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季芬芳时

8.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周明

　　在人类生活中，有一种最真挚、最深沉、最崇高、最圣洁的情感，每一个人都从出生便切身领受的情感，一辈子也不会淡忘的情感，那就是母爱。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表现人间的爱恨恩仇，其中最能动人心弦的，就是抒写母爱。而作家中抒写母爱最切实、最优美的，就是冰心。冰心笔下的母爱，不仅是血缘亲情之爱，而且包含着以母亲之心关怀子民众生。她不仅用笔抒写，而且身体力行。她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在实际生活中冰心把她博大的母爱，洒遍人间。冰心与五个孩子的故事，便是一件突出的例证。那是我今生久久难以忘怀的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动人的故事……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每到传统的节日春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团聚一起，欢欢喜喜过新年时，冰心老人家里总会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给老人来拜年。

　　每当冰心老人身体不适或生病住院时，总会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捧着鲜花到医院亲切慰问老人。

　　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是谁呢？

　　为什么和冰心老人亲如一家人？

　　——他们是当年北京颇有名声的“五个孤儿”。

　　四十多年前，由于作家冰心采访过“五个孤儿”，写过一篇颇具影响的报告文学《咱们的五个孩子》，从此孩子们和冰心奶奶结下了不解之缘，凝成了深厚的亲情。

　　当时，一九六一年六月和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北京崇文门外东唐洗泊街一家五个孩子——周同山、周同庆、周同来、周同贺、周同义兄妹，不幸相继失去了父母。他们的父亲是崇文区第一煤厂的工人，母亲是街道纸盒厂的工人，都是由于长期生活条件不佳积劳成疾因病而去世的。时年，最大的孩子周同山才十五岁，正在念初中；最小的同义只有三岁；二女孩同庆十岁，正在上小学；男孩同来八岁，刚刚踏进学校门；还有一个女孩同贺，仅六岁，什么事也还不懂。这么小的几个孩子突然相继失去父母亲，一时无依无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结果是孩子们失去了父母亲，却有千万个亲人走过来。街坊邻居、社会各界都向孤儿们伸出了友谊之手，援助之手！退休工人马大爷，每天等几个孩子上学去了，替他们操心着家里的火炉子，照看着留在家里的小同义；李玉琴大娘热心帮助孩子熬粥、炒菜；衣服、被子破了，潘淑兰阿姨帮着同庆缝补，而且教孩子怎么穿针引线。同院的田淑英大婶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天天几趟出入同山家。学校老师更是无微不至地照料孩子。街道办事处还特地派了一位女干部迈琴关照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并且代表办事处宣布：国家供养他们读书。每月还有生活补助费。报纸、电台发表和播发了这则消息后，援助孤儿们的人更多了！有的人从外地汇来款，寄来衣物，还有的出差路过北京的旅客千方百计地到了他们身边，关心他们，帮助他们健康地成长。这便使得孤儿不孤。

　　作家冰心知悉此事后，十分关心和同情五个孤儿的遭遇，于一九六四年春天，便由我陪同进行采访。当时冰心正年逾花甲，而且家住北京西郊，可她仍然将采访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五个孩子们的家在城内东区崇文门外一带，从西郊来，路程很远，当然我们用车接送冰心，但那也是“东奔西跑”哇！

　　冰心采访十分深入细致，严肃认真。大约前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天天进城来，今天访问邻居大婶大嫂，明天访问街道干部，又要关心几个孩子的学习和冷暖。时间长短不同的接触，先后采访了几十人之多！临了，我们始终没有见到正在幼儿园的最小的孩子同义，冰心说一定要去幼儿园看看小同义！

　　我们去了，到了幼儿园后，小同义正在小床上睡得很香甜。老师问要不要把他喊醒？冰心说：“不用，不用，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吧！”冰心轻轻地走到床前俯身吻了一下小同义，我们告辞了。

　　冰心采访，不是刻板地有闻必录，而是仔细倾听对方的心声，她是用心在感受，在交流，所以只在极关键处在笔记本上记下几行字，帮助自己回忆，而我作为她的助手，就要记录得详细一点了。后来她在写作这篇报告文学时，为了引发回忆。曾参阅了我的笔记本。为这件事，不料想，在急风暴雨的“文革”时，竟有知情的造反派在批斗冰心时，说她“臭架子大”，采访时自己不记笔记，让编辑记。实际上他们哪里懂得，冰心的采访是用心感受的过程。

