺拔,两人一见钟情。他执意要娶她,而他的母亲执意不肯。这里面含着一个秘密,那就是那个邻国公主本是祖母当年和她的兄长乱伦生下的,这我还是在以后翻阅那国的逸志得知的。
话说就从那个时候父亲开始养起了鸽子,起初还能写点诗词,飞鸽传情,后来一个阉人告诉他,人们在城门外的林子里捕获了鸽子,烹了喂狗。那个告密的阉人被秘密处死,父亲自此再也不去围猎,也不再养鸽,他深居不出,开始书画怡情。他在这里找到了乐趣,他将自己众多画作融入了所有的典藏之中,不分彼此,天长日久,他自己也难以分辨。至于那些专业鉴赏的人也无法认出真赝。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纯属政治联姻,他们能在一起,完全有赖于母亲的温俭恭让,父亲本质上的和善。
后来的事情像是重复典籍里的尘事,母亲认识了一位征战凯旋的将军,他们之间有了电闪雷鸣般的私情。他们的爱激怒了父亲还有祖母,从此母亲从她的锦衣玉食里消失了,谁也没有再见过她。
当然,我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我会和她以另外的形式在此相见,虽然只是她的一具尸骨,但是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你看这是不是和典籍里记载的那些事很像?这就是历史。我读过很多典籍,你也一样,那会儿你陪读在侧,我们虽然顽皮,但是功课一点也没有拉下过。那年如果你不走,或许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或许会成为一个郡王,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他世袭多年,仗着你家祖茔旺运,还有你家祖辈血脉里的机敏聪慧。当然,我会封赏很多田地、美眷、弩车、精器、贵皿。我从不吝啬,我这点要比我的父亲甚至祖母好得多。
至于,那年情非得已,如果执意留你,或许也有一种可能,你身首异处,成为乱刀冤魂。那年是个多事之秋,或许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些难逃的渊薮吧。不过,孰料你是女儿身,或许是另一个渊薮吧。
2
他,就是那个和父亲情深意笃的阉人?当你领来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甚至不敢相信。就像他不是从那边夹竹桃的小道上走过来,而是从一卷书页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处死,而是秘密遣送到此。这一切比梦幻还要梦幻,你知道,昨天夜里我睡醒过来,看见户牖外的桃花,还有青鸟的叫声,雨后的太阳挑开了我的眼帘,我从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簇新,就像一丈骄傲的布匹。
我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我曾用力掐了掐自己。我从皇城私自出行,犹如逃遁,就是为了抵达这里。谁也不会想到,包括我的妻儿,那耄耋之年的祖母更是无法得悉。我只带了两个随从,悄然出宫。出宫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大汗,由于宫深路长,没有月色更没有樵夫,只有无边的黑色,我们一行三人像在墨团里飞行。
就在三四天前这个时辰,我还在一把直背椅子上昏昏欲睡,而此刻,我却在这里与你相谈甚欢,抵足而眠。其实,我还算是一个勤勉的人,盈尺的案牍里,那陈旧如一的公文,什么四海升平,皇尘厚土,还是搞得我疲乏不堪,尤其是在夏日。春天要好得多,有赖于季节的昂扬,我和他们都充满斗志。他们精神抖擞,朝议庭争,就这样,每年总能开个好头。夏天我会被蓬勃而起的情欲淹没,沉迷宫闱肉阵,除了几个省份时有洪情,还算天下太平。至于秋天,丰收多为外戚窥伺,因此这也是一年战事频仍的时节。我喜也冬天,厌也冬天,它让我悲喜交集。
当然,冬天还很遥远。这些且不说了,这些日子我时常被一些谣传困扰。事因起自我无意中听见的一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个将军南征北战,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他们曾经想私奔出行,隐居山林,可是被女人的丈夫知道了,他设宴毒杀了将军,然后将女人放逐深山。重要的不是他们的下场,而是女人的儿子,成为了一名新王,他从不知道他的生母远在深山,更不知道,将军才是他的生父。新的王应该知道真相。这是一个老皱的女人躺在粗草马厩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毫无疑问那是几个宫里洗衣女私下揣着的秘密。
