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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溺水手册(2)

  她在外地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那会儿她想着想着就想到她如何负气,又想到她曾经有的甜蜜和烦恼,然后就想到一了百了。但是有人阻止了她。就像她后来回到县城的家里,总有她母亲那双眼睛注视着一样。她几乎花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消除了母亲的戒备心理。然而还是失败了。她那天洗了个澡,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很久很久。她感到在浴缸里被水拥着非常不错,她几乎就想到了去沉湖或者跳河。但是一想到河道的弯曲,繁密的枝杈,有可能刮破她,要知道她的皮肤白皙娇嫩,滑腻如柔脂。想到这儿她就痛苦得闭上眼睛。

  至于她后来还是选择了溺水这一自杀方式,已然不是她自己所能选择的了,确切地说那是死神的主意。

  女人大概是和恨字脱不了干系的,尤其像她这样的女人。她恨那个曾经同桌的男友,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而他却要勒紧裤带走人。他妈说你前途要紧,不要理这个骚货精,说不理他就不理了。这个感觉一点不好,让她沮丧至极。此后她开始恨自己的家,还痛恨自己。她决定把过去埋葬掉,于是有一天天不亮,她就爬上了去外地的车。慢慢地她忘却了自己,可是这些刚刚恨毕,她又有了新恨。她对自己恨恨地说,日子过回头了,没有出息,她还骂自己天生贱货。她恨自己不该和那男的相识,曾几何时,她用力捶着他的背,说:你为什么不在街上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遇见我呢。

  “我们真不该在这种地方相遇,我们要不是在这地方相遇多好啊。”她红着眼圈这般说。男的不说话,她便哭了出来。男的是和其他的几个男的一块来的,他们嘴里喷着酒气,脸上一律挂着Y荡的笑容。而他不一样,他只是脸部略显玩世不恭。当时她坐在几个姐妹中间,一看见他就莫名地心动。他的脸膛方正,宽额头,高鼻梁,嘴唇微微抿住。那会儿,她的芳心没有来由地忐忑不安。

  他们去了包间,然后只穿一个裤衩经过她们的面前,去了楼下的桑拿间。她没有抬头看他,但是能感觉到他强壮的身体挟裹而来的一阵风。那阵风夹杂着男性特有的气味,使坐在凳子上的她有点晕眩。那些姐妹正在和经过的男人搭讪,要他们一定找她们玩。而她说不出口来,尽管那个入行多年的姐妹开导过多次,她还是羞于启齿。有好几个男人浑身冒着热气,嘴里嘻嘻哈哈地从楼梯上升上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像一个个肥鸭进了包间。凳子上一下子空了不少位置,她们都主动地揽活去了。还有几个和她一样坐着,忽而低头,忽而盯着墙上的那个裸体女画出神。她不由自主地扳着指头,耳朵里紧紧地捕捉着来自楼底下的一丝一毫的动静。

  这个等待的过程,事实上只有十来分钟,而她却觉如此得漫长。她后来对他说,真的,我像是在凳子上坐了一百年似的。那会儿她撒着娇,坐男人怀里,白森森的双臂环绕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告诉他,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类地方,“我不是辩解,真的。第一次来,然后第一眼就看中你。”男人说。

  她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地笑着,她的牙齿发出一种珐琅般的光泽,其实她自己来这里才两三天的工夫,她放在心底没有说。还有好些话她也没说,譬如她担心他挑中凳子上的另外一个女人,譬如她见到他时竟然有些羞怯,这在此前是没有过的。事实上,他踩着楼梯上来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她对他说,她很紧张,紧张得要命。后来这个男人跟一同来的其中一个胖子说,胖子笑了。胖子说,这种人也会紧张,你还真幽默呢。男人说,的确是这样的,他牵她的手牵了一手汗。胖子就更笑得厉害了。男人决定不再多说什么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的紧张首先是手,然后是身体。她跟在他的身后向房间走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男人出浴后肌肤上的那股蓬勃燥热。他们不说话,一起进了房间。

  房间两张床位,电视里放着唱歌的节目,咿咿呀呀不停。胖子躺在那儿。有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床边,右手抓住他的脚板,并且摩挲不已,嘴里怂恿着胖子要他开口。只要他开口,她说保证他舒坦。胖子不说话,只是盯着电视看,一切节目都是一个铺垫,真正的节目在后面。看得出来胖子对她的长相不满意。那个女人磨蹭了半天,怏怏地去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男的,脸上的笑很谦卑。他给他们茶杯里蓄了点水,就掩上门离开了。