　　不久后，冰心写出了报道五个孤儿事迹的报告文学《咱们的五个孩子》，发表在《人民文学》一九六四年六月号。作为责任编辑，我在陪同冰心的采访过程中，学习了不少东西。这篇报告文学一经发表，引起社会上的广泛反响。首先是中央电台和国际广播电台播发了它，又有许多国内的及外国报刊转载，海内外热情的读者给冰心写来大量的信，既表示了对孤儿们的深深同情，又赞美我们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有的外国朋友说，这件事要是发生在他们国家，这五个孤儿只能是流浪街头，生死未卜。

　　冰心对他们的关爱，冰心的报告文学作品及大量读者的来信，大大地鼓舞了五个孩子！他们不再感到孤独，感到生活窘迫，而是和千千万万新中国的儿童一样过着温暖幸福的生活。在阳光雨露下，五个孤儿在茁壮成长。

　　由于采写这篇报告文学的因缘，此后漫漫的几十年岁月里，冰心始终关怀着、挂念着、帮助着这几个可爱的孤儿。她有时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过年过节，有时给孩子们送去学习用的作业本和文具，有时还指导孩子们做功课……她给予了五个孩子人间最宝贵的爱，给予了孩子们家庭般的温暖，从而鼓舞的孩子努力学习、奋发向上。

　　不料，两年后，晴天霹雳，“文革”的风暴骤然而至！冰心及几乎所有的作家统统莫名其妙地被打倒，当作“牛鬼蛇神”关进“牛棚”，他们随之便失去了自由。

　　冰心和“牛棚”的难友们，被勒令每天打扫“文联大楼”的过道和写没完没了的所谓“交代”材料。因为是“牛鬼蛇神”，不许他们和任何“革命群众”接触和说话，否则就以“反革命串联”罪进行残酷批斗。

　　恰在这时，有天中午，我正在文联食堂用餐，十几岁的小同庆突然闯到我的跟前说：“叔叔，你怎么样？我很想谢奶奶！我想见谢奶奶！”我又惊又喜，奇怪她这么小小年纪的人怎么敢如此冒风险来找我要见冰心？那时文联大楼楼里楼外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打倒这个那个，打倒“反动作家”谢冰心的大字报比比皆是！别的不认识，谢冰心几个字孩子还是认得的，可她竟然闯进来了！

　　看到小同庆那孩子般真诚的眼神和企盼的目光，我动心了，决意冒一次风险让孩子见见冰心。因为正是午饭时间，“牛鬼蛇神”也要吃饭，只是他们大都被挤在墙角几张饭桌上，不能和群众同吃同欢乐。我要同庆先坐下，等一等。于是我站起身扫视一下食堂，正巧，冰心和张天翼、郭小川、李季几个人在西角一张桌上闷头吃饭呢。这时饭堂的人正逐渐稀少，许多造反派来得早走得早，正是好时机。发现目标后，我便牵着同庆的小手走了过去，我对冰心说：同庆要见你。冰心愣了一下，不知孩子要见她做什么。那时常常有莫明其妙的人随便可以批斗“黑帮”的，不想，一见到沉默不语的冰心，小同庆哭了！呜咽着说：“谢奶奶，我想你……”

　　冰心环视一下四周，悄声问道：“孩子，你怎么敢冒这个风险？”

　　“谢奶奶，我不怕。”同庆拉着冰心的手说：“您不是坏人，您也别怕。您是好人，好人……”

　　孩子的一句话，一句普普通通的真心话，深深地打动了冰心，她不由地落了泪，长时间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小同庆的手。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涌向心间。

　　要知道这一幕是在那个风暴袭来人妖颠倒的恐怖年代啊！

　　等到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碎后，冰心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她重新复出后，许多老朋友都恢复了来往。可那批当年是“五个孤儿”的小朋友呢？他们现在在哪里？情况又如何？冰心一直念念不忘，牵挂在心。而“五个孤儿”呢？同样，孩子们也在惦念着他们热爱的谢奶奶，也在寻找谢奶奶。

　　终于有一天，阳光灿烂的一个春日里，冰心和已经长大了的“五个孤儿”劫后重逢，喜泪满面！孩子们对冰心奶奶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冰心呢，一会儿摸摸这个的头，一会儿看看那个穿着的衣服，问他们在哪个学校念书？工作的情况如何？生活得怎样……

　　霎时，客厅里充满了阳光。欢声笑语，喜气盈盈。从此，已经长大成人的“五个孤儿”又同他们可亲可爱的谢奶奶能够常常团聚在一起了。逢年过节他们总要到谢奶奶家去看望，去玩耍，春节总要给谢奶奶拜年，这几乎已经形成惯例。若是遇到冰心奶奶病了，几个孩子更是牵挂在心，轮流着去医院探望。

