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一章 作为打火机的枪(1)

  告诉你吧,我老早就有这把枪了,当然不是真的,真的那还得了。它一直躺在抽屉里不动,我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上它一眼,抽屉抽开了一点,这一点就恰恰看到它的全身,猛看过去很像一根褐色的棍子,如果打开窗帘把外面的灯光邀进来,你就完全可以看到它的颜色了,黄黄的,它发出的光亮的亮度很好地说明了我手掌和它亲近的程度。它平躺在我的手掌里不会动弹,它身上的纹饰我的肌肤完全能感觉出来。例如,在它肩膀的位置上有一只鸽子,翅膀正竖着,嘴里衔着一枚橄榄枝。开始的时候我是不大在意的,你知道,日子长了,我的目光就掌握了它们。只要拥有时间,这不会很难的。要它倚在我的虎口里也很容易,轻轻地把手掌一翻,在这档儿,我的食指伸了进去,准准地扣住扳机,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枪口就会冒出火来。把食指伸直,把其他手指松开,它就会像挂在指头上了,它这个时候动荡起来,把它逗得绕着食指转,要有多快就有多快。要它绕着指头转个一大圈,一停下就握住并且来个开枪的姿势,说实在话,你不来个几十次根本就不行,不信你试试看。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就是我对这一支作为打火机的枪的命名。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说真的,我也说不清楚,维多利亚就是“维多利亚”,样样东西不一定都能找出个所以然来。“维多利亚”的这一面,也就是朝外的一面,上面有一个骷髅头端放在两把尖刀上。这个图案的背面,就是那只口衔橄榄枝的鸽子,它们所具有的线条微微突出来,颜色也是黄黄的。但,我们知道,鸽子是白色的,骷髅骨也是白色的,尖刀也是白色的,在阳光下它们都会发出雪白色的光,橄榄枝是绿色的,那是它们本身的色泽。现在是黄铜色,表明它是一把枪形的打火机而已。我想,这两个图案一正一反,形成一个悖论。在往枪口去的路上,横着一枝玫瑰,正反各表一枝。它的枪口无疑是很坚硬的,一个指头可以钻进去,但,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做过,因为在枪口的里面有一个打火装置,一扣扳机,无疑枪口就有火冒出来。告诉你吧,那蓝蓝的火焰才好看呢。倘若我用枪就抵着我自己的脑袋瓜,扣发的火烧着皮肉,带着一阵肉香,大概还会冒出烟来,一点也不会痛,一直到枪口发红枪身发烫,肉香慢慢地变成一股焦味,用手把成了灰的皮肉掸掉,自然就会看见颅骨,也是白白的,像贴在太阳穴上一小块膏药。这仅仅是我的一点想象而已。

  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已经好久不出门了。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我的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与从属于我的一切在一起,包括这把还算得上精致的枪,这似乎难以想象,其实又有什么不好想象的呢。况且,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这样一来外人难不难想象,我就是喜欢玩弄它,喜欢它在我食指上转动的样子,喜欢它平躺在我白皙的掌心里的样子,当然还包括它乖乖地躺在抽开一点的抽屉里的样子。还有,它一正一反的图案使我能进入思考的样子。

  我是在春节之后才会抽烟的,想不起我为什么在那个美妙的晚上会抽起烟来,大概就是这把枪的缘故,你要知道,这是一把作为打火机的枪啊,现在是四月,我的指尖已经变黄了,叶晓频劝过我,但是我总是撒不了手,烟瘾在我的身上就是这样确立起来的。

  那天,我是买烟回来路过山西路的,这是一条不太宽敞的路,它不能跟南京的山西路比,我看见在路牙子上蹲着一个中年人,四十岁上下。在我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种期待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我停下了步子。在他的脚旁一张塑料薄膜上数不清的枪引起了我的兴趣,它们像一大堆黄色的泥鳅一样相互纠缠在一起,反射出黄昏的光亮。我蹲下身去,手抄了进去,它们的体温有点冰凉,它们像是经不起春寒而冻僵了,它们磕碰着,发出沉闷的金属的声音。他看着我挑选。最后,我挑到了“维多利亚”。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给它命名的。我自言自语说道:“维多利亚,呵,维多利亚。”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在我拐上御马道街看不见我的身影时,他还会一阵子莫名其妙的。我想。

