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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毛茸茸的酸杏儿

  陈忠实

  整整十年过去了,姜莉一想到吃过的那一次酸杏儿,嘴里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十九点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准时开始。姜莉坐在沙发上,右腿压着左腿,左手握着茶几上的细瓷茶杯,看着中央台那位熟悉的男播音员开始介绍今晚的节目内容。她的儿子正趴在隔间的小桌上赶做作业,厨房里传来碗盘勺的碰撞声,那是她的丈夫在收拾洗涮晚饭用过的餐具。读者不要以为又是什么“妻管严”造成的家庭内部的谁怕谁的乏味的笑料,其实是爱好和兴趣造成的这种格局。姜莉每天必看不辍的是新闻联播,而对那些装腔作势的电影或电视剧简直不能容忍。一当新闻联播结束,她就回到隔间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批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她的丈夫和儿子,正好相反,对国际国内的新闻时事毫无兴趣,任何低劣的故事片却可以耐着性子看到电视小姐向观众致“晚安”的时候。

  这是一天里最恬静的半个钟点。电视机前静静地坐着她一个人,手握一杯清茶,看一天来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重要事件。学校和家庭,公事和私事,顺心事带来的欢乐和琐屑事惹起的忧烦,此刻都排除到心胸以外的空间里去了。

  头条新闻是政协的一个首脑会议。这个会议上,集中了那么多老人。这些曾经震惊过世界,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文才武将,现在都老了。她的父亲也老了,退休在家休养着。他原是市上的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对她生活着的这个古老而优美的城市的生活发展,也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她每每看见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就会想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儿松了,即使没有自然的风吹或人为的摇撼,迟早还是要从杏树枝条上落下来。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宣告结束了。

  又一条新闻。首都机场,多漂亮的建筑物。中国正在变化,北京尤其显著。一位首长即将登机出访,正在和送行的国家领导人握手告别。电视录相机一直跟着那位首长,直到他走进飞机的舱门,然后极迅速地掠过正沿着舷梯爬上去的随行人员。这时候,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顽皮地笑了一下,电视录相机切断了。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闭上了眼睛。

  他穿着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装,似乎是无意间转过头来,那么顽皮地笑了一下……

  灿烂的夕阳给那个黄土塬坡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丑陋的断崖和石梁,此刻也现出壮丽的气势。她从公社开完知青会议,坐了三站公共汽车,在河川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把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上肩头,就开始爬坡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夕阳里闪晃,在山坡的秃梁和茅草间蜿蜒,把塬坡上的村庄和河川里的世界连结沟通起来。

  爬上山梁,又走下沟底,跨过那一道浅浅的沟底的泉水,再爬上对过那面阴坡,就可以看见她们下乡锻炼的村庄了。沟底下好凉快哟!夕阳的红光还在坡顶的树梢上闪晃,沟底已经显得有点幽暗了。同一条沟道,朝南的阳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榆树,干焦萎靡,像贫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阴坡上,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槐密密层层,毛白杨干粗冠阔,椿树和楸树夹杂其中,竞争拔高,争取在天空占领一块更加宽大的空间,领受阳光。蓑衣草和刺蓟,野蒿,铺满了地皮。五月里,那是乡村最媚人的季节。她真是奇怪,这个干巴巴的黄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这样幽雅的一块绿地。

  她蹲下身来,想在泉水里洗洗手脸,甚至想扒掉长衫长裤,痛痛快快洗一洗爬坡时渗出的粘汗。她刚刚撩起水来,一个人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吓坏了。

  原来是他,正在仰头哈哈大笑。

  她浑身都吓得酸软了,瘫坐在地上,流出眼泪来。开这样的玩笑,简直是恶作剧,她气恼地瞅着他,噘着嘴。

  他大约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了,就赔着笑脸,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动手扶她站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她使足劲儿打,真打,打得那宽宽的脊背嘭嘭响。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着,扬着手说:“打呀!砸呀!使上劲呀!看你有多大劲儿吧!打得我……好舒服哟!”

