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慢慢地注进杯子,水很亮。它是无色的,它在阳光里很平静,在黑暗中它可就是另一副模样了,可能它还很危险。不过,现在它在我杯子里,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杯口开始向上腾着热气。这杯子现在是在阳光下装满水的杯子。它的肉体是水,透明,不仅看到它的胸膛,还能看到它的后壁。我自以为这一点想象不赖,没有杂质,它很纯洁。
下面,我开始将茶叶在指尖轻轻地拈动,我感觉到它们强劲的微末。它们的色彩已经有点暗淡了,不过并不令人失望,因为它们在杯水里又恢复了它们的青春活力。它们在水里慢慢地舞动着,我想它们这时候很柔和,变得丰满。它们继续下坠,堕落的姿态优美无比。最后,它们躺在杯底。它们开始做梦去了。
它们也许梦见我一会儿合上一会儿打开的嘴唇,我的管道般的肠胃。
杯子倾斜下来的样子,事实上要比它静立更具有美感。水滴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也很优美,它先收缩着,使得声音圆润光滑赛似珍珠,然后慢慢地散开,声音渐渐地铺在那里,扁平,略微潮湿。太阳在我的桌面上很耀眼。它的存在像半信半疑的谣言。我开始数着,桌面上的水滴里那些个小小太阳小小月亮。
他们在我的身后算二十四,扑克牌甩落的声音时时传过来打断我的思路。此外还有溅开的瓜子壳声,报纸的翻动声。太阳使这些声响很脆、很尖利。最终我的耳鼓膜也很脆了。但是,这无关大局,至少我以为这一切无关痛痒。对我的人生,我的乐趣。这时候,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向我这边飘过来。在我的背后稍作停留,然后慢慢悠悠地来到我的跟前,这是一个鲜花一样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目清新,在阳光里很像崭新的纸做的,无比光洁。她的一步裙也同样十分诱人。告诉你,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能满足我。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她嗑着瓜子,动作优雅、娴熟、无可挑剔。她的糯米牙切开瓜子,然后,她的手在空中微微地一扬。可以这么说,瓜子不是她的牙切开的,而是她口腔里回旋的声音使它胀裂的。
看,那些瓜子壳在阳光中像一群千纸鹤,它们飞着,飞着。
我认识你。她对我说。一天傍晚,我正朝窗外扔西瓜皮,我们这儿一直是这么个习惯,此外还有纸屑、垃圾都是从窗户口扔下去的。你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路过,西瓜皮打在你的头上,你当时没有说什么,也许说了什么我在二楼没有听见,你仰起头向上看了一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说实在话,如果你仰头骂一两句,我心里就会宽慰得多了,事实上你就是没有张嘴骂人,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找到你和你说清楚。由于你经常待在家里多,我寻找的难度就大多了,难度越大我就越发有兴趣,我这样的兴趣是很奇怪的。我也说不清楚。今天早上我推窗时,看见你正在此路过,我的心一下怦怦直跳起来,你好长时间不在我们家窗下的路上走过了,你微微侧着头显得很忧郁的样子,我觉得很有意思,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压抑不住一阵高兴的冲动,我的嗓子里得意忘形地鸣了一声,一个模糊的音符。你知道我太激动所致。我下了楼,紧紧地尾随着你。姑娘的眼睛很大,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着。我说,我不认识你。我也记不清楚有这么回事了。这句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是在心里说的,我已经习惯于沉默不语,我对我这种状态所具备的毅力很满意。至少现在如是。
