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季芬芳时

12.初恋

　　臧小平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犯许多错误，其中大多数随着时光流逝了，不曾留下痕迹。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件两件，固执地留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印在你的心灵深处，永远也不会消逝和忘却。

　　昨天，当命运之神又把相逢安排在我和他的生命之旅中，当我看到了那张久别多年但仍然年轻的脸，我觉得在心的最深处有什么被震撼了。面对着他站着，望着他充溢着惊喜和欢愉的双眼，我慌乱地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一直不能忘记他，一直不能，虽然青春已经过去。他的家住在一片繁华的商业区边，每当我路过那儿，都会向那扇已经生锈的大铁门，向那深的院落投去恋恋的一瞥。这时，一熟悉的淡淡的悔恨便慢慢涌上来，涌上来……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他会像许多年以前那样，从这扇门中走出来，还是那样微微歪着头，用那朦胧的目光望着我。我一直说不清他的目光中到底饱含着什么，但却给我留下了“朦胧”这个印象。也许，是时光逝去得太久远了；也许，是他生活在我的思念和回忆中比我直面他要多得多……

　　呵，我在初恋！

　　我们相识在“文革”初期。那时的我，十七八岁。几年市重点女子中学的生活过去，我仍然纯真，在情窦初开的人生花季，无牵无挂热情十足地生活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全市中学大型文节宣传队的队员们，一群极有才华的同龄人。他也在其中，是乐队指挥。于是，我们相识了，我知道他是市重点男中的学生会委员，一名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对他的才华的敬佩，他身上总有一股力量吸引着我。我开始不自觉地经常到宣传队去，为他们送去自己的和募捐来的粮票，送去少得可怜但却是从我的生活费中扣出的一点点钱。我几乎不漏下一场演出。在炎热的盛夏之夜，带去洗得干干净净的西红柿；幕间休息，递上刚刚用冷水冲过的湿手巾，我替他们化妆，帮他们卸台……宣传队员们用感激的目光和赞许的话语回报我，我也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鼓励自己，这种奔波实在叫我累得够呛，但我却不敢承认那萌动着的全新的情感，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不住的渴望和羞于直面的“私心”：想去见见他，哪怕是远远地，远远地看看那站在整个乐队前面的统帅！每看看见他那不算魁伟的身影，看到他动情地挥动着的双臂，我就觉得那阵阵悠然的乐曲不是从乐池，而是从他的胸怀中涌流出来的。看着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衫和脸上闪动着的汗珠，我就心疼地认为他是演出队最辛苦的人。说来奇怪，我能大大方方地为别人送上凉开水、冷手巾，但却要鼓半天勇气，才敢迈开双腿走到他面前，捧上我的关怀，然后马上脸红心跳地逃开，悄悄找个他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喝下那杯水，用手巾抹去那晶莹的汗。

　　后来，我们熟识了，成了朋友。因为修改曲谱，我们一同找资料，一块儿去找专家求教。他正派、质朴、沉稳，有一种内在的气质和力量。于是，我搜集和珍藏起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几张照片，几本油印的歌本。于是，我用心灵之声哼唱着他作词谱曲的歌，那样深情……渐渐，我知道了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认识了他的母亲，也熟悉了那扇大铁门。

　　再后来，文艺宣传队解散了，大家都回校“复课闹革命”。

　　他的学校和我的学校相距不远，但并在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大约我的细心的高中同学会发现，从“复课”开始，我便舍近求远地改变了那已经走了四五年的归途。每天，我慢慢地走在通往他学校的那条窄窄的胡同里，默默地祈盼着奇迹的出现：命运把他和我都安排在这条小路上。我固执地走着这条路，一万次地讥笑自己这种近乎狂热的痴心。然后又一万次地找理由推翻它。

　　然而，当有一天，我真的在这条覆盖着我无数脚印和期待的路上迎面遇到他的时候，却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激动得头发晕，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满脸通红，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决不动人的笑容。他停住了脚，微微歪着头，用在我的梦幻中已经出现过千百次的那种熟悉的朦胧的目光望着我。我抖得说不出话，也不敢出声。生怕颤抖的话语吓坏了他，生怕一张嘴就会泄露出我心底的秘密。我闭紧了嘴，锁住了一肚子的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默默地走了。我在炽烈的情感的岩浆外边，厚厚地包上了一层冷冰冰的铁。我不敢停留，我怕那岩浆会熔化一切，冲腾而出。

　　呵，我的初恋，少女时代的一片痴情！

　　后来，我们先后上山下乡，他去了山西，我到了黑龙江。相隔万里，却时有书信往还。我知道了，他插队后生活十分艰苦，下农村不到两个月，全部行李被一把火烧光。但是，他却沿着自己认定的路坚定地走了下去，生活使他更加成熟了。由于他的正派和刻苦，由于他的上进和才干，不久就成为知青中的一面旗帜，被选送到省电台讲用。几年后，他被他父亲所在的中央某部建厂局招工，从最艰苦的架子工干起，走南闯北，盖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而他自己也一步步登着人生境界的新台阶。又是由于他的正派和刻苦，他的上进和才干，他被选送进大学深造，毕业后又回到基层，成为一专多能的党的干部。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正是我从少女时代就憧憬着想要寻觅到的志同道合的生活伴侣呵！

　　本来……

　　然而——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黑龙江兵团辗转回到北京，第一次在信中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感情。当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读到他的回信时，我的目光在几行字上徘徊了：“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流动性很大的单位，常年在全国各地施工，并且极难调离。我希望在北京有个安定的家。我珍惜你的感情，更要对你负责。你能冷静地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实际问题，然后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好吗？”这意味着什么？长期以致一生的两地分居？

　　当时刚刚回到久别的家乡和亲人身边的我，倍感乡情和亲情的温暖和可贵。难道又要品尝那牵肠挂肚的思念之苦？又要饱经天各一方的别离之痛？

　　当时已经被纺织厂似乎是永无休止的三班倒和加班加点的重体力劳动搞得精疲力竭的我，难道还要一个人挑起全副生活的重担？我不知自己的双肩是否坚强……

　　犹豫，彷徨……

　　我退缩了。

　　我抛弃了爱。

　　从此，生活无情而苛刻地让我对于这个错误的抉择付出了许多。许多……从此，我拥有了一份刻骨铭心的悔恨和记忆……

　　几年后，当我在路上看到他幸福地与一位白皙而清秀的姑娘并排走在一起时，我知道，他找到了爱和家。

　　当我步入中年的时候，生活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弄懂了，我能为所爱的人付出一切；我知道了，我能一个人担起生活的重担，在坎坷的路上走。当我走得很累的时候，我只希望能轻轻地闭上眼睛，偎依在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上，静静地、柔柔地安憩一刻。我只要一片绿阴，歇歇脚；我只要一拱清泉，洗去身上的灰尘和心中的寂默，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下去。我清楚地知道，他曾会是绿阴，他曾会捧上清泉，他还会给予我许多许多……

　　生活是残酷的，它让我在倍尝了人生的酸辛之后，才领悟到爱的真谛。然而此时，青春不再！

　　……

　　人生孰能无过？

　　今天，当我面对生活和岁月审视过去，我还是十分欣慰：我把一个人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最纯真的初恋，献给了一个值得赋予的人。况且，直到今天，我还享有着一份剔除了任何杂质的友情。

　　没有果实的初恋之花纵然令人惋惜，但仍然是美丽的。因为它是青春绽放出的一朵纯洁的情感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