  她泄气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这个活宝在一起,你永远也难憋住什么气呀!他能把人惹恼,又能把你逗乐。她停住手,泄了气儿,这才觉得膝盖上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渗出血来了,刚才他吓得她跌扑跪倒的时候,石头蹭破了皮肤。

  他看见她腿上流出血来,也愣住了,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冒失太过火了。

  “怎么办呢?感染了会化脓的。”她有点害怕,嘴里直吸冷气。

  “我有办法——”他迅即转过身,跑上坡去,在草丛里揪下几片刺蓟的嫩叶,在手心里揉烂,用三个指头捏着,直朝她膝盖的伤口上按下来。

  她吓得缩回腿,挡住他的手:“那是什么东西?敢乱涂!”她自小接受的是母亲或者医生给伤口涂抹紫色或红色药水,从来也没见过用这种草汁消炎治伤。

  “刺蓟,消毒良药,中药材里的药名叫小蓟。还有大蓟,乡里人叫马刺蓟。”他给她介绍,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中药,“我割草割麦时,不小心给刀刃划破了手指,用这绿汁子一涂,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没听说过。”她疑疑惑惑。

  “乡里人都知道,小娃儿也知道这窍道。”

  “我可有点怕。”

  “甭怕。涂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伤着的膝盖弓起来,紧张地瞅着他捏着揉烂了的刺蓟叶儿的手指。他用劲一捏,一挤,绿乎乎的叶汁滴在伤口上,凉凉的,刺激得伤口更疼了,真像是涂上了碘酒一样。

  他跪在她跟前,用劲地挤着叶汁,轻轻地在伤口上涂抹均匀,使绿色的液汁覆盖了红红的皮肤。尽管他努力做到小心翼翼,而整个动作和姿式,却是笨拙的,笨拙得可爱又可笑。他抬起头来,认真地问:“还疼吗?”

  她不忍心使他失望,就笑笑说:“真的不疼了呢!”

  他的医术得到验证,得意地笑了,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刺蓟,还有更方便的办法,同样也能消毒。”

  “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盯着他问,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你能当外科大夫了。”

  “要是找不到刺蓟——”他说,“那就给割伤的手指上浇一泡尿。”

  她的嘴里随即“噢哟”一声,脸颊腾地红了,双手捂住脸,低下头:“真不害臊!你——”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她是一位姑娘,一个和他有严格禁忌的异性。在他得意地向她夸耀医疗技能的时候,竟然忽视了这个重要的忌讳。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坡沟里割草,谁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立刻就浇上一泡尿,血就止了,日后也不会化脓,可那都是些男孩子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姑娘,一位从城市里来到乡下的漂亮的姑娘。他得意中说漏了嘴,羞红了她的脸,自己也难堪了,不自在了。他忽然转过身,解嘲似的哈哈哈笑着,向对面的山坡间奔去。

  她听着他的笑声和脚步声远了,扬起头,看见他在对面的山坡上跑着,撞得小刺槐和小山杨的树枝哗哗哗抖动,叶子唰唰唰响。他奔到一块树木稀少的草地上,跳跃起来,在空中挥一下手臂,又跌落到地上,再跳跃起来,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他奔到一棵大树下,一跃身,双手抓住一根横向的树枝,凌空吊起来,打了几个大摆,又跳到草地上,顺势躺下,绿色的茅草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和头脸。她看得呆了,跨过水渠,朝他走去。

  “你狂了吗?”

  “我可能会发狂的。”

  “你——瞎得很!”她用刚刚学会的乡下话说。

  “就是。”他心平气和地应承。

  她坐在他旁边。软茸茸的胡须草给坡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绿毡,幽暗下来的树林里是一股股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气味。她看见他躺在绿草丛中,闭着眼睛,胸脯一鼓一落。她想唱歌,想在树林间大声呼唤,想像他刚才那样蹦起来跳跃。她觉得胸膛里憋着什么,需得排遣一下,呼唤和跳跃也许是排遣的最好的办法。她终于没有开口,也没有蹦起来,只是双手掬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风掠过她的面颊,树叶在哗哗哗地响。

  她随意问:“你到这儿来干啥?”