我还是不认识你,我心里说。我对在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我只能如此),她却笑了一笑,在她的嘴角有一对酒窝,她的酒窝要比叶晓频的深得多,在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诱惑,我喜欢和这样的女人交欢。我的舌尖在不属于我的时候,它会有令人兴趣高涨的举动,譬如就会在她们的酒窝里外,吻着就犹如吻着阳光一样美妙。她微微侧着头,看着我,我的嘴唇,我的长剑一样的嘴唇。她把她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在阳光中打开,手指无可挑剔,如被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的花茎,美丽纤弱。“请你吃瓜子。”她说的话语里立刻漫出一种阿里瓜子迷人的香味。我接了过来,那些饱满的瓜粒在我的掌心里跳动着。在一段时间里,空气里响着我们嗑瓜子的声响,咯嘣咯嘣,这像极了空中的枝在折断。
我经常听见时间的声音,它似乎停顿,却信心满怀前进着。
阳光明媚的大道在我的脸上展开、延伸。我注视着,心无内容,仅仅是注视而已,也许是这样,又能那样呢。我想我现在得接受它,它发白至无的面目,它的强烈程度。我开始很不适应,不过我的适应能力还说得过去。我觉得眼里扎满了针,这是一双在黑夜飙行的眼,这种感觉可想而知,尖锐锋利似乎在剥离我的视网膜,我的瞳孔。很疼痛。我嗑瓜子的手在颤抖,我看上去显得很冷,我想这没有办法,我在阳光里就是这副德性。我的眼须得涂满阳光。
她现在还在吗?我知道我这样是不礼貌的。但我已经无所畏惧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微微侧过头,脸朝向她的方向。人也许在我的面前,尚未离开,但我觉得现在如置于暗房之内。人在阳光里看久了,再去看看屋里一定也会这样。其实,这样做,我似乎有一个念头(在这之前,还比较模糊,现在我逮住它了)。它开始不明、微弱、但后来慢慢地亮了,清晰起来,愈来愈大像块糖又像一块石头,既甜蜜又使人心情沉重。那到底是什么呢?我现在告诉你,那就是让阳光猛烈地扎着我的双眼,深深地刺痛它们,直到刺瞎掉才好。因为我想我得除去嘴巴与声音(所以我沉默不语一如哑巴)于我还不够,还应该除去视觉,与外界事物联结的一线就会全部切断,那更会令我满意些,难道不是吗?也许以后还会把听觉解决掉也未可知。但我发现,这样做还是令我难以如愿以偿。我知道我是在短暂中失去世界,但我手里仍握住它飘逝的旧影。
我微微侧着头,面前的一切开始还黑糊糊的,但慢慢地,我又看清楚了人和事物。视觉像慢腾腾地起床恢复了它的生活。她的脸越发迷人了。我的嘴角翘了一翘,面部的肌肤在平静中挣了一下身子。我想我这是笑了,我对她笑了。笑是什么,笑就是现在,笑就是面前的姑娘,是什么使它昂然开放。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轻轻一跳,她胸前的波浪起伏了一下。我很担心她的裙子把我滴在桌子上的水迹抹掉了。事实上还好,裙子和裙子里的肌肤离映出小小太阳小小月亮的水斑还相距一巴掌远呢。她猛地抓住我的左手,她的手还有点冰凉,在抓住的同时还用劲捏了一下,但是不疼。她牵引着我的手来到她一个地方,这是她勾引我说话的方法之一种(我不得不这样想)。我的手放在上面不动,我就是不说话,就是不说。这个紧要关头就得特别留神小心。我手掌上的肌肤告诉我,我的手是放在一个水果一样清鲜像鲜花一样漂亮的姑娘的大腿上啊。立刻我感觉到我的下身某种被挑逗起来的异常,我毕竟是一个反应灵敏的人啊。她牢牢地按住,我的手抽都抽不回来。很快我感到一阵温热,那是她的体温,她的体温。我的手掌心开始虚虚地发汗。我想,我这只潮乎乎的爪子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我这时候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猛地往下一砍。我的手像道闪电,不亦快哉。
我拍了拍手掌,挑剩的几个瘪籽从掌心落下去跌到地上。我喝口水然后继续坐在那儿不动,姿势和刚才一样。头微微侧着,脸朝向她,她灵巧的小嘴巴,红红的小嘴巴。我就是不说一句话。事情到了后来也于事无补,或者说于我的记忆无补。我就是不说一句话。她离开的脚步迟疑滞重,似乎踏着失望。但是失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的,与我何干。她走到他们喧闹的那边去了,她那轻盈地从桌子上往地下一跳的印象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她指着阳光里的我向他们说着一些什么,他是一个哑巴吗?真的吗?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一阵说笑。接着,算二十四分的声音停止了,他们嬉笑着打开门走上街。他们花花绿绿的身影消失了,阳光更加强烈。我想,我正陷在孤独的泥沼中,无所期待,缥缈虚无。