这是一个多大、多巧合的秘密啊。我期待有人来告诉我,这个故事里讲的就是我。可是没有人来,有时候我偶遇她们,她们的目光总是畏畏缩缩,如片片草叶战战兢兢。当然,我最后还是知道了,我乔装打扮,夜深入院,她们才哆哆嗦嗦地告知了真相。当然她们没有生命之虞。
我只是告诉她们,原谅一个蒙面人惊吓了她们的好梦,还告诉她们,当今的王是一个贤人。
从此后,我派人遍访群山未果。可是谁料到芒鞋踏破,就在眼前呢。
3
请把烛火挑亮些,听我说说15天前那场纷乱。
这些你大概难以想象,因为你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或许你骨子里就是“晨兴理荒秽,月下荷锄归”的隐士。如果那年祸端不降临,你们家还是一如往常,加官进爵,门第浩荡的。
哦,对,我不算习惯,只是喜欢深夜长谈,遗憾的是以前没有遇见知己深交罢了。虽然你我相隔经年,但,你我还是一如小的时候,嬉笑犹常,一点没有隔阂。你眉宇清朗,眼里含笑,使我想起了多少往事。你好像也无困倦,这正合我意。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良辰。
15天前,我正坐着看书,那是一本智慧之书,遥远古代的迷阵,还有雄壮有力的鼓声,使我经常对着略微枯黄的纸页出神,秋天的古籍也充满了兵器交叠的声音。胡人南下的马声早就十里加急,那时候我正和人下棋,这是我秋天唯一的嗜好。就在时局愈来愈危急的时候,我省缺了其他,如品茶、赏菊、遛鸟、看画,只保留着对弈的乐趣。我听过唯一的关于围棋的笑话就是远祖用剑威逼天下最好的棋手,那些无辜的人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赢是死,输也是死。我从不做这样的蠢事,我只在乎棋枰起落的过程。
探子驰来,他这种人永远慌张过度,他翻身下马一路急报,脸上的五官紧缩一团。随后他便带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使者。那使者有着惊人的臂力,还有浓重的体味。我和我父亲对待每年像经痛一样的胡人问题,处理手法迥然不同。在我父亲以及列祖那里,我得承认,他们有过违背公约盟誓之事,譬如斩杀使者。其实,那也是他们一时气急败坏所致。
我请来了胡僧和伺女,将使者迎回了温柔乡里。我就这样另辟蹊径,很快就让那家伙乖乖就范。那善于弄春药的胡僧,精通房术,算是天下搜罗而来的奇人。除了那些通晓兵法,精湛文理的人,他也可算一端啊。人生不仅仅需要知道道统、天下和诗书。
后来他们还派来好几个使者,无不一一奏效。当然,胡人的智商也不低下,虽然他们惯骑善射。他们终于挥马扬鞭,过河越界一路而来。
当然,如果不是那其中一个逃脱的使者,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一场遥远的事。
那15天前的探子已不知所终,我无须知道,也无从知道,但那15天前的使者我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除了满脸胡须,眉睁眼怒,还有一脸的傲慢。后来,我记得他身态渐瘦,但一脸堆笑,满眼谄媚,前后完全判若两人。
看着他,再看看满朝的人,我总是陷入严峻的思考,他们使我相信这里含着另外的政局。有时候,我在焦躁中会故意打翻杯盏,踢碎花枝,或者射杀一只刚交配完的公鹿。我的脾气总在秋天会变坏,有人告诉我已经快赶上我的父亲。当然是名义上的父亲。
耄耋之年的祖母,却异常健谈,神清目明,在夏天宫廷里的她总使我想起终南山的仙鹤,倒不仅仅她使我回忆起入山修行的师父。
4
说到师父,他是本朝的妙人。当然,还是让我说说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的事情要比这严峻多了,我的师父自从入隐终南山之后,从没有现身。可就在三四天前,他仿佛从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就是他带来了南方瘟疫的消息,他捻须叹息之后,开始起草神秘配方,然后昭告天下。或许是出于他和我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也或许是我被自己的好奇所困扰和驱使,就在师父当夜离开后,我便随后出发了。我的路途还算平坦,仗着两个随从,当然还有我尚算健硕的体魄。我父亲本质上是一个羸弱的书生,而我不是。
现在,那神秘配方已经到达江南,肯定按照师父所说,架锅支灶,烹釜煎鼎,想象一下,那是多么浩大的药香啊,弥漫在街头巷陌,与其说是我信仰神灵,还不如说我相信师父的英明,满天大雾般的药香里他们会获救如初。
请再挑一下烛火,让它再亮一点,让我再把你细细端详。即便就是在那天,我不知晓,当然大婚之后,我更无法知晓。那是你的秘密,你一直保留到13岁。只有在你身上我才知晓,女人是一天天长成的,她们的胸会发酵,你就是在那年初露征兆。
哦,你问我的妻子,她算是金枝玉叶。她父亲贵极人臣,富甲天下,权倾一时。