  他毫不含糊地答:“等你。”

  她的心忽闪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连一丝弯儿也不绕。

  “我一天不见你,心里就慌慌,没有办法抑制。”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法立即找到你,说几句话,哪怕从老远看一眼也好。”

  她的脸上烧燥燥的,嘴里有点干涩了。她咬着嘴唇,似乎心儿要从喉咙蹦出来了。她长到十九岁了,第一次听见一个男子说他想她,离不得她,他说得凝重,一板一眼,毫不隐讳,也不拐弯抹角,赤裸裸地说出了他对她的倾慕。她回避不得,也无法隐晦,他的话堵死了她的一切退路。

  她无力回避,也不想违拗自己的心愿和感情。她想听他继续说出更多的剖白的话,他已经说透了她同样想说而没有说出口来的话。她默默地坐着。

  她在东田村的村巷里,在东田村田野里的小路上,在东田村山沟间的泉水旁,在东田村青年集会上,每天都有撞见他的机会。小小的东田村,街巷短浅而天地狭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的心里不知从哪天起,萌生了一种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永无满足的渴望。一天不见他一面,她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不自在。也真是巧得很,她去泉水边挑水了,他也挑着水桶走到小沟里来了,他帮她从水潭里提上两桶水来,说几句话,互相瞅瞅,笑笑,然后挑水回家去了。他的母亲曾经给她说过,她儿子现在最喜欢挑水了,比过去勤快多了。过去,常常是铁瓢碰得缸底直响,他也懒得去给妈妈挑一担水,她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小书桌旁拉出门,把水担架在他的肩上……她明白,他和她一样,总是寻找能凑到一块的机会。可是,她和他,从来也没向对方吐露过一句心里话,更没有传递过纸条或书信。

  他今天赶到半道上来等候她,是最明白无误的一次大胆的行为。

  他今天赤裸裸地说出他倾慕她的话,是最大胆的举动。

  她有一种预感,一种无法摆脱的逼近了的预感:似乎今天要发生什么事了!她有点害怕,却又是一种不可抗违的希冀和渴盼:她似乎意识到某种危险,却又无法拒绝这种危险的诱惑。

  他站起来,朝山沟里头走去,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她也从草地上站起,顺着这面沟坡走上去,离村庄就会越来越远了,她有点犹豫:“到哪儿去?”

  “回家去也没事,走走,玩玩。”他说。

  她走上去了。他在前头等她,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这是你的家乡,你还希罕到这坡里来逛景?”她随口问。

  “当然,太熟悉了。”他说着,转过身,停住脚,盯着她说,“那会儿没有你,我想和你走走。”

  坡路越走越陡了。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坡上走过,脚下滑滑溜溜,歪着腰,张着手,时时都有滑倒的可能。他抓住她的手,拉着牵着,她感到好走多了。那是一只多有劲儿的手啊!走到一面塄坎下,他一跃就跳上去了,猫下腰,伸下胳膊,几乎把她提起来了。她上了塄坎,挣脱开他牵着的手,四个细长的手指,被他攥得像一把排笔一样粘结在一起了。山坡愈来愈陡了,光线愈来愈暗了,林子里也愈来愈静了,鸟儿的叫声愈来愈杂了。她跟着他,又走上一面上塄坎,斜插着朝沟里走着,眼前闪出一个水潭,聚着一汪清凌凌的水。她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看见水底下有一撮细沙在微微翻滚,那儿肯定是一个极小极细的冒水的泉眼儿,这是一潭活水哩!他也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来了。

  她把挎包扔到地上,想撩起水洗洗脸,面孔止不住地发烧呀!她伸手撩水的当儿,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就停住手,呆呆地看着。她想看看此刻自己会是一副什么鬼模样,大约傻乎乎的叫人看了好笑吧?却看不清脸色是红是白,只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在水里闪光。

  “你看什么呀?”