现在你和我走在街道上,你想继续下去,你就得和我走在街上。
我想,我这几天受凉了。走到福兴路上,我感觉到肠胃在给我难堪,它们似乎不再那么弯曲了,变得笔直。我的大粪像在直直下落,非我的意志所能控制,怎么刚才坐在办公室一点迹象都没有。得很快,否则拉到裤子里也未可知。虽说春天来了,但是我还是一阵阵发寒噤,身体的内壁一阵紧缩摧动着体内的垃圾汹涌下去。我想,得紧紧关闭自己,别无他法。我提肛,吸气。提肛,吸气。另外,我还得停下我的步子。因为我每一开步,都有可能稀稀下来。我弯下腰,无非使自己弯曲点,那些污物流动得迟缓点。我一边微弓着身,一边张望寻找着厕所。
我就是在寻找厕所的过程中,看见那两个小男孩的,在我的视野里他们的脸蛋很红嫩,他们胸前的红领巾还沾着一点已洗不去的墨迹。他们起先是坐在路边的,他们坐在那儿还交谈着什么。大概是看见我弯下了腰,我是遇见麻烦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并且向我这边走来了。叔叔,你怎么了?叔叔没怎么。叔叔要拉稀。我问他们放学了不回家坐在路边干什么。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对我这个叔叔说,他们捡到了一块钱,我们在等失主。另一个把小手举高,张开的掌心里确实有一枚镍币在阳光里闪着光。我说,不错。我的手还摸了摸他们的头。我感觉到他们的头发摸上去光滑,有光泽,真情实感,很舒服,要比我虚伪的手好几百倍。我问他们附近有没有厕所,他们摇摇头。
就在这时候,一辆夏利闪着红色的影子过来了。就在这关键时刻,我产生了灵感,我一伸手,夏利吱的一声在我面前定下了它迷离的红影。我钻进了夏利,速度极快。我想对那两个小男孩说一句什么,可是车子一下开了出去。车窗外的一切拉长了模糊的面影。一会儿,小男孩不再看见了。司机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头发微卷,面容倦怠。不过他唇四周养着的一圈胡子使他看上去还很精神。他问我上哪儿去。我说,厕所。他转过身去。我想我给了他一个难题。可不好办啊。我赶紧又补充一句,找一个厕所,我来不及了。看来他是经常跑这条线的,他立即一转方向盘,车子拐进了一条巷子。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打的去拉稀。他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这样说,他还笑着。这确实可以成为一个笑谈。我说,没有办法,它来势凶猛不可抵挡啊。他再次被我逗笑了。
城市毕竟是城市,城市的厕所显得异常气派,公厕进出的人很多,像一个什么商场一样很繁忙。我钻出车子。身体还尽力弯着。我就是这样佝偻着走向厕所。一个干瘦的老头拦住我,其实我对出恭费这么回事是知道的,这是急了一点。我似乎感觉到裤子里面有一点什么星星点点的东西了。我很快扔了一个镍币在他的手上,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我想,我不是在接,而是在夺,穷凶极恶,我实在是太急了。公共厕所里飘荡着漂白粉的味道。我一直对这种味道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正被我通体到来的流畅所垄断。听见我的稀如瀑布泻下一阵噼里啪啦真是痛快之极。
我想,肯定也异常痛快。他们。他们一字儿排开,他们的P股有肥胖的,也有瘦削的,当然也还不乏正好的P股。他们的头发有乌亮的,也有如草干燥的,只要一个硬币他们就可以陈列在一起。他们的口袋里,脑袋里,都会有所不同,他们抖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一个又一个地陆续消失。他们就像他们的尿汇进了水一样汇入这个城市。