  他们后来换了一个地点。她牵着他的手,几乎像是一个秘密的仪式。转过一道走廊,他们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摆着一张床,有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方有一个瓷画,画上的美人赤裸,双峰骄挺,两颊发红。她让他躺下去,可是他感觉到她的手有点哆嗦。但是他照着她的话做,可是男人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女人却哭了起来。嘤嘤的哭泣使男人坐了起来,他觉得该安慰一下。忽然,她听见他说,我们就聊聊吧。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他们就聊了起来,他们的话题是围绕着她的经历展开的。后来他对她说,你当时没有聊自己家在山区,自己有一个上大学的弟弟,父亲卧病在床。

  “这使我相信了你的紧张。”男人如此说道。

  女人说,她当时的确心里有点难过,嘴里也就慌里慌张的,她知道姐妹们都会这样说的,可是她却满腔委屈地说起了自己的爱情。她说她痛恨自己。男人说,别这样,然后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女人忽而笑着将泪水一抹说,你和来这里的人有些不同。男人说有什么不同呢?女人略带撒娇地说,就是不同,人家感觉得出来嘛。

  男人很相信她的话,当即就把她搂在怀里。男人说他来自江那边的一个城市,他来这里只是一时兴起,说来就来了。

  事实上他们真的是聊了一会儿天,胖子很不相信。胖子说,你别逗了吧。男人走在胖子身后,在厅堂里又折身回来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她给了他。她看见他出了门,消失进下午耀眼的阳光里。那种耀眼的光芒使她恍恍惚惚,她有点难以置信。出房间前,他说他还会来看她的,当时抱着她,用他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忽然眼眶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男人就用公用电话打响她的手机,她正在长凳子上出神。她怎么能这样呢?她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可是她就是这样了,一直发愣。有几个男人要她过去,她都不予理睬。她的手机在手里颤抖着,她笑了起来。男人告诉她,他下午在这个城市还有点事情,晚上宿在某某宾馆里。如果方便,可以见上一面。她潮红着脸嗯了一声。旁边的姐妹是看在眼里的,她们说,她们这些人和他们那些人是不会有什么爱情的。姐妹间看待爱情是很神圣的。她们谈到那个事一律不叫做爱。她们说,和自己的爱人才叫做爱。她们那个应叫性交。性交,这个粗粝的词汇第一次还让她脸红过。之后姐妹们笑话了她。她当时希望下午的时光尽快过去。后来她对他说,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晚上男人的确宿在某某宾馆里,胖子先是坐在他的房间里说着什么,然后看见她进来就不说话了,并且借口离开去了别的房间。男人告诉她,胖子过去打牌了,隔壁还有其他几个朋友。男人还告诉她胖子刚才说,她是不会来的,因为这是游戏规则。男人要他等着看,他是相信她的。正说着,她就来了。胖子只得闭上嘴。胖子后来还奉劝这个男人不要陷进去。男人跟他说,有数。他们洗了澡,然后在里面做了爱,之后在床上又做了一次。这次她没有紧张,很放松,很愉快。事后,他商量着如何给她找一份工作。

  男人终于回去了,在路上胖子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语。胖子说,你别犯傻,他说,有数。胖子说,你有个屁数,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他说,这重要吗?胖子说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不重要。他回答,那就对了。胖子白了他一眼在车上继续睡去。

  关于她的故事就这么个情形。所需要补充的是,她后来还去过江那边的城市,他不再用公用电话联系她,他跟她短消息来短消息去。他和她是在宾馆里相会的。他们只能在那儿相会,她也不奢望去别的什么地方,譬如他的家,或者他单位。男人站在窗帘边上,透过玻璃他将他的单位还指给她看过,她看见那个方形的高楼还有上面镶金的字。她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他对她说,你要有一份工作。正当点的。她点点头。他说他会帮她的忙,要她放心,他已经想办法了。她在他的怀里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为什么老天不安排他们另一种相遇方式。他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就要出来了。