  “鱼,小鱼。”

  “嘻!哪有什么鱼儿呀!”

  “不信你看——”

  他挪脚站到她这一边来,弯下身来了。这个小潭的边沿的地方太窄小了,要站下两个人简直是太拥挤了。他挨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一只手扒着她左边的肩头,瞧着水潭,瞅寻小鱼儿的踪迹。

  “鱼在哪儿?”

  “在那儿。”

  “我怎么看不见?”

  “那根水草底下。”

  “那不是小鱼。”

  “那是什么?”

  “是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鱼?”

  她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鱼还是小虾,水潭里压根儿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小鱼,也没有小虾,只有她和他倒映在水中的脸,她和他其实都在瞅着对方的水里的眼睛。她看见的是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一双英武的总像是进攻着什么目标的眼睛,一双说不来好看或不好看的顽皮的眼睛,看一眼就会使人心跳不止的眼睛啊!

  她的腿蹲得又酸又麻,从水潭边跷到草地上的时候,就瘫坐下来,双手撑着后边的草地,伸直双腿,真舒服,草枝戳得脚踝痒痒的。

  “你饿不?”

  “饿也得饿着,这儿没什么吃的。”

  “我的挎包里有点心。”

  他翻开她的挎包,取出点心,在草地上解开了。他取出一块,递到她手上说:“这是一块甜馅饼。”又拿起一块,填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一块奶酪。”

  “洋奴!”她笑着说,“把点心硬要叫……”

  “外国人喜欢野餐。”他说,“我们也权当正在野餐。要是再有两瓶汽水就更妙了。”

  她仰头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了,树林里笼罩下一幕幽深的昏光:“天要黑了,回吧!”

  “回吧!”他说。

  “回家怎么走那边?”她说,“那边越走越远了。”

  “地球是圆的,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转回来。”他说着,继续往前走。

  “你呀……”她也抬起脚来,跟他走去。

  “腿还疼吗?”

  “还有点疼。”

  “我扶着你。”

  “我能走。”

  他挽着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谁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却依恋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庞大的树冠下是一块平地,没有别的树木。她仰起头:“这是啥树?”

  “杏树。”他说。

  “树上那疙疙瘩瘩的东西,是杏吗?”

  “是杏儿。”

  “我们在城里买的,全是黄的。”

  “没有成熟的杏是绿的,成熟了就变成黄色的了。”

  “绿杏能吃吗?”

  “能啊!”

  “好吃吗?”

  “好吃极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跃身跳起,抓住一根树股儿,一卷腿,就翻上去站到树杈之间了,一伸手,摘下几颗绿杏儿来。

  她伸出双手去接,等他把杏儿扔下来。

  他却笑着,晃着手里的绿杏儿,久久不松开攥着的拳头。

  “快呀!丢下来,我能逮住。”

  “你张开嘴巴,我给你丢到口里去。”

  “你呀!真坏——”

  “那……你先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姐姐吧!”

  “那……你等着吧!”

  他把一颗杏儿填到嘴里,咔嚓咔嚓啃起来,声音好响,故意撩逗她说,“啊呀!这杏儿多香啊!”她急得在树下团团转,跳一跳,够不着树枝,她拣起一块石头,朝他打去。他一伸手,却从空中把石头抓住了,开心地笑起来。

  “你坏!”

  “我坏。”

  她又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

  他笑着说:“甭打了,我拉你上来吧!你自己从树上摘下一颗绿杏儿才好吃哪!”

  她扔掉石头,扬起双手。

  他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伸下来抓住她的手,她就被提起来,真不知他有多大劲儿啊!她被提起,吊在空中,却不动了,吊得她的胳膊好疼。她乞求地说:“快呀!我的胳膊要断了!”