我上了1路公交车,手抓住拉手的时候也就是我眼睛望着窗外飞逝的市景的时候,也就是我的脸几乎挨到一个姑娘的脸的时候,同时也是我的痒需要搔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我的稀在厕所里那种痛快之极的下泻声。我的大腿根一阵痒,很尖利,缘于何时,像虫咬,不知道。起初,我是竭力忍耐的,但最终这种痒使我无可奈何,我的手必须解决掉它的尖锐它的不合时宜。车上的人很多,空间几乎被填满,我想,熬一站路可能就会好受了。我这么想,其他的人也会这么想。可是人却有增无减。我觉得这痒不能再拖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场合,我会毫不迟疑地给自己抓上一把,即使有可能被文雅的小姐女士看见,也在所不惜,痒是什么?痒就是此刻的解决,就是解决的此刻。但是我现在的处境却要困难得多,原因有二:
一、我的身体几乎贴住我前面的小姐,她的头发摩擦着我的前胸,她原本是背面朝着我的,就在她换手的时候转了身,这一转跟我差一点贴面,她想往回缩,往回返,可是人像一个个楔子塞得紧紧的。稍转一下也休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地梗着颈子脸向窗外,我想她乘这辆车不要多,就一站路,就会让脖子酸好几天,她的记忆也会酸好几天。倘若我去搔上一把,准会误会,因为我的手伸过去,必定触在她的身体(是敏感部位)上无疑。那无疑也必定会惹了麻烦。即使小姐不惊叫,咬着牙享受,我也不能。因为我还是一个有风度的人。我做到如此这种地步确言风度无愧。你说呢?二、这位小姐长得又异常标致,除了我在上面谈及的叶晓频外,我还从没有过这么近的靠近一个美人。她的耳坠像银光闪烁的米粒,要么摇晃,要么不动。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我对她的观看还费了一番心思的,除了她刚转过身时我们对视了一下,再没有出现第二次,我盯着窗外的视线偶尔拉回来,就盯在她的耳坠上。当她意识到我的目光的时候,她慢慢地转过目光,其时我正在看着别处。她意识的觉醒有好几次,我很小心翼翼地绕过她的目光陷阱。她肯定被我吊起胃口,即迷茫又惆怅。我想,她的耳坠银光闪闪,这时候已经和我的欲望有关了。我发现我在下面勃起了。这没有办法,这使我的脸有点红了,好在是春天阳光的热烈已初具规模,替我遮掩了过去,我发现很多人脸蛋都红嫩非常。
我在文汇路下的车,我想,我终于下了车。
街心公园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想现在我得去那儿。那是我童年常去的地方,1984年我十岁时在那看见过死亡、爱情、晚年等等。我几乎每年都要去玩玩,看看。我一站在池塘边上,就看见我童年的影子在水面上飘动。我注视着那双眼睛,很大,也很空洞。我不知道是他在注视我还是我在注视他。我是在追一只花蝴蝶时跌落下去的,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仿佛跌进了一塌糊涂的糨糊里,还是一种有响声的糨糊。它把我的手脚黏住。有人把我弄上岸,我想我在死亡大道上走着呢。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父亲的背上。他不停地跑着,他背着我一直不停地跑,跑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我现在就已经站在这个池塘边了,我父亲背着我还在飞奔。在我的眼皮上。我享受生命的时光之外,我想,我无法拒绝。在一处微型假山那一边的草坪上一对男女很爱情地坐在那儿,草色衬得他们很是可爱,我想,这永远不会变,也永远不会缺。
有人碰了碰我的肩,我掉转过头来。这个人的脸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他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掏出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为何物),他在阳光里摆弄着,他手上摆弄的材料是:一根橡皮筋、用吹塑纸制作的机翼、泡桐小长木片、铅丝、三颗黑色的钮子、特制的螺旋叶片。面前的这个黑瘦的家伙在一样一样地摆弄着,他的包里还有很多,它们分开各自装在塑料包装袋里面。一会儿的工夫,嘿,原来是一架小纸飞机。它有一个橘红色的机身,这种橘红色增添了玩具的色彩。三颗钮子黑晶晶的。猩红色的螺旋桨开始转动,还呼呼风响。好,绞足了劲。它很快地从他的掌心里飞了出去。飞得还蛮高,大概有二层楼那么高。最后,飞机降落在路上,像只小鸟蹲在路心里,很可爱,很孤零零。