  5

  在菜场里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说了一席话之后,他去了一趟县城的档案馆,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一种古怪的热情。档案馆面朝南,在县政府的大院深处,那里长满了荒草。一条发白的砖石小道,不是很长,通向院落。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过道上的一扇门,后来他几乎很后悔自己的贸然行动,这个过道的门几乎就像一个机关。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一阵风将那扇门关上了。他现在显然是无法再去打开门了。他貌似被关到了过道之外,事实上他却被关进了院落。院落里空荡荡的,档案室门窗紧闭,一把挂锁出奇的大,很是醒目。临午的光线在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上,吱吱作响。

  前面是一堵墙,墙面已经剥落。墙根下有几株攀援植物,还有几朵小花自顾自地开放着。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棵树的树影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他被自己这个荒谬的举动弄得笑了起来。他想点一根烟,可是那边墙上有禁止吸烟的字样,他只得将香烟又放进了口袋。忽然,他站起身来,观察四周,看是否有什么出口。他想到,如果档案馆的人不来上班,他可能一天都要困在里面,无人知晓。他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出了一身汗。他想起老伴焦急的样子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还记得自己站在菜场里,抽了一口烟对老伴说,你先回去吧。他要她放心他马上就回家。他坐下来想着对策,他想爬上树,眺望,然后呼叫。可是他自己知道那样做是将自己置身一个更加险峻的境地。再说,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那个时候,他确实就是骑在一棵树上渡过了难关的。

  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喊口号的人从树下经过,他的名字也混杂在一堆名字当中。他的父亲是在路上死的,当时人很多,像一道汹涌向前的波浪。他父亲在戴着高帽子的人群里,走着走着,突然一软,然后就瘫倒在地上。没有人顾及这个历史反革命突发心脏病,谁也没有听见他的疼痛和呼喊。有人甚至踩断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和几个热心人晚上将他父亲拖回了家,三天守灵未满,然后就悄悄地埋掉了。埋掉的地点,因为是黑夜,一直到后来他都无法确定,后来那一带搞了开发,砌了高楼,就更无从寻觅了。就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家楼下站满了人,甚至楼道,都被站满。他们无一例外气势汹汹,甚至有的携带凶器。他家的门忽然间被一些粗鲁的人撞开了。他们对他推推搡搡,当面给他扣上高帽子。然后他几乎被反剪着身子,很快被粗鲁地拖上了街。人群的呼喊铺天盖地,什么父债子还了,什么反动革命的兔崽子了。每天批斗回来就躺在床上喘息,身上到处都痛,像是骨头要散架。

  一天晚上有好心人从他家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这个纸条他一直无法忘怀,上面写着:非常时期,人心不古,想法子脱身。他很感激那次提醒,否则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下去是无用,也是无意义的。后来他就选择了一棵树,这棵树现在还在公园里,它枝繁叶茂,可谓历经沧桑。它还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公园里有很多的人在树下,跳舞、打拳、抖扇子、练功。大概谁也无法知道这棵树曾经救了一个人的命。他的老伴是知道的,那还是很多年之后,这个事情是夹杂在当时很多平反昭雪的事例中被讲述的,只是他一直没有跟她说过,那个逃过生死一劫的人就是他自己。之后他几乎也没有这么说过,那是一段艰难岁月。他总是说,当年那个叫朱登奎的人,也该应他活了。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一直在树上呢。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畏罪自杀了呢,因为在运河边找到了他的一双鞋,还有一封自绝书。

  忽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还从没有过一个如此安静的一个人的时光,一个老人难道不需要安静吗?可是他发现他一辈子下来,似乎从来都处在一种尘世的嘈杂和喧嚣里。他耳朵里从不缺少儿女的争吵,老伴的唠叨,等等。他不由自主地又掏出烟来,只把烟横在鼻尖下来回地嗅着。

  他是无法忘记那段树上的生活的,这几乎像是一个传奇,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历史造就了不知道多少传奇。白天他就生活在树上,晚上悄悄地溜回家,拿点吃的东西,包裹总是很小,大了怕暴露了行藏。有时候他在树上待上好几天,甚至个把礼拜。在树上一段岁月之后,他隐姓埋名去了外地一段时间。风波平息之后他又回到了这个小县城。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是有了妻儿老小的人了,还带回了外乡口音。不止一次有人在街上错认他。他总会听见人们这么说,你很像一个人,不过他已经死去多年了。他或者用外地口音附和一两句,或者干脆就笑笑。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儿孙成群。可是即便如此,他像是什么也没有拥有。这一个空落落的念头是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的。他坐在台阶上,感到一阵悲伤。如果自己是朱登奎的话,那么那个余平白是谁呢?他忽然间不再盼望着赶快从这个院落里出去了,甚至希望今天档案馆的人不会来上班了。