  你要知道,这时候我还不会抽烟,这一包“飞马”是放在家里预备招待一个朋友的。我们说好了时间,但到七点半他还没有来,七点半不来就不来啦,这也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由于他没有来,那么他的名字就没有必要在此交代了,关于这个人也不重要了。难道不是吗?我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想动。窗外的路灯亮着,黄稀稀地照着路。我们的夜晚就在此刻降临。我们放下窗帘。我们放下窗帘后干什么?我们躺倒在床上,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外面行人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此刻,就有一两个身影,像风的影子在我们的窗帘上飘过去。当然,他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的夜生活。

  我们的夜生活有一盏六十瓦特灯火的照耀,叶晓频光着脚站在一双拖鞋上,齐耳的短发乌黑乌黑的,她一手解着衣服一手就将灯拉熄了。在灯火明灭间,我看见叶晓频像个发光体一瞬间完成光华的勾勒,她的线条不失简洁流畅地镶嵌在我眼前的黑暗里,就像深深地刻上了我的眼帘一样。很快,叶晓频熄灭了,我可以这么说吗?大衣橱作为仅有的一件家具带着一面挺不错的镜子也进入了黑暗,在窗外路灯透进的光亮中,我可以看见叶晓频的光腿是那么细,那么细,和两根竖立的枯棍子差不多。当我的双手在上面探索的时候,才充分证明它们丰润,柔软,温热,有血有肉。她的颈窝里有一颗痣,芝麻粒般大小,我很喜欢它。在黑色中我的手指慢慢地寻找到了它,慢慢地,我再将我的唇送上去,带着业已紊乱的呼吸。这是它。微微突出皮肤的表层,圆滑,透出一股矜持的冰凉,像一个美妙的火柴头,轻轻地摩擦着我的嘴唇,就要点燃这边苍凉久了的星空。点燃我颤抖的欲望。

  为了使她高兴,我们做爱的方式是女上男下式。她很醉心于这种方式。我就无所谓了,我正在毕剥毕剥地燃烧就行。是的,我已经在那狭窄的炉膛转动着我的叉柄,那狭窄的温暖如春日之阳烘烤着我的头皮、毛发、神经、四肢还有心脏。它们悄悄地散开,远离我的意识,像尘埃在明媚的阳光大道上飞升,慢慢地散落向深渊的黑暗。

  我知道我身体下面那个坚硬的硬块,那一块还没有被快感所淹没的肌肤告诉我,那是我的一串钥匙,大约几分钟前我还在强烈地寻找它。它几乎冰冷地深陷着,一半在我的肩胛,一半在我们蓝花花的床单。我很想把它取出来,你知道我也做过这种努力,我弯过手臂,差点没有把手吃进去,我的重量和她的重量足以使我的手抽不出来,也足以使我疼痛难耐。难保不叫出声来,一叫出声来,那不是坏了乐子。你知道我最终没有拿,看她很醉很乐的样子,也就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一把刀又如何呢?其实,我和睡在一把刀上的情形又能相差几许呢?你可以想象得到。

  床上的书很多,一堆一堆地靠着墙堆着,堆得很高。没有书橱,它们只能堆在那儿,毫无办法。它们的背脊朝外,随眼就能看见某某某书,它们是我一本一本买来,一本一本堆起的。它们的身体上都有过我的指纹,当然还少不了有岁月的尘埃。事实上我已经好久不读书了,当我仰躺着眼睛透过叶晓频动荡不安的身体看着它们,听着它们相压的喘息,我静静地听着,无法拒绝,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欢。紧接着,它们就扑倒了下来,扑在我们的身上,把我们埋葬,把我们埋葬,这是叶晓频的声音。我把书堆好后,她已经把她白缎似的身子蜷缩在睡眠里了。

  我消瘦的皮肤像坐在湖面上,椅子的皮肤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它很刺骨,无限冰冷。它娓娓动听和我垂挂下的另一个头颅,就像秋夜的星星与暮落的瓜架上的黄瓜一样讲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把抽屉打开,我这时候有一个奇特的感觉,仿佛抽屉是我从我的身体上抽出的,抽屉的滑轨声很响,赛如空洞的腹响。我掉转过头来,她确实已经睡了,熟透了。她不会听见这急邃短促的声音。她确实熟透了。我握着枪,对准她(已经对准了),我在她的梦外向她开了一枪。砰——从枪口喷出的火焰很好看,蓝蓝的,在黑暗中像极了一把小剑。她简直熟烂了。我们假设一下,如果她这时候醒了过来。她睁着长睫毛的眼睛,透过依稀的光亮看见我伸直的胳膊和伸直的枪。她会怎样呢?其实,我是多虑了。一点也不用担心,她根本就不会醒来,她熟透得很完整。没有一个多余的裂痕。