起初,我父亲是极力反对的,他不想自己的悲剧在我的身上重演。他极其难得地走出挂满字画的书室和三十六曲回廊,穿过阳光四溢的庭院,走到祖母跟前,极力阻止,他甚至为之跪请也未奏效。妻子的父亲老奸巨猾,巧言令色。这种姻亲里有着怎样的阴谋,谁都能看得出来。祖母那时出于某种权衡术,她不得不附和,虽然她也曾对父亲掬以同情之泪。
妻子那个时候还在传说里,我从没见过一面。当然我反对的声音犹如蚊蝇之语,不足一道。应该说,有过那么一段对峙的时间,那会儿我寝食难安。忽然有那么一天,我不得不改变了态度。事情起因就是御医的话,它在私下流传,他们都在说父亲是一个不育症患者。毋庸置疑,御医的话比那些宫女私下揣着的秘密更为确凿。
这样一来,一切昭然若揭。要么我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要么我悄悄地被贬为庶人。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真相。最后我不得不同意了祖母的决定,那会儿,我对于奢华富贵何等贪恋。
就从大婚之日起,我其实处心积虑,且在心里储存了疼痛,仇恨也由此生根。
虽然小时候,请来的武师教过那三脚猫的功夫,但也足以在无数的暗夜里揣着刀子出门。白天里我是一个王,夜里我要成为一个复仇者。当然我的弑父行动,并没有成功,我每次伏壁听见那孱弱的鼾声,还有看见那清癯的面容,我总折身而返。
我在这点上无疑是懦弱的。我终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在一个夏天雨夜,他悄无声息地离去。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曾受训会磨墨的猴子。后来这只灵性的猴子不知所终,有人说它挣脱了枷锁,跳出墙外,有人说,被阉人送到了马戏团,也有人说它和父亲一起埋入地下。
守孝的时日一过,就像捆绑的绳解开一只贪婪的手。我开始发现枕边的妻子,肤若凝脂,那简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现。得承认,她的确环肥燕瘦,可人无比。我们终日沉迷那肉体的游戏,当然我们也是一天天尝试,一天天上瘾,那玩意儿不亚于罂粟。
自从有人找来了胡僧,我们颠鸾倒凤的生活更是风生水起,趣味似平生未有。
5
那年,师父走前无意遗留下了一本经书,至今我都没有读懂。上面的字很陌生,且字形歪歪扭扭犹如蝌蚪。我偶尔听师父读过,它们有着古怪的读音。即便如此,我还常常手不释卷,它对我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后来我在父亲那里发现了另一副本,还是父亲告诉我,那是炼丹术。父亲对于死亡有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豁然,因此炼丹术在父亲看来是有悖常理的蛊惑之技。父亲只是研究那些蝌蚪文的结构,而且以他固执的书家眼光,对于其他,他嗤之以鼻。
我还记得弱冠之年的夜晚,筵席初散,天上云如车辙,冠木披霞,父亲目光邈远,他说,大丈夫要轻生死,重道义。事实上,师父就是在那晚不辞而别的。我知道父亲的话里含着对师父这么一个饱学鸿儒的鄙夷。
也就是在那晚上,我结识了那美妙的伶人。她白璧的身,还有笛鸣般的嗓音,她团团软软如绿萝,至今想来难以忘怀。看戏闻香识女人,是我弱冠仪式上的一个重要的环节。据说,我父亲也这样过,双眼用布蒙黑,然后在一圈佳人前走过,她们有着沁人的体香。
我对于那伶人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自从那天殿堂密室的相遇,我有点失魂落魄,我不知道师父的出走遁隐是不是对我的失望。总之,我不再言听计从。加之,阉人们暗地里纵容,我对于伶人的喜爱无以复加,也就是在那年,我让人找来了工匠为此造了一座楼阁,它像一个谜一样。它有一个入口,曲径通幽的楼里重门叠户,变化无穷。起初我完全是为了将伶人藏匿其中,后来有人怂恿,一座迷楼才沦为一处寻欢的乐园,他们为我搜罗来了天下无数的美女。
这是我大婚之后两三年的事情了,有一阵子人们无法找到我,我就像烟缕一样消失掉了。
这座迷楼不可谓不巧夺天工,可后来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我曾经勒令查处,却无法找到纵火犯,最后不了了之。就连那个工匠也神秘失踪,当然,他的那门能工巧技更是从此绝迹。
几乎就是那把大火将我的肉欲烧成了灰烬,按照我祖母的话说,由此我真正成年,有了贤王的气象。有人说,肉欲一场如淬火,煅成了好钢。
随后,我结识了来自夔门的诗人。
6
诗人衣衫飘飘,在一处旌旗飘飘的客栈喝酒。他额头宽广,面部静谧,双目清澈如潭水。
如果我不在那时养成了乔装出游的习惯,我是无从结识诗人的。我出游的目的除了体察民情之外,就是结交奇侠能士。那里,京都的冬天,雪光遍地,但也掩不住热气腾腾的繁华。街上吆三喝六,摩肩接踵。