  然而,档案馆的人还是来了,只不过他们比以前上班的时间迟了一个钟头。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人开了门,进了院落。她似乎对院落中待着的他并没有感到惊奇。她并不看他就告诉他说,经常有人来到这里,被巧妙地关在里面。这个年轻的女人说话语调平稳,几乎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她边穿过树影边补充道:大部分都是你们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她脸色白皙在树影下走过像是一个蜡人一样。她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坐下来准备继续阅读。看得出来她似乎并不想真正地给他看些什么,她说,你们这些人啊……话音里开始有些无奈和叹息,说着便打开一个蓝色封皮的来访登记本子,让他在那里登记。

  登记完后,她问他找些什么资料。他告诉她,他想查一些关于一个叫朱登奎的人的资料,他在1953年左右被迫害后下落不明。他还想就此作些补充说明,可是对方却将那个蓝皮本迅速地合上。到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有了表情,她几乎满脸愠色地对他说,什么意思啊,朱登奎老同志?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刚才填写的来客名字。哦,他想争辩什么,可是对方怒目圆睁,要他滚蛋,并且说遇见你这样的人不是第一回了。她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他下了台阶,穿过院落。他想去跟那个年轻的女人作一个说明,历史是一个复杂的玩意儿,她那么年轻,不理解个中缘由可以理解。可是他刚返身来到台阶上,就看见对方狠狠地将手中的书很响地摔在了桌面上,然后一手拿起电话准备报警。他不得不离开了,从档案馆出来,再到出了政府大院,他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出来的。他满脑子都是那张发怒的脸。她的脸很美,发起怒来几乎有点走形。他的思绪如乱草。他本可以向自己的家里走去,经过一个菜市场,再经过一个百货商场,从一家小超市身边斜插进巷。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到达他的家。然而他没有往家的那个方向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这条路通往体育馆。路上有很多的人骑车往那儿去,有一场马戏正在开演。

  老远就能听见喧天的锣鼓声了,他看见一些孩子奔跑了起来。他像是受了这一欢快气氛的感染,也不知不觉地脚步快了起来。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坐在他父亲的车坐垫上,前倾身子手抓住车龙头。他的父亲则坐在后座,踩着车。父子俩都剃个平头,车龙头上挂着一个救生圈。他们一路说笑。他盯着他们看,直到体育馆的那扇门吞没了父子俩的身影。他站在那有好一会儿工夫,当时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儿子。他走进了体育场的大门。一溜边的小摊贩都无一例外地盯住他看,那种感觉很是奇怪,似乎他的脸上有什么字。

  空荡荡的篮球场,水泥地白花花的。肚子有点饿,他买了一个面包。面包油手,他很快就吃完了。他打了一个响响的饱嗝,那个小摊贩找零钱给他的时候为此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的确响了点。旁边站的一个女的鼓动他买瓶水,或者买几个苹果。他眼睛瞄了瞄矿泉水和竹篮子里一个个水亮的苹果,不接话,转身走了。

  他在体育场逛了有两三个小时,奇怪的是后来他的家人寻找到此的时候,却少有人记得起他来。

  体育场的那个方台已经破旧,上面瓦砾横陈,横梁还露出一截,下面的荒草虽然比别处少些,但也已经漫过脚脖子。有人躺在树影下的草丛里,他起初并没有在意,他完全是信步而至,他跟他们说了一声对不起。声音很小,但是他自己听清楚了,他像是闯进了别人的禁地,心怀歉意。草丛里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说什么,继续用嘴忙乎他们的。体育场的跑道是一个大大的椭圆,看上去粗糙又顽劣。天上的一块阴云散去,下午的光线突然洒在他肩上,他站在旷荡的体育场上,很是突兀。他开始向东南方向走,那边巨大的铁栅栏内,有人在游泳池内打着水花。不止一个人。