  今天是星期几?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东西,是我背后坚硬平整的镜子上流动的柔软物质吗?我知道它流动得很缓慢,关于它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的舌尖稍后,它便沽沽而来,流过唇,流过眼前,它渐渐美丽成河。两三月的时光就这么流过去了。我们可以形象一点说,时间之水流过去了,在我的手指上却留下了它的象征。

  它是黄黄的颜色,充满焦虑。我还得告诉你,我必须皱着眉头告诉你,我所认识的白天和夜晚,它们各自拥有白色和黑色的光。它们有条不紊地交替闪着,我们的肉体也有条不紊地衰败下去了。这你得承认。

  4月18日。这是一个黄昏。我就坐在这把转椅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夜晚的色彩正从黄昏里飞来,它薄薄的翅膀轻轻贴上我的额头,夜晚越来越重。门这时候被敲响了,我转过头去。瞧,门已经完全打开了。门口的光线里塞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们并肩站在那儿,左边的这个是个高个子,匀称结实,很像我死去多年的表哥。世界上让你感动惊叹的事不少。眼前就是一个。除了鼻子高一点外,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再版。右边的一个矮而胖,面孔很圆,上面的五官聚集在一起,像一幅难以遗弃的画稿。尽管我很长时间不说什么话了,我的语言中枢放了长长无尽的假。但是眼前的两个陌生来客需要我的应酬,或者说需要我的句子我的词语。“什么的干?”显然我对这套系统业已生疏了。我的眼睛看着像我表哥的年轻人,我希望他能告诉我。表哥在身前就曾经是我极度信任的对象之一。倘若有一天他在我的窗前对我说他并没有从四楼跳下而是从敞向大街的窗口飞了出去,他现在仍然在飞,不知疲倦为何物。我想我定深信无疑。这没有办法,这种迷信已牢固非常难以铲除。遗憾的是,像我表哥的年轻人没有开口说话,右边的那个矮胖子倒鼓起又圆又胖的腮帮子说起话来,搬东西的。听口音他们是南通人(我的辨别尚未令我失望)。这两个南通人走进了房间。我知道了,又是一个借道的。我摇了摇头,它不再如以往那么灵活,很沉,还很涩。

  窗外的路灯亮了,黄昏宣告结束,夜晚正徐徐降临。远处楼群的影子还能看得见,有人在弹钢琴,声音还算优美,它们越过丛丛障碍,从那边向这边奔来。你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双手正在黑白键上跳动。那是一双多么欢快的手呀,白皙而又修长。“这家伙弹得还不赖”(他还不知道那双跳动的手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叫人家家伙),那个矮胖的年轻人边说边就老滋老味地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撑着床沿的木质沿框,他还一P股陷在我柔软的垫被里。他的眼睛向上看了一眼那个像我表哥的人,说,你坐啊,你坐啊。那个像我表哥的年轻人也紧跟着坐了下来,他所坐的是一张方形的木凳子,上面很光滑,有一股凉意。“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这时候,我的句子这么说着)我转过头来让我的背对着他们,我的背是没得说,两三个女人趴在肩头哭泣毫无问题。它很宽广,平衡,看上去很亲切。我的眼睛看着窗帘,说吧,你们是干什么的?窗帘抖动了一下,那是一阵风。“搬东西的。我们要等他来,他来了才行。”这是那个像我表哥的在说话。这家伙的机灵也与我那死去多年的表哥相似。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接着就作补充说:葛宾,他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话已经这么说了,我想我应该把我的转椅转过来,面朝他们,毕竟他们是在我的房间里呀,尽管通过西墙上的那扇门(这扇门很少用的,偶尔一两次,但都与我无关),他们去搬出邻居家的东西,他们事实上与我就没有一点瓜葛,一点也没有。他们只是操着南通口音的工人,至少是搬运工吧。但他们现在在我的房间里,还坐着,不转过身来是不太妥当的,我们的国家可是礼仪之邦啊。在交谈中,我发现那个像我表哥的年轻人还是蛮健谈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我一眼以为的那种寡言少语的性格内向的人,我想。他说,你知道吗,我教的那个班上竟有个人写了一张纸条放在讲台上,你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原来他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们好,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向我眨了眨眼睛。看得出,那是一张微妙的纸条,它令他激动得很。