他走了过去,还没等他走近,三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骑着自行车从那边过来了,他们为他们所谈的忘乎所以,一点也不曾在意那只可爱的小鸟,它被碾死了,那猩红色的螺旋桨像溅开的血。他既不摇头也不摇肩,只是怔怔地望了一眼,就悻悻地回走。他边往我这边走边低着蓬乱的头又打开了黑包,他掏出一支笔,一张纸,还皱巴巴的。
他这样写道:多上一道劲,它就飞得愈高。你愿意买下一箱吗?小孩会喜欢。一架收你3块,你可以赚2块。一大箱500架,一小箱100架。最后,他顿了一顿,又在那张纸片上写下这么一句话:我是一个哑巴推销商。是的,我的字明显要比他的好得多,我在纸上说,可以去看看货?他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很不好看,像一个搁得过久的陈橘,充满了皱纹。我跟在他的后面。我想,我现在是跟在他的后面。他边走,还边掉过头来,送我一个难看的笑,他说,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他的脸孔很模糊,我觉得这是从某个人的梦里走出来的。不过,话说回头我就是从你某天的梦里走出来的一个,你当时很清楚过后就模糊直至消失殆尽的影子也未可知。现在,就是进行着的梦,我认为可以这样认为。
理所当然,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不过我想象过它肯定存在,确凿无疑。就像现在走动的我一样,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我的面孔、身体、衣着。倘若你认识叶晓频的话,也许能知个一二。如果你想和我认识,那就请到我的房间里来。现在不行,现在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还要将今天的莫名其妙尽兴进行下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踩着楼梯,楼梯上痰迹斑斑,墙壁上更是乌七八糟的。另外,需要说一下的是,墙壁上的雨水长期洇迹就像阴天之云,它们静静地缩在墙壁里,伺机而发。我又犯毛病了,我的毛病就是激动。我激动是因为我现在的想象与比喻。
房间的窗帘是一块快退尽颜色的法兰绒,上面的花纹斑驳不堪,拉开一半,房间里因此半明半暗的。靠窗的桌面上半个中午的影子躺在上面。它的脚垂挂及地组成一个三角形。他的一双拖鞋压在这个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上,在这个三角形的内部有三四个黑头的烟蒂,很焦虑,我似乎闻见了这股味道。慢慢地,在这个味道的最后慢慢地漫上来一阵异味。终于(我应该说终于),我在门的背后看见了一个红色的水桶,里面的尿黄漾漾的。在左边的小门内,靠墙放着很多的纸箱,纸箱堆得还算整齐。他说,喏,这是货,随便哪一箱。我打开了一个纸箱,里面的塑料薄膜透明无比,可以看见小飞机嫩嫩的翅膀。他很快地装好了一架,又很快地绞足了劲,它立马就飞了出去。
飞机在房间里飞得异常有情趣,它先是稳稳飞来,又稳稳飞去,忽左忽右摆动着高高低低的翅膀。慢慢地,它像失控了,一头直栽了下来。就在它快靠近地面的时候,也就是离地面15厘米的时候,它却摆平了身子。稳稳地像一只小鸟落在地面。如同在街心公园见到的一样,真是妙。更妙的是我在阳台上看见他家的小院里还有很多,有的像烂树叶,显然很久了,有的则还很崭新,如果你愿意把它想象成小鸟的话,它们就快要从你的眼前飞起来了。我想,他和我一样,孤立无援。
到底为什么呢?是的,是世界为我们规定了一切,我们的赛如粪便一样的忧郁。
我想我该离开了,因为他在和我说再见呢。喂,他边说边用手在我的眼前划了几划,他以为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呢。我挥了挥手,就此别过。
我现在肩扛一个纸箱走在大街上。
我想我扛着纸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
我想我扛着纸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这很有意思。
我路过“世界尽头”酒吧时,我碰见了我的朋友王舀,他的头发染成了棕色,他的服务生制帽下露出一小撮,在阳光下异常漂亮。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这我懂,因为我的肩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王舀问我,现在怎样?我说,什么怎样?