  栅栏生满了锈,他一手抓住,手便抓黄了。他搓了搓,掸了掸。那层锈斑像是融进了肌肤,隐隐地,让他觉得不快。他这个不愉快的感觉掺和着一种洁癖,决定了他后来的走向:运河边,码头。他站在栅栏边上盯着泳池里看,有一个三十不到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泳池边上说话。泳池里蓝蓝的水光映着他们的脸,还有白皙的腿。他们并没有发觉栅栏外有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女孩有点羞涩,似乎不敢抬头,而男子一直偏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胸部上,那儿像蒙上布的一对小酒盅。后来又来了几个人,他们相继滑下了水。那女孩显然是第一次游泳,男子劝说她将有斑点狗纹的救生圈放在一边。男子说,要胆子大点!要胆子大点!女孩子胆战心惊地照做了,只见她慢慢地移动着,水已经到了下巴。她肯定在水底踮着脚。如果不是后来一个淘气的男孩猛地跳进水里,她是不会慌张的。水花一溅开女孩子就忙挥舞着手,她嘴里尖叫着。这让栅栏外的他随之也紧张了一番。其实换了他,他大概也是如此,天下的旱鸭子都是这个样子。好在那男子立马就过去抱住了她。

  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安静下来,水花已经平息。她的脸部惊恐而兴奋。她撸着头发,和脸上的水珠。

  他在栅栏外看得很清楚,那个男子向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眨了一下眼,笑了一下。小男孩像一条小鳄鱼游开去了。

  他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他看见那个男子开始教女孩游泳,女孩忽而尖叫,忽而大笑。泳池里人又多了起来,他从栅栏边走开了。

  他对手上的黄锈斑不知所措,他想应该找个地方洗掉。他几乎绕了一个圈,走到了体育馆的东侧,泳池的入口在那儿。有一个和他岁数相差不远的老头儿坐在一张硬木椅上,手里拿着票本子。自行车、摩托车有好几辆排在那儿挡住老头儿的腿部。老头儿像是打着盹。他看着铁栅栏里面那口方正的大水池,蓝莹莹的。

  他对老头儿说他想洗一下手,说着手亮出来给他看。老头儿说不行,会把泳池里水弄脏了的,他担不起。

  那么,这附近有水龙头吗?他问道。老头儿说,你自己去找吧,应该有。事实上,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几乎围绕着这个体育馆转了一圈。体育馆像一个扎了口的大口袋,里面空荡荡的。他央求老头儿,老头儿还是不松口。你到河里洗不就行了嘛,也没有几步远。要不你打一张票。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老头瞥了一眼他手上的锈斑如此说道。这话倒真的提醒了他。不过,他没有马上转身走开,而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老头儿说话敷衍了事,他只得看了一会儿漾动蓝光的泳池,问了几句诸如每天来游泳的人多不多之类的话。他觉得很无聊,且看见老头唇上的一颗痦子在抖,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离开了。他走了一阵子路,然后就到了运河边。运河堤上一如以往,死一般的沉寂。他在运河边上的那个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觉得腿有点酸累。他想,真的不该和那老头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凉亭里很静,四边的树木传来了惬意的风涛。

  之后他就来到了码头上。码头很好找,和记忆中一样,几乎就没有变。河水还是那么浑浊,在码头上依旧看见河心的那座灰灰的孤塔。他记起那一个遥远的黑夜,他蹲在码头上,将自己的衣物放好,然后悄悄地溜回去的情形,比做贼还要紧张。他还记得当时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真紧张得要命,那时一只宿在水边的野鸭都能吓出他一身的汗来。

  手上的黄锈斑显得很顽固。他一边往下走一边嘲笑自己刚才撩水多少有点浮皮潦草了。如果将这些他多年苟活的岁月掐去,回到过去,他会怎么样呢,他会真的跳河吗?就像当年那些拉他游街的人知道的那样,而不是成为一个改名换姓的人。那么如果这样,他的死会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秘密,就如同当年他没有死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秘密一样呢?他被这个古怪的念头紧紧地抓住了。他洗了一遍手,返身从台阶上来,之后他又回头下了码头。码头一截几乎与水面相平,上面布满了危险的绿苔。