临午的间歇,我和一个侍从上客栈饮酒。只见邻轩近窗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他神态淡然,小声地啄饮。我坐在了邻桌。我们的相识由一盏酒开始。诗人告诉我他是路过京都,他将去关外省亲。他从南方行至北方,一路水陆风尘。他说他行走了无数个日夜,住过无数个客栈,饮过无数杯热酒,当然也勾栏酒肆,阅人无数。
纵然如此,吾最爱京都。诗人感慨着一仰脖子,杯子见底。诗人说他省亲回来,会在山上住一年,京都住一年,交替的生活将有益于他的身心。他讲述着一路上的奇人异事,道上传闻。
我以一种匿名的身份和诗人交往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月余他离开京都。毋庸置疑,由于我们的友谊诗人留下了诸多诗篇,在后来广为流传的就有《凤凰歌》、《与襄听〈文王操〉》、《西麓别》,这些篇目大多是我们酒酣耳热之际即兴吟唱所得。
且听我吟唱一二:江清月白声绝响,夜阑襄静弹《文王》。再如,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还有,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诗人包括世人大概没有人知道那个叫襄的富贾子弟其实就是区区本王,或许这要成为一段佳话中的秘闻,成为后代考证索引的一部分。
诗人离去之后,我有那么一阵空虚不少,虽然我们就喝酒、吟诗、泛舟,甚至也会去那些烟花陋巷。我常以诗寄托对故人的思念,因此,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诗艺渐进不少。他的出现,是我的生命里犹如神来之笔的华彩。
我还就是从那年开始成为诗集版本的搜集者,祖母和妻子惊讶于我这个古怪的热情,完全是在他们的视线里,那些纸卷逐渐一一起高,以致汗牛充栋。其实,我在那些坊间印刻的字里行间寻找诗人那飘忽不定的踪迹。
世事苍茫,我至今也没有见到过诗人,他的离去像是遁入虚无。有时,我在灯下短暂的瞌睡里醒来,怅然不已。久而久之,我会向我那个侍从求证:我和诗人的交往是曾经过往的真实还是缘自我的一场雨浇年华的虚构?
7
烛火快灭了,又何妨,月色上了树梢。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那藻井边上的玩耍?我是经常被那里吸引的,唱词里就有很多人投了藻井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我就经常平白无故地想,我的母亲住在这井里。就在你走后的若干年一个秋后的下午,人们将那个藻井填平了。其实我并不知道,那里埋了我一度喜爱的伶人。后来一年逢重阳,宫殿整修,那里已无从勘寻。
那个关键的日子就从那藻井边开始的,忘了功课,我们正在玩耍,我们捕蛐蛐、油蛉或者其他什么小屁虫,我们经常在那地带滞留不去。天色渐暗我们竟然浑然不觉。后来有人提着素娥宫灯来找。此后,就没有再见到过你。祖母编谎,我还相信了。她说你生病去了遥远的乡下。她后来找来了新的侍读。而我经常以鞭笞那个家伙的方式来想念你,那个家伙总不吭声。
那家伙后来死于一次游戏,现在想来愧疚不已,毕竟他是因为我而亡。那时候冰天雪地,我任性而为,要他效仿古人从冰下取鱼给我吃。我还记得他在薄亮的冰层上走动的样子,此后他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全身一阵痉挛。然后随着一阵冰裂之声,就瞬间没了身影。这是我第一次杀了一个人。
我显然闯下了大祸,这个溺水而亡的家伙是另一个郡王最为疼爱的十一子。
他的死,激怒了那个郡王,他的野心也完全大曝天下。所幸的是,我朝的将军还算勇猛善战,迅速平定了叛乱。这是结果,平息是平息了,过程却要煎熬百倍,因为个中含着各种明暗不等的交易,这不细说也罢。总之,他们那些逆贼被在离城池一百丈的密林悉数拿下。你要知道,如果一个国度,没有一个个铁打的汉子,锃亮的铁器和傲人的坐骑,那多么难以想象啊。
祸端当然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也不是从你走的那天子时开始的,而是在更早,甚至你我没有出生的时候,一切命里注定,权力财阀、宫闱之争。当然,具事而细,还是从那天你走时讲起吧。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也是自小就在一起,情同手足,你的家族被发配到遥远的铜陵,其实是我父亲在护佑你们。如果你们不走,一个月后,也必然和另一个家族一样没顶灭门。
那是一场多大的灾难,所幸的是没有降临你们的头上。那个时候,我为之暗暗祈祷过多少回,也暗自为之庆幸过多少回。就在前天下午我们一阵跋山涉水之后,抵达这里,我是多么欣喜啊。你们现在犹如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真要使我挣脱了那无尽的奢华。那色泽靡丽、纷争迷乱的生活于我又有何干呢?