他说,过得。能怎样?我说。我想我是应该这么回答。我接着说,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对于什么呢,对于一切,我已经懒得开口了,你说说看,我的生活能怎样?他笑了笑。现在他的手拍在我的纸箱上。以前他的习惯之一就是拍人家的肩膀,我沉默着望着远方,远方小罗山的影子很模糊。但是我对小罗山的记忆却很清晰,那是一年秋天,那时我还住在草桥,我的居住地与小罗山恰巧在城市的对角线上,我和王舀还有他的兄弟王沅从我的小屋出发,穿过整个城市,当然是徒步,当时登山的情形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是在一个形容词上攀登。我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模拟自杀。在小罗山的大觉寺(这是一个目前还荒置的寺)。王舀说,当然记得,我所有幼稚的言行举止统统在脑海,其他的可能忘得一干二净,这永不会忘。一个人倘若失去自己幼稚的记忆,那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玩意儿头。我说,你在阳光下说了一句绝对可拿出去出版的话。他再次笑了笑。这时候,我的面前闪现出他在我们年轻的游戏中从古寺的檐角下跃下的情形,那时他也那么笑着,不过,我想,它似曾重复,一模一样,其实时间已经载走了过往的笑面,却永远不能等同。他在阳光里转身,消失进酒吧间。我一路走,还能把什么记忆串起来。
我想我得继续往前走,和我的纸箱。
我想,我不再去想什么,我现在在走路。我肩上的纸箱一点也不沉。春天的风就是使人舒服,它吹着我的身体,使我不得不想起叶晓频的手。那双白皙动人的手,在我的想象中,它们还在我的肌肤上游走。这没有办法,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时候,我决定去一趟国防园(这是突如其来的决定),我老早在哪里看过一架被淘汰的飞机,很大,在树阴里显着白色的身体,像只巨大的白鸽。想到这儿,我又不得不想起我的那把作为打火机的枪上的那只鸽子。只要我的想象不出意外,它很乖巧地待在遥远的抽屉里。我一边这么想象着一边这么走着,我想我的步伐无比轻快。过了海潮路,在秦城大厦的背后,国防园显得很静,里面的人很少,有的只是十来个小学生,他们在这个公园里走动,奔跑,喜笑颜开。这里的空气因此很有生气地晃动着。我在一块草坪上坐了下来。我想,我在想办法度过这一天。
我很快就组装好了一架,我又很快地让它在我的掌心里飞了出去。它在空中飞着的影子很吸引人。果然,有几个小学生向这边走来了。他们盯着那个在空中飞翔的红色影子。嘴唇在不停地蠕动着。我想,他们在低低地说,高点,再高点。第一架飞机安全降落的时候,我的第二架飞机已经飞了起来。我手的动作愈来愈熟练令我极度满意。第二架落下第三架飞起第三架落下第四架飞起第四架落下第五架飞起……我觉得我开始尝到了某种乐趣。我的手一直没有停,在空中翻飞着手的影子。要使它们越来越快,就需要我继续这样下去。我的理想速度是第一架飞出去时我的第二架也飞出去,第二架飞出去的时候第三架也飞了出去,依此类推,所向披靡。我想象着500架飞机同时在空中飞的样子,我快要乐昏了。
不过,小学生很快就走了。
我仍乐此不疲。
太阳将一个树冠的影子移动着,我想这就是下午流动的时光。没有谁能够与我共享这一个时刻。我继续着我手的翻飞,它变得愈加坚硬迷人,不可思议,超越了时间之外。
我走在通往南郊路上的时候,我肩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这我得告诉你,那一箱飞机模型已经不知所终。我想,这一切仅仅出自我的想象而已,而已而已。
倘若它们确实存在的话,也许它们正在它们被规定的区域里生活,或飞在空中,或泊在地上。事实如此,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我想万物不外乎这两种情形。我对我认定的事物有时固执无比(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所以我这么说不一定合你的意。南郊路上的人来来往往的,这是一条通往火葬场的路,一路哀声理所当然。总的来说,这是一条死亡之路。每一个行人的脸色都很暗淡,目光迷离。
人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地点,你得承认,你必须承认。我离开了他们和他们造出的哀声,顺着夫子庙路一直西走,渐渐地,我想,我到了这个地点,这个莫名其妙的终点(在我现在敲这些文字时我很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一天早点结束,免得您莫名其妙地忧伤)。一个老头从阳光中站起身,拦住我,问我干什么,我说,到这地方来能有什么好事。接着,他晃着一圈钥匙,他的眼睛很模糊,像一个白内障患者。我跟在他的身后。通廊越来越暗,我只是看见远处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点午后的光亮。这光亮让我觉得安全。此外还有脚步声让我倍感亲切,它是那么沉着响亮,一步一个声音。连续地在空中抬高压低,再抬高、压低。他边走边回过头来说,人都死了,你要保重啊,想开点啊。我不知我有没有点头,或许点了,或许没有。人生百无聊赖即使点头也不一定有足够的疗效。我连续听见两次金属哐啷的响声。我还能够辨清门的打开,接着是那个巨大抽屉的打开。太平间里的空气很干燥,夹着一丝阴凉,里面飘荡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我想,我现在看见她了。她是谁,她是谁呢?这个贴着标签129897的大抽屉里的人,也许就是129897.她现在成为一个数字,她已经停止了人世间的演算,与这个抽屉一起凉气逼人,让人忍不住忘记哀与伤。