  水里像有一层胶水那样黏稠,有力。他被水吸住了一样,他挥舞着手想从水面上起身,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那边停泊的机驳船还很远,再加之这边葱茏的草木,人们很难看清楚这边码头发生的一切。如果塔上有人,倒是可以看见他在水中挣扎的,可是塔从来都是孤绝的。河堤上少有人走,偶尔有人骑车经过,但是都踩得飞快。他喊了几声,都被水呛回嗓子。那远下去的码头,那运河的堤岸在他最后的视线里是否愈来愈高起来呢?谁也无法得知,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慌乱的水花早就模糊了他的视野。可以想象,在那刻里,他的人生就像一张浸了水的照片,慢慢地消失了上面的色泽。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之后,就平静了。

  6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她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然后围绕着她的身体看。她躺在那儿像是酣睡。她对她的睡姿不甚满意,尤其是那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将她的白底黄豌豆花裙子理了理之后,她的睡姿显得很不自然,使得她那光洁湿润的脸部和她身体很不相称。她身上那件裙子将她裹在一层静谧之中,这是江那边的那个男的给她买的,她穿上转着圈子给他看,那会儿她的内心既甜蜜又难过。他还给她买过好几样东西,譬如一个手镯,一个钱包,一个发卡什么的。虽然并不是很费钱,但她喜欢得不得了。这一切被她放在家里的抽屉里,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她在离家万里的另一个城市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又回来。这个女子在别人的眼里总是如此:摇曳多姿,有几多神秘。

  当然,这种神秘感,现在没有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物体,和一个粗粝笨重的麻袋差不多。

  似乎眨眼间就中午了,在她躺着的这块草地上,一直没有断过人。人们唧唧喳喳的,大抵在议论着她的相貌之类的什么话。有一群人在河堤上走过来,他们的步子急匆匆的。忽然她看见在人群中有他,他明显地消瘦了。他从人群里快步奔到了她的身体跟前,开始摇她的胳膊,眼圈红红的。她相信他是想哭出来的,可是始终没有哭出来,嘴里喃喃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傻呢?他略带哭腔的外地口音很快就被围观者注意到了。他们议论着这个眼前穿着整齐,略显憔悴的外地男子和她的关系。她感到高兴吗?可是她的身体对他的摇晃毫无反应。

  他还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蛋,不过很快就被人拖开了。然后她的爸爸跌跌撞撞地来了,他就瘫坐在离她的身体不到两步远的地方,那个眼睛深陷的人很快也被人搀扶起来。有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端来一把椅子,让她爸爸坐了下来。她爸爸过了好半天,才哭了起来。这显然不是一个会哭泣的男人,一哭起来只是声音和双肩在颤抖不已。

  人们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将他们弄回家的。城乡间的中巴车没有一辆愿意运送一个死人。出多少钱也没有用,他们挣钱是很图吉利的。最后还是那个承包荷塘的麻子找来一辆平板车。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搬上了车。平板车上一个钉子突出来还刮坏了她的裙子。谁还在意呢。她上车后,平板车就开始滴水。她的爸爸也坐在车上。从地上扶到了椅子上再到板车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眶。他木木地盯着她看。回到家以后,他就病倒了。这个可怕的厄运还将她的妈妈打倒在床。按照本地风俗,她在家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一辆面包车运走了。她看见了棺材。她的身体被放进了棺材。那两个来自火葬场的女工,几乎将她的身体重重地摔了进去。好像棺材有点小,她们用力将她往下摁了摁。这令她惊骇不已。她看见他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一会儿工夫之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队伍穿过街市,然后经过一条枫杨树大道,往城南火葬场而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摆放在那里,她还看见来送行的人群里有很多亲友。他们一律红着眼圈,有几个哭出了声来。她的父母几乎是被亲戚架着走的。后来她就没有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推进了一片通红中,轰的一声,没有了。她觉得给家属放这种最后的录像有点残忍。她看见母亲在一个亲戚臂弯里昏厥了过去。

  她后来跟着他们回到家后,一直没有离去。她看着他跑前跑后,忙忙碌碌。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有一层令她愁肠寸断的关系。她家空荡荡的,家里的物件像是前所未有地绷着脸,紧缩着身子。巷子里在第二天的晨曦里依旧有人亮着嗓子叫卖豆腐,街上的孩子还会在她家门口的那棵香樟树下玩耍,跳绳、跳房子、捉迷藏。她的爸爸会拧开龙头接水、刷牙,捶腰叹气。她的母亲坐在阳光里变老了,脸上开始像橘子变小起皱。她也慢慢地成为时光里的一个故事。