你为何低首不语?我说的话完全是来自肺腑。这,对,就是这儿。我从没有见过你的脸颊一朵红云是如此妩媚动人。
8
(阙如)
9
忽地,我想起昨天过午时分,在树林里挖开的土坑见到那一摊白骨,阉人告诉我那便是我的母亲。
此地处半山腰,风水还算不错,“山如铸铁,水似流银,杂树环合,苍松庇盖”。
看着他们将骨殖装进了一个匣子里,我流下了眼泪。我夜行出宫,就是要将母亲悄然带回。我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使她能埋入应有她的皇陵。当然,我将又要面临一场斗争。
此刻,月色如银,竦听寂无。她侧身过去,露出动人心魄的肩胛骨。像一双竖着的翅膀。我无法想象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她。她13岁之前一直是一个男孩,作为她的家族秘密,谁也不知道。
作为一个世袭侍读家族,或许我能理解她父亲的惊惶不安吧,他在这朝成了一个家有九凤的家族,他为了不辱没祖宗,冒欺罔之险,将几个孩子里最疼爱的她当成一个男孩,送到宫里。我这才想起这么几年来她的影像,还有她家准时出现的用人。那是一个双目充满警觉的中年男子,步态矫健,话语铿锵。她刚才说到那个用人是她最亲的人,没有之一。用人在他们到了铜陵之后不久,就被一只豺狼吞噬。
他是为了保全我。他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为了保全我。她这么说。这个用人的传奇在于用一个死人之躯杀死了一群豺狼,她讲完之后唏嘘不已,我则叹为观止。
用人随身带的那个毒药是千古罕见,一粒足以夺命。为了牢守她是一个女孩而非男童的秘密,他除了发誓毒咒,还在内襟夹里藏了毒药好多年,即便回到铜陵。豺狼盯上他们是在一个温煦的下午。他们在山上迷了路,他们虽然能依稀看见庙堂的琉璃瓦当,也能依稀听见午课的钟声,可就是峰回路转。
他们循着钟声方向行经一个小山脊的时候,豺狼尾随而来。用人护她,一直待到她登上了树冠。可是用人并没有上来,而是向另一个方向奔去。第二天人们在树冠上发现了惊魂未定的她。而那个老迈的用人只剩下几片破布碎片,还有一摊摊的血迹。在这些事物边上不远,是四五只豺狼毙命在稀疏的林里。
她还时常因噩梦而坐起身来,此后总是失眠。这是她一生仅有的噩梦。她说她也时常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有时候她也会看看书,弹弹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那个民间流传甚广的琴者桐就是她。桐的影迹充满了传奇,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她,只是说听过她弹琴的人,可以不吃肉,不喝茶,不读诗书,不事功名,不交欢女人,总之她被传得神乎其神。
就在我们携手上床之前,她从里间抱来了一把素琴,那果然有一段传说中的焦尾,漆色褐红,还有冰裂断纹。莫非和我那一把是玉涧鸣泉之和?她放在一弯月牙窗下的太湖石上,在弹拨之前,她告诉我,她和她的父亲曾拥有将近九床之多。
其中不乏“一天秋”、忘忧、环佩等名琴。
她一番焚香皂手之后,开始了弹奏。那果然名不虚传,而且还是用了失传已久的“间歇调”。此后大约一曲之后的工夫,我在她的玉体上找到了弦、轸、雁,把她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把旷远自在畅美怡人且柔润的鸣琴。
再之后,她向我道了一声:晚安,陛下。然后转过身去,留给我的是她的白璧玉体和那一袭奇幽的乌发。
2010年1月24日星期日灯下,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