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每次去三里河浴池理发,总得花上大半天。16日晨,下起雨来。心想,这日子排队的人也许会少些,何不钻一下空子!
买好牌子,拉开玻璃门一看,果然比往日要少,但两只长凳还是坐满了顾客。站了一会儿,就轮到我坐了。坐等比站等要高上一等。
这时我数了数,男部足有七个座位,但只见一位女同志在理。她脸上好像有些浮肿,动作迟缓,有时理着半截儿就得坐下来歇一晌,有时理完一个人,拿起缸子,歉疚地对我们说:“我得吃点药!”
我心里在盘算:前边还有11个人,每个人打它15分钟(看来这是不够的),也得三个小时呀!我很想走。然而一路雨来的,我不甘心啊!何况外面还在哗哗下着。
女部那边像是有三四位理发师,而且只有一位女顾客。有个男同志刚走进来,就被女理发师领到我们前边的一张椅子上,亲切地说:“等一下我叫你。”原来女部正在理着另一位男顾客。我沉不住气,就对后边一个同命运的人说:“咱们难道不能也去女部理吗?”他朝我摇摇头,小声说:“别惹那个麻烦,那都是有关系的。”
于是,我们继续攀谈起来。通过他才知道男部共有17位理发师。他说,整个男部难道就由那位像是病号的女同志一个人支撑?“不,说不定一会儿××号会来呢!”他说。这样,我们就像盼救世主那样盼这位××号,几次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他,原来只不过是来加长我们这个绝望的队伍的。
将近十点钟,进来一个细高个子,穿蓝制服的年轻人。我旁边那位知情人释然地说:“啊,他就是,有盼头啦。”
只见他走到里间,先把手中的雨伞支开,然后由抽屉里取出一块布来细心地把雨伞上一块一块的雨水拭干。擦完伞,他坐下来,擦起鞋来。擦完这只擦那只。我们二十几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每个人这时都有所感吧,但没人敢吭一声。
以为他该穿起白大褂干活了,才不呢!他点上了一支烟,坐在软椅上,一口口地喷起烟雾。随喷,好像还在欣赏着那烟圈儿。
哎呀,他站了起来,真地去穿白大褂了。我们自然也流露出希望来。他对镜把衣着整理了一下,绷着脸,大摇大摆地向我们走来。走过我们这排人面前时,他并没望我们一眼。我们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拐弯,他悠悠达达地拐到女部去了。一阵打招呼之后,他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又点上一支烟,聊了起来。
他从女部踱出来了,几乎擦着我们的膝头踱过,推开玻璃门,他站在门廊里观赏起雨中街景来了。这时,我想到30年代时,洪深在上海租界影院里对辱华影片情不自禁的抗议。我也想当一次英雄。但我没有当成。我刚一抬P股,身边那位“难友”就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小声告诫我说:“这年月,小青年惹不得啊!”
他从门廊踱了回来。踱回后面,又坐下来,抽了一阵子烟,才站起来,拉开抽屉,一样一样地取出他的工具:电推子和吹风器。哦,原来靠外边第一张椅子就是他的。他慢条斯理地把工具一一吹了吹,掸了掸,然后才把电线的一端塞入插销,转过身来,朝我们这一大排等待着的顾客中间最前边的一个,用下巴努了努,就像电影里古代酋长对奴才的一种神态。
我小声问了问我身边的那位“行家”:“这里有头儿没有?怎么也不管管?”他垂下头来,又斜过脸来说:“管?以后下雨,就连××号也不照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