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季芬芳时

26.单相思

　　周大新

　　男女之间一方对另一方生了爱慕之意起了思念之情，而另一方根本不爱对方更不报以相应的思念，这种情况就是本文所说的单相思。

　　很久以来，单相思的人是要受嘲弄和挖苦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过单相思的经历。

　　其实，这世界上经历过单相思的人很多，如果真要统计一下，那肯定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我自己估计，世上三分之二的男女都有过这种经历，只是程度有轻有重时间有长有短而已。单相思是人类感情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类别。一般成人只要仔细地去回望自己的情感历程，差不多都能发现单相思留下的痕迹。

　　只要生理正常，到了春心漾动的年岁，男女都会把目光投向周围异性中最让其心颤的一个，从而开始了暗中的思念。单相思的对象要么长相漂亮外貌上能给人美感，要么心地好有才华人很优秀。单相思者的思念有没有结果，一要看对方是不是也正好看上了自己；二要看思念的一方有没有表白的勇气和机会；三要看周围的环境适不适应那份感情的发展。单相思并不是未婚青年人的专利，那些成了家的男女，甚至老人，他们对周围特别优秀的异性，也有可能会在暗中生出一份思念。

　　单相思表现了人趋美趋优的本能，是人在美的、优秀的同类面前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不属于变态。只要单相思者不要求对方做出回应，它就不应该受到任何讽刺挖苦，更不应该受到谴责。单相思者不必为自己有了单相思而自卑自责。如果一个人见了漂亮优秀的异性心里毫无所动，根本生不出单相思，那倒是值得警惕了，是不是心理和生理上出了什么毛病？

　　其实，一个人拥有的单相思者越多，表明他或她美的和优秀的程度越大。一个丑的、不优秀的人，不可能拥有单相思者。

　　当然，单相思者要注意调适自己的心态，一旦意识到自己对异性的相思是单相思，就应该想办法尽早淡化它，不使它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更不能给相思的对象的生活造成麻烦。它只要紧紧地被限制在人的内心世界里，它便是一种美好的东西。

　　我也有过单相思的体验。那是我的初恋。

　　大约是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悄悄爱上了同校的一个女生。她引起我的思念是因为她长得很美。那姑娘的美不是那种特别抢眼的美，她的美需要你去细看才能发现，她的那双眼睛灵动娇媚，看你一眼你心里就会生出一种甜甜的东西。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她可能属于发育快和早的那类女孩，胸部和臀部全高得让人心惊，总抓我的眼睛。而且她会唱歌，能跳舞，擅朗诵，是学校里常出头露面的人。我每次看见她，心总要莫名的一跳，脸先自红了。我和她不在一班，平日里并不在一起上课，可我老想找机会看见她，就常在课间休息时到她所在的教室附近转悠，期望能够看见她的身影。不过有时她真要向我身边走过来，我又吓得赶忙扭转了脸假装去看别的，并不敢真盯了她看。逢她上台演节目，我必是聚精会神地看，而且看得大胆，目光全在她一个人身上，想记住她身上的一切特征。她并不知道我在爱她，甚至很少留意到我，更少同我说话。

　　怎样才能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成为我那时常在内心里琢磨的事情。我记得我曾幻想有五种机会让自己去接近她，使她了解我，爱上我。第一种是她在学校附近遭遇了坏人袭击，刚好让我碰上，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把坏人赶走，时间最好在傍晚，她又受了伤躺在地上，当然不要伤得很重，更不要伤到脸上，我于是上前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径直送到校医那里帮她包扎。这一来她肯定会对我产生好感进而爱上我……第二种是她星期六离校外出时突然得了急病，当时她身边没有别的相熟的同学，只有我，我于是上前一不做二不休就背起了她，她那阵已无力拒绝，听任我背了她向医院里走，她把头伏在我的肩上感动地说：太谢谢你了……第三种是在夏季发大水时她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因为河水流得很急，看见她落水的同学都没敢下水，只有我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向她身边游，我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划水向岸边靠，终于平安地将她救上了岸，当她仰躺在岸上苏醒过来后，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第四种是她在新学期开学时把带来的学杂费全丢了，她正在那里哀哀哭泣时我走上前说：我这儿有钱，你拿去先交上吧！她很感动，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摇着……第五种是她有一天正在公路边走，一辆汽车突然失去方向朝她轧过来，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向她扑去，抱住她滚到了路边的沟里，从而使她保住了命，她起身后感动得抱住我不停地亲我……我想得很美，遗憾的是那只是幻想，五种机会没有一个能真的出现，所以到最后我和她也没能接近。

　　在单相思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能走进我的梦中。那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那些梦境今天已不可能记清，如今还能记得的，只是一些梦的碎片：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里，抓起我和她就飞上了云端……我和她站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山上，四周全是绝壁，她当时吓得哇哇大哭……

　　单相思对我的学习也有很大的推动，它变成了一种新的动力。我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能当个公社书记，我想我只要当上了公社书记，我就有了向她求婚的资本，我将穿上一身板正的中山装，郑重其事地走到她面前说：我爱你！那个时候她大概就不会低看我了，会羞涩而高兴地说：我愿意嫁给你……

　　单相思也使我很注意自己的衣饰穿戴。我总是要母亲把我的衣服洗净；为了保持衣领的板挺，我在衣领上别满了曲别针；我学一个老师的样子，特意把两个套袖套在衣袖上；我没有新鞋，为了使那双旧黑布鞋看上去还像新的，我朝鞋帮上涂了墨汁……我还想办法买了一块香皂，每天早上都极认真地洗脸；而且很努力地刷牙，一心要把牙刷得比她的牙还白。

　　单相思还使我学会了拉二胡。我知道她爱唱歌，我想我只要学会了拉胡琴，就增加了我求爱的资本，我日后就有可能给她伴奏，会使她更快地喜欢上我。我此前对音乐可以说一窍不通，我从识简谱开始，一点一点地学；简谱识得后，我找来一把旧二胡，吱吱呀呀地拉起来。最初拉出来的声音实在难听，凡听见那声音的同学，都要去捂一捂耳朵以示抗议。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最终拉出来了，后来从琴弓下淌出来的声音变得很是悦耳动听。在一些不上自习的夜晚，我学拉的《二泉映月》和《良宵》，能吸引不少双耳朵倾听了。我当然希望也能把她吸引到身边来，但最终也没能如愿。

　　所有的单相思者，都希望最后的结局是双相思。我也不例外，没想到正当我这样想往时，一个霹雳突然在耳畔炸响：她已经有了对象，他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消息飞到耳边的那一刻，我惊呆了，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连上课的钟声都没能听见。我一连两顿没有食欲吃饭，没有人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不久之后的一天，我便亲眼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军官。他来学校看她，她灿烂地笑着送他向学校大门口走，我定定地望着他们的身影，听见了自己的心轰然碎裂的响声……

　　我的单相思不得不结束了。结束了这段单相思的我变得更少言语了。此后，我便把精力更多地用到读小说、打篮球和上课的学习上。我下决心此生要干出一个样子来，我一定要娶一个比她还漂亮的妻子。后来，当那个从军的机会来到时，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它，我想，我也要当一个军官！

　　我真的当上了军官，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军官的生活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浪漫和轻松，一连串新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开始了另一种忙碌，她的面影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淡漠。随着时光的继续流逝，她终于完全退出了我的记忆。

　　但印痕还是留下了。

　　当朋友要我写写初恋的时候，她便又袅娜着由远处向我走来……

　　我的这番经历，也应该算是单相思这种情感其实很美好的一个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