我要说的是,我现在的感受,我看见她,我是指现在,和看见一根木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老头站在一边说,可以了,回吧。她头部的裂痕在发丛中若隐若现,面部还能看出整过容的迹象。她是骑自行车下坡,刹车失灵了,当面迎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老头这么告诉我。我说,知道,知道,知道,我说,我说了吗?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日子过去了一半了啊。我像这个日子的神经在抽搐,阳光真是异常强烈,我坐在这里想了好一会儿了,今天的阳光要解决我,在和我说不过去,空气中黏黏的物质,漫漫的。我还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这里离我的家没有多远了,我想,我在休息,我需要休息。我一P股坐在路牙子上,偶尔有人车的影子在我的面前飞驰而过,从远方而来又消失进远方,一直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当然,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或东或西,彼此之间也都很模糊。不过,我想,他们身上永远携带某种可能,也就是说,我,就是此刻坐在路边的我,和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诸如此类的某种关联。她要么是我的母亲,要么是我的妻子。我激烈地想象和她们在一起的情景,我头脑里一直是思绪纷纭。
我必须时时刻刻地和你强调现在,对,就是现在,一个乞丐在我的面前走过,我看过无数个乞丐,老的、小的、中的、男的、女的。不过,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乞丐,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的身上斜挂着一把蓝色的吉他。我心里说,这很有意思。他在我面前走过,我想要说的是一个挂着蓝悠悠吉他的乞丐在我面前走过。
不一会儿,他在路的拐弯处就不见了影子。我在这里坐了好久了,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道路,有一个人从路西的尽头向这边走来了,他很长的影子向前蠕动着。经过我的身边,又向东而去,我不知道我仅仅看到了他的影子还是看到匆匆行走的躯体,这其中没有一个显得更真实、更确凿。也许,对于我,他的影子更为重要。他的影子引导他,确凿无疑地渐渐远离向前而去。就是这样。我想现在我得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我确实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我走在路上,我像我自己的一个朋友走在路上。这很好。也就是说,我走在路上,是为了寻找什么,或者说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譬如说自我。自我是一个什么东西,我无法明了。我猜度它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东西。
我从这个小节开始在阳光里旋转,我已经不再考虑自我(哈哈,这时候我已经到家了)。小屋门口的空地上,我像一朵开放的花在经历时间的旋涡。倘若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旋转实质上就是要解决时间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真的,以上诸节完全就是漂流在时光之上无数的截面而已,它们也是树立在时光水流中的无数栅栏,就像我们的手指梳理我们的头发),我想我现在旋转了186圈了,我的手开始松懈发软慢慢地垂直我的身体,继续旋转,我的腿已经不再听我的使唤,它们已经变得机械有力,右腿以左腿为支点拼命地在地上画着圈,我开始出现幻听。我听见我亲爱的叶晓频的声音,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鲜活,真是活见鬼,像她没死一样。我看见她了,她在红色的墙壁上,花丛上,在旋转的空气中,她在笑,她在走动。她温柔的影子,她美丽的胴体,还有她永不死去的眼睛。
我听见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前呯地倒塌。
你知道世界并没有崩溃,只是我自己趴下了,趴在这块门前空地上。
我应该热爱点什么才对,是吧?
我已经满眼泪水,我想,我现在是我自己趴下的世界,我还想,我透过泪光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