  他力图也要使我们一起激动起来。是这样的。猜猜看,王桂,你恐怕都想不出来。

  那个坐在床沿上撑着双手叫王桂的人略略低下一点头,表示他在想了。你知道我的思维还是比较快的,但是他比我更快(佩服啊!)我看见他撑着的双手中的一只手,对,是左手。左手向半空一划,在空气里用翘向前的食指点了一点。是不是这样?我——爱——你。结果当然一样。那个像我表哥的年轻人,他的嘴巴比一般人大得多。在牙的围困里面停止着舌,一副吃紧的表情(其实这道题目一点也不难),你怎么就猜到了呢?

  我们三个人就着这个话题谈论下去,还分析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那张纸条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已(原来如此)。因为纸条上的字迹明显是一个男孩子的,很坚硬,像钢丝折成的,顺便交代一下,班上没有哪个女生的字不纤柔无比的,那个像我表哥的年轻人在我们分析的时候还掏出那张纸条来了,纸已经皱巴巴的了,在众多的折痕中漂着这三个字:我爱你。

  那个像我表哥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叠好皱巴巴的纸条,放进裤袋里,他用手掌在口袋的外面还拍了拍,证明这张纸条确实已经在里面了,没错儿。他重新坐了下来。我想,我现在握紧我的枪。他的P股刚一接触到凳子时,又猛地离开了凳子光滑的面子,因为坐在床沿上的王桂向他递过来一根烟,他接过烟,重新坐下。

  他们的火柴怎么了?潮了?什么时候弄潮的?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火柴出了问题,我想我是不会让我的枪亮相的。作为枪,当我握在手中,向他们伸过去时,他们会怎样想呢?我想他们肯定会吓坏的(至少吓了一小跳罢),但是作为打火机,他们会充满愉快和好奇并很快就会接受它的,我一扣动扳机。枪口冒出狭长的火焰。

  他们的烟就此点着了。我的枪一接触到他们的嘴唇上的那株植物,我的枪的意义就开始缩小,这时候只能剩下打火机,紧紧地被我握在手心,在蔚蓝色火焰的尽头里,烟丝轻快地响着吱吱的声音。这是一种有味道的声音,它均匀、松散、软弱。你会觉得枪口冒出的火焰是那么刚直,坚挺有力。即使熄灭了,在想象中仍然像个英雄,值得回味与称道。

  屋子里充满了烟雾,一会儿的工夫就这样了。我的目光和他们交流起来相对来说就要困难得多,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脸孔。他们的面影忽东忽西,似乎在乘机搜索着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有点烦了。我连续咳嗽,旨在暗示他们,另外,我不再掺和到他们的话题中去了。然而,我愈是这样,他们大有愈演愈烈的味道。我寄希望那个像我表哥的人能够透过烟雾把我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他们兴趣盎然兴奋异常兴高采烈就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没有一点关系没有一点关系关系关系关系咚咚咚咚呛嗨……我累我烦,这一切作为原因还不够吗?直到很晚了,他们两个才离开这里。那个叫葛宾的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浑蛋。

  我觉得我身体的底部显得很沉重,伴随之的是一种下坠感,我紧紧地收缩自己,内部的感觉开始疏松散乱不由自主愈来愈不安,同时有一种灼热在我的底部慢慢地扩大,蔓延,找寻恰当的通道。它已经慢悠悠地来到了不可阻挡的现在。现在我就要办这件事。我觉得它是一件大事,真的,大事。我穿过一条街,面前是一所中学,铁栅栏门关上了,里面蹲伏着黑暗的兽,他们的呼吸汹涌,他们占领着此刻的校园。我从旁边洞开着的便门走了进去。校园里静悄悄的(我想我只听见黑暗的微喘),这里完全像一座被冷落下来的公园。传达室的老头,瘦得很,竟然还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制服。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我笑嘻嘻地同他打了一个招呼,赵师傅啊,我又要办公了。他正看着晚报头也就抬对着报纸说了一声,好啊,欢迎啊。灯光照耀着他谢了的秃顶。我每次来办公我们都少不了这样的对话,他今天之所以没跟我边说边笑,大概是手上的晚报吸引住了他。