  “叫声哥哥!”他在树上说。

  “你——”

  “叫吧——叫一声,我就有劲拉你了。”

  “哥……”

  她一句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轰然发热了,眼花了。她在迷昏中被他拉上树杈,脚下直打晃,从来也没有爬过树呀!她的脸上燥热难忍,脚下又不稳当,不由得搂住他的肩膀,用一只拳头在他身上砸着。他也张开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任她打他砸他,发狂似地喊:“啊呀!我即使从树上栽下去摔死,也不遗憾,有人叫我哥哥了!噢哟!我要狂了……”

  她坐在树杈上,羞得想哭了:“你……欺负我!”

  “我叫你……”他笑着,颤着声,“姐……”

  她一扑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把一颗杏儿悄悄塞到她手里。

  幽暗的光线里,她看看那颗杏儿,绿莹莹的皮儿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细绒。她咬了一口,酸得她不由地挤眯了眼睛,合不上嘴巴,牙齿也不敢再咬了,却又舍不得吐掉,那酸味里有一种无可企及的香味的诱惑。

  “啊呀!真酸!”

  “酸才有味儿。”

  “熟了是甜的。”

  “熟了倒没绿着时有味。”他说,“成熟了的杏儿,把儿松了,风一吹就落地了,风不吹也要落掉了。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

  “谬论!”

  “真理!”

  她和他争执起来。其实,她早佩服了他无意间说出的话,却故意和他争执,企图引出他的更富于诗意的话来。

  他却早不计较自己说过的话是谬论还是真理了。是谬论,她也不会揭发批判;是真理,也不会被谁重视到写进哲学词典,没有任何意义,随口胡诌罢了。他对她说:“我提议——”

  她抿着嘴等待着,他要说什么呢?

  “看着——”他指着吊在头顶的一嘟噜绿杏儿,说,“最下边这颗,你从那边咬,我从这边咬,看谁咬过谁吧!”

  “坏点子真多!”她歪一下头。

  “有趣儿!你试试。”他怂恿她,“小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割草,三四个伙伴争着咬一颗杏儿,看谁咬得准……”

  她咯咯咯笑着,和他同时站起,用嘴巴去吞咬那颗毛茸茸的绿杏儿。树枝晃着,杏子晃着,谁也咬不着。她开心地笑起来,他也哈哈笑着。

  她没咬住绿杏儿,却碰到了他的嘴唇,一刹那间,那双强悍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也伸出了双手……俩人跌到树下去了。她和他全忘记了是站在树上。

  跌下去了,俩人跌落在草地上还搂在一起。

  绿叶如盖的杏树下,绵软软的草地上,她和他依偎在一起,感觉到了他嘴唇上的绿杏儿的酸味儿……

  她招工回城了。一年多时间里,母亲给她介绍了七八个对象,她一律拒绝结识。母亲终于打听到她在下乡时交下一个男朋友,经过几次劝解,不得结果,父亲终于出面了。

  “我们应该尊重莉莉的自主权。”父亲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了解一下情况嘛!”

  母亲憋气地斜眼瞅着她,到底憋不住了:“说呀!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是个农民。”她说,“你明明知道,还要问!”

  “农民又怎么样呢?”父亲严肃地反问,“农民是我们国家的根基。我不反对你嫁给一个农民。”

  母亲朝父亲撇着嘴角。

  她一愣,瞧一眼爸爸,又低下头,看来只有母亲一个投反对票了,父亲毕竟是领导干部。

  “爸爸自小就是农民,放羊的农民。”爸爸颇为动情,“解放后进了城,陕北家乡的农民来到咱家,我总是当上宾招待。我们怎能忘记农民父老!”

  这是真的,姜莉多少次亲眼看见过父亲和陕北乡亲在家里畅饮畅谈的场面呀!

  “问题不在他是不是农民。”父亲说,“干部,军人,医生,无论干什么的,主要要看这个人如何。你说说,你喜欢的那位青年农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倒慌了神儿。是啊,她和他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过三四年了,只觉得喜欢他,一天不见他就心烧神乱,却从来没有来得及想过他有什么优点,缺点。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她也说不清白。

  “他家啥成份?”母亲急了。

  “贫农。”她说。

  “是党员不是?”

  “不是。”

  “那么总该是个团员吧?”