  他在她家待了好几天后就离开了。他们的故事就此完结了。完结了也好,不然能怎么样呢。

  而他呢,那个叫朱登奎的溺水者,也很快奔向了这个故事的结尾。黄昏已经降临,天边有一弯月亮。树梢因此蒙上了一层银辉。近旁扑棱棱地有鸟从河边的树上飞起来,射向远处。河堤忽高忽低,流水还算顺畅,月光能够照到他,他的鼻尖和衬衣的纽扣在闪光。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比在第一章出现的时候又长了许多。他依旧保持着一路下来的姿势,从容而惬意。

  他的五儿子是在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在某某处有一个人像父亲。他的五儿子当时正在麻将桌上,闻讯立马丢下了麻将。他还找来一辆车子,当然凭他五儿子的神通找辆车不在话下的。后来人们见识到了他的葬礼,一路吹吹打打是真正地浩浩荡荡,耀武扬威。除了二儿子还在远郊的厂里,他的大儿子、四儿子、小女儿,还有孙子、孙女,他们都上了车。

  他们在自家门口上车的情形像是全家去郊游。对余家来说这个消息既好又坏。应该承认他们的脸在上车的时候,是挂着笑容的。他们甚至热烈地讨论起来,要知道他们一度是没着没落的期待与等候过的。只是车子沿着河堤越行越远的时候,他们才全部不说话了。眼睛眺望着车窗外,看着白天的光线在亮亮的河面慢慢地暗淡下去。继续说话似乎就是一种大不敬。

  车内他们沉默的脸随着路面的坑洼不平而摇摇晃晃。暮色开始扑进车内,在他们的脸上堆积上另一种光彩。车子经过一座拱桥之后,就走上了一道枫杨树大道。一切静谧得很,只听见车子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声。偶尔那个胖胖的司机咳嗽两声,此外静得都能听见枫杨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一片。

  他的小女儿首先看见了他,她的头几乎一直探出车窗。有人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河面上铺着一层黄昏的光亮。他平躺在那儿,远远看上去黑糊糊的一团。那个路边招手的人说,你们看看,看是不是。他的五儿子给这个人点了一根烟,黄昏的空气里弥漫一股金黄烟丝的味道。旁边还有稀落的几个人影。他的家人一个个跳下了地。地面不是很平整,其中一个几乎打了一个趔趄。河畔高斜坡有点陡,这给他们在暮色里辨认增加了点难度。

  他的五儿子说,好像不太像。身子没有这么壮,也没有这么长啊。

  他的大儿子打断了他弟弟的话,说,不是他是谁呢!四儿子站在一旁视线没有移开一下。

  他的小女儿要下斜坡看个究竟,可是太滑。要不是他的孙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就滑下水了。他的孙女说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司机说,用不着,说着他一脚蹬上了车迅即将车头拨了向,对着河面,然后打开了油门。一道光柱顿时射在了河面上。她的小女儿先哭了起来。之后他的孙女,孙子和四儿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天愈来愈暗了。

  他大儿子说,我说是他!就是他!他的五儿子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下之后就开始想办法把他弄上岸。他想跳下水,把他从水里抱起,可是所有的家人都不赞成。他只得想其他法子,譬如用脚够,够不着。他们是用树棍子将他慢慢地钩到河边上的。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的四儿子和五儿子站在河畔踩着泥水和草将他抬上了岸。大概是由于他们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人们,引起了他们的围观。他们嘴里小声地议论着,盯着地面上黑糊糊的一团。他的五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似乎都没有用。他的家人在稀薄的夜色中和那个胖胖的司机说了好一会儿话。为了避讳,他的五儿子决定给司机点儿钱。胖司机答应了,但是他只答应放在后面的后翻盖里。也只能如此了,最后他们就将他放在后面,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放了进去。他五儿子说,老头子委屈你了。胖司机盖了两回,没有盖上。他说,路太颠,怕颠掉了。他的大儿子将他潮湿的腿又往里屈了屈,最后总算盖上了。

  车子在一路的夜色里绝尘而去。他家人的哭声很快就在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围观者耳朵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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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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