  这是一座粉红色的大楼,在白天它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是现在在黑暗的夜里,你只能看得出它的黑黢黢的影子。夜色温柔,楼群犹如一个巨大的硬块。校园小径上的路灯显得神秘兮兮的。这一盏亮了,那一盏熄了下去,这一盏熄了下去,那一盏亮了起来。所以靠近路灯的东西,譬如黑板报的一角,一条石凳,一尊晨读的雕像,等等,在面前一闪之后,随即就消失了,想再见到,那要等到灯盏再度亮起来。

  我踏着黑暗中旋转的楼梯,推开一扇玻璃门,里面漆黑一团。以往厅内总会有一盏灯亮着,我在黑暗中站定,头转向西北方向,厕所的灯根本就没有开,在一团漆黑中,你知道的,再睁多大的眼睛也没有用,空荡荡的黑暗中站着我一个人。

  听,那是我呼吸的声音。除了听见我的呼吸外,远处有滴水声,它很缓慢,落下来很清晰,可谓掷地有声。无疑是楼里哪一个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仿佛就从这上方落下来,落在黑暗的中心。既然一楼的厕所灯没有打开,那就到二楼去看看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扶着墙上去,沿着向上升去的楼梯。我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很想念那把枪,如果它现在在我的手里该多好啊。只要一扣动扳机,眼前就定会有了光,有了光就不会到这地步了。

  在黑暗中寻找一盏灯竟是那么的不容易,这是我始料不及的。黑暗很浓重,在这种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我快感觉到自己都不存在了,唯存在的脚板踩在台阶上的触感还能告诉我,我还没有变成黑暗中上升的尘埃。

  我并没有逝去。我仍然存在。想想看,在这么大的一个空荡荡的大楼里,有一个人在登着楼梯的台阶,况且还是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多少有一点令人害怕。你再想想看。

  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一丝光亮的时候,我知道我这是登上了这一栋粉红色的七层楼的楼顶。我把通向楼顶的小门打开,夜晚的光亮变得宽大了一点。门的转轴声响了起来,从我的手边滑了过去,慢慢地一直向下直沉,沉进我身后的黑暗,像一只栖息在这个良宵的什么鸟,边尖叫着边滑翔着落下去(这一幢楼里没有一盏灯亮着,真够呛)。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楼台上。楼台上面还比较干净的。麻麻亮中可以看见纵横交错的水槽和管道,管道有粗的有细的。我想,我得解决一下了,我拉开裤子的拉链。

  我双目微闭,眼帘外是黑暗里渐渐平息下来的城市的声音。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间隔,我终于听见了一种声音从地上升了起来,先是很响亮的一声,像一个铜板落在了地上(还要是崭新的),多么激动人心的声音,多么酣畅淋漓的声音,多么会设下悬念的声音啊。中途,我想,这样不好,这样多不好,这样真的不好。于是,我竭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身上的水龙头就一下被我关紧了。我拉好裤子的拉链。我想,我是无法返回了。再从原路走回,我肯定不干。那不是等于把我扔进黑洞吗,开玩笑(叶晓频大概在罗镇睡着了,无法知道我现在的窘境)。

  我仰首向天,天星月皆无,寂寥无比。

  我开始感到沉重的睡眠的到来,它摧枯拉朽。反正眼一闭,哪儿都是屋顶,帐檐。我现在就抱着在哪儿都一睡的想法,再说眼下是春天了,露宿一夜一点也没有关系,死不了人。楼顶的上面有好几片毛毡纸,一张好好地铺在地上,另一张斜倚着楼梯的门。我躺在里面蛮好。赵师傅也许以为我早就不声不响地出门了。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来将我从楼顶接领下去。既然蛮好,那就睡吧。就这样,我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二天就在眼前,天边微微发白,一切显得十分安详和宁静。白天的光亮降在树梢上,降在我的身上,降临在楼群的上空,紧接着慢慢地沉下去,沉到地上,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校园的花草树木、操场、院墙外的街道,都闪烁着白天的微曦轻启的光亮。校园的所有的小径也一条一条发白起来。