  “也……不是。”

  “你看看!连个团都入不上,肯定是个落后分子。”母亲很得意,“你怎么能与这号人拉扯呢?”

  “他写过申请,团支部老是怀疑他。”她说,“怀疑他想里通外国。”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呢?”父亲问。

  “他喜欢研究国际关系。”她似乎才找到了话题,可以谈他的独特长处了,“甭看他是个农村青年,才二十出头,他到处搜集资料,把世界各国的政治、历史、地理以及民族风俗都研究了……”

  “他研究这些干什么呢?”父亲惊奇了。

  “他说他将来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准备出任驻国外的外交官。”她说,“他正偷偷跟一个中学老师学英语……”

  母亲早已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胖胖的身体笑得颤抖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她不能忍受母亲的轻蔑的笑声,看看父亲,父亲冷漠地扭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脸,就急忙解释说:“他对非洲最有兴趣,如果能出任到非洲某个国家,他将来要写一部研究黑人的书……”

  “神经病!”母亲挥着胳膊,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绝对是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她顶了妈妈一句,“我觉得他……”

  “起码可以看出他不成熟。”爸爸的语气虽不严厉,却是肯定无疑的,“莉莉,甭计较你妈妈的话,她说得不准确。我看呢?咱们既不嫌弃他是农民,也不要想高攀未来的大使。我觉得关键是他不成熟,二十几岁的人了,有点想入非非吧?我想看见你找一个更稳当更成熟的对象。”

  “我只是说他的兴趣和爱好。我压根儿也没指望他当什么外交人员。”莉莉说,“我就是要跟他这个纯粹的农民。”

  “你呀……你也更不成熟。”父亲站起来,摇摇头,走出门去了。

  随后……她听从了父亲的指导,与父亲的战友介绍来的一个青年结识了,这就是她现在的孩子的爸爸。

  他是个医生,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他给她做饭,洗衣,做一切家务中的琐屑的事,从来不厌其烦,而且根本无需她开口。他从来也没有和她争论过什么问题,更谈不到吵架拌嘴了。即使她偶然火了,他即刻就默然了,过一会儿又来嘘寒问暖。他从来也不说长道短,出门上班,进门做饭,他从来也不谈及医院里的任何是非,更不会像那个不成熟的乡村青年张口东南亚时局,闭口非洲大陆的干旱问题。她和他组成的这个小家庭,经济富裕,关系平静和谐,却也有点寂寞,甚至乏味。她从来也没有过欣喜若狂的一阵儿,也没有过心儿震颤的一刻,杏树上的那种疯狂的追逐和如痴如醉的依恋,再也没有重现过。近年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发觉自己也变化了,变得既不会任性,也不会撒娇了,甚至说话也细声慢气的了……她也成熟了?

  他说过,杏子成熟了,把儿也就松了,风一吹就落下来了,风不吹也要落下来。倒是那未成熟的毛茸茸的酸杏儿,那酸得使人不敢合牙而又不忍吐掉的味儿啊!留在心中,永难忘怀,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嘴角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他在恢复高考制度的头一年,就考进了国际关系学院,而今确实做着驻某国大使馆的秘书工作。妈妈卑视为“绝对的神经病”人,现在正在重要的岗位上,为祖国服务。她既没有心思和妈妈赌什么输赢,也不是遗憾自己丢掉了这样一个体面的丈夫。她现在更多地想着的,是父亲所谓的神秘的成熟的含义。

  她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在舷梯上回过头来的一笑,笑得自负,笑得顽皮,还是那一股火辣辣的进攻的精神,却依然看不出任何成熟的标志。

  他大约永远都是个不会成熟的人?

  她却成熟了,不可挽回地成熟了!

  丈夫心平气和地走过来,坐下了。儿子也完成了作业,在小竹椅上坐下了,晚上有电视连续剧《陈真》,爷儿俩最快活的时间到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起茶杯,准备去备课。当她坐在桌前案头的时候,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思维来,眼前总有那么一嘟噜毛茸茸的酸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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