  这是一趟开往罗镇的列车,人少得很,一点儿也不拥挤。车慢慢地行进在暮色中,车厢里显得冷冷清清的,我是在第二节车厢第四号上的车。我什么也没有带,包括简单的行李。至于我是否在罗镇过一宿,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考虑。我想,我现在是去罗镇的途中,有了这个就行了,其他的根本就不必顾虑了。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呢?我的那把枪正在我的口袋里,右口袋里。我的右手一直紧紧握住它,以免我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别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一包飞马牌香烟此刻正在我的左口袋里,理所当然,这就不必用手时时刻刻地握住它了,它不过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通事物。但是作为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冒这个险,简直是自讨苦吃。其实,它不过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东西,只不过是这玩意儿的含义别人还不会明白,即打火机的含义居住在枪的含义里。当看到它狰狞发亮的面孔时,不吓倒就算好了,哪里还有兴致去领悟它是一把作为打火机的枪,也就是一把打火机而已。基于这样的考虑,我的手一直握住它。

  我在车厢流动的暮色中打量着乘坐这班车的人们,一个也不认识。我只是看看而已。暮色使他们的面孔很含糊。我还一边在用我的拇指和其他的手指头抚摸着枪的身体,它所有的纹理。确定哪是一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哪是一个引起我思考一番的骷髅。正由于这样,我一直是一个右手始终抄在口袋里的青年,人们不究其里。

  到了罗镇,黄昏还没有离开这里,我一直向渭河路上走去,路旁横一个竖一个停着三轮车,这种车子体积小但可以坐得下五六个人,人坐在里面膝盖碰着膝盖。车旁边正聚集着一小撮的人,他们在商议着块把钱的生意。这时,天下起了小雨。这场春雨绵绵地下着,我便在此刻的黄昏中湿漉漉地走着。然后,我上了三轮。这种车子确实小。也正是由于它小得很,所以它就颠得特别欢快,渭河白哗哗的水一节一节地延长,向后流去,机板船的影子、船上人走动的影子也抖抖忽忽地向后流去了。当然你无须担心,它根本不会翻掉。我的对面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头,他倚在身后那铁皮薄得很的车厢上,像倚在自家的山墙上一样安详,他打着盹,鼻涕正从他的鼻孔里流淌下来。流得很缓慢,很缓慢呀。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上,田野绿油油的一片。我下了车后,走了一段路。在一个人家的屋门口,有一个女人正在洗衣服,只见她身穿大红袄,头戴一只花。尽管暮色暗淡,但是我还是看见了她被暮色水光所包围的手和她埋头劳作的脸庞,她正是我的叶晓频。我看见她了。她却丝毫也不曾看见我,我在暮色细雨中返过身,离开了这里。我想,我只有离开,看到她了,她蛮好,她好好的,很完整,像肉体一样真的实实在在。一点也不虚幻,也不破碎。我来了就是为了离开。

  我现在坐在我的办公桌前,这是我从罗镇返回的第368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这样的早晨我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也就是说,我喜欢阴雨天,那淫雨霏霏的模样很是可爱,它们勤奋地补充着我们的视野。我对雨有过想象,曾经设计过冬天的雨、夏天的雨、春天的雨、秋天的雨,并且自己在自己设计的雨中走动,走远,走到最后谁也见不到我的影子。相对来说,我将自己置于春天雨景里的时光要比其他多得多,我奔进雨帘中,我消失在绿色的草地,我甚至觉得这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了。

  办公室里洋溢着阳光的气息,我对它无可奈何,我对我无可奈何的事物通常的处理方法就是不予理睬,正眼瞧也不瞧。倘若我的心情不那么佳的话,我就对它产生蔑视。不过现在,我的眼神还比较柔和,也许我的心情还不错,我想象着我和风一起在雨中,在草上。我和风一样没有影子,但是我有力量,有方向。我想我现在就消失在窗户外面,在草地的上空暗暗飞行。

  碧螺春,名茶之一种。色泽青翠,蜷曲呈螺状,原产于太湖洞庭山。

  这是我的同事送给我的,其实我并没有喝茶的陋习,我只是往孤独的肚里灌一些白开水,涮涮我的肠胃而已。阳光照在我的杯子上,并且停留在透明的杯壁上闪动着它狡黠的眼睛。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眼睛之类,这不过是我多情的想象罢了。我对于想象要比对街上任何一个激起我愚蠢情欲的美女要多情得不知几倍。因此我固守着我的杯子、词典、香烟、书本、镜子、衣架、灯光等等,我也坚信乐趣在它们的身边也能确立。

  这杯子,就是被阳光照着的杯子。我看着它,觉得很空洞,它把它零散的线条铺陈在虚无中,我很想把它放在掌心里,用另一只手向下用力一压,就如同压一个纸杯。那肯定易如反掌。我看着它,说实在的,我还有点迷茫,就像我第一次面对叶晓频的裸体一样。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