　　当年十五岁的老大周同山，已担任北京供电局副局长多年，在这个重要的岗位上，他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勇于开拓、忠于职守，做出了突出贡献。同庆在市委办公厅的岗位上勤勤恳恳、认真负责地辛勤的工作。老三同来从部队转业到市农场局，担负了领导工作，在新的战线做出了可喜的新贡献。聪明好学的同贺毕业于第二外国语学院，曾和爱人一起去法国做过商务工作，现在又在国内新的岗位勤奋努力地做事业，那个最小的同义是供电局车队工程车的一个快乐的小司机，整日奔驰在首都大街小巷，为人们输送光明。

　　时光流逝了二十个、三十个春秋，如今，“五个孤儿”都已先后成家立业，他们的下一代也已陆续诞生。他们已是一个十六口人的幸福大家庭了。

　　从前，还只是同山兄妹五个人的时候，每年春节，我们都是相约在同一个日子，初二、初三或初四一起去北京西郊给冰心老人拜年。后来五兄妹陆续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添丁加口，人多了，我们便不可能再是六个人一同前往了。所以后来便逐渐改变为“兵”分两路、三路先后前往。

　　有一年春节，我们同冰心家人约定初二、初三两天上午我和同山兄妹分两批去给老人家拜年。初三上午，我和老大周同山一家四口准时到达。

　　坐定后，冰心老人满面春风地说：“昨天，同庆他们姐弟的四家人全都来了。今天，是‘局长大人’（指担任供电局长的周同山）驾到，见到你们都这么争气地成长起来，我是多么高兴呀！你们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你们还要好好努力，为国家多做贡献。”

　　说着，她转眼又对着我，呶呶嘴幽默地说：“喏，咱们的结识、交往，他可是桥梁呐！”

　　同山他们点点头，都会心地笑了。

　　冰心忽然回忆似的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吧，周明陪我找到你们，采访你们的事儿。当时，我们访问的日程安排得很紧，一天去好几处，那真是马不停蹄哦。采访快结束时，我们想起还没见到小同义呢！那时他最小喽，才三岁吧，昨天他来，也带来了新结婚的爱人哩，多快哪。”

　　说到此，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她又兴奋地接着说：“当时我和周明找到东厅幼儿园，小同义正在睡觉呢。我们没有叫醒他。老师好意，轻轻地掀起被头，把睡得正甜的同义的小脸露出来给我们看的时候，他忽然睁起一双大眼睛，向我们微笑，一双惹人喜欢的小酒窝，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冰心说着，忽然又问周同山：“你们兄妹就同义有一双迷人的酒窝吧？”

　　周同山和他的爱人小宋乐得咯咯咯地笑。同山对于老人如此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意外。他直点头说：是，是这样，就小义一个有酒窝。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她说：那可不！我怎么会忘记呢？你们虽然不幸失去了父母，却得到那么多亲人的关怀，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的帮助！这件事，很使我动心哪！

　　这时，她小小的客厅里充满欢声笑语。那摆设在阳光灿烂的窗台和书柜上的几株盛开的水仙花，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清香，充溢在整个客厅里，充溢在我们的心头。

　　由于“孤儿不孤”的事迹，当年引起作家冰心的关注，写了《咱们的五个孩子》报告文学，结果这篇报告文学的发表，又引起更多人的关心帮助。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十分关心五个孩子的成长。在60年代的一九六四年八月的一天，邓颖超曾派车把周同山兄妹接到人民大会堂，参加一项与外国小朋友的联欢活动。那是五个孩子第一次走进金碧辉煌的人民大会堂哪！孩子高兴得又唱又跳，老三同来直在红地毯上翻跟头。最小的同义直嚷要邓妈妈抱，邓颖超抱起小同义，亲热地问：“幼儿园好吗？都吃什么好吃的？”邓颖超一一询问同山兄妹学习、生活情况，鼓励他们努力向上。

　　联欢会将要结束时，邓颖超高兴地告诉五个孩子说：“毛主席很关心你们。总理也问你们好！你们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五兄妹受到极大鼓舞！还有什么比这更温暖呢！

　　周恩来总理去世后，邓颖超同志依然关心着“孤儿”们的成长。但由于工作忙，直到一九八四年的中秋节，邓颖超同志做出安排，要我和“五个孤儿”及其孩子们去中南海同她共度中秋佳节。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节日。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中南海碧波荡漾。当我和身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们走进中南海，穿过花树绿荫，沿着那郁郁葱葱花树丛间的小路，走上庄严、宏伟的西花厅的台阶时，邓大姐和秘书赵炜同志，已等候在门口。我们先是在西花厅前合影，而后进屋坐下。西花厅里充满节日的气氛，茶几上摆设了鲜果和精美的月饼。我环顾四周，发现在西墙壁上悬挂有一帧大幅周总理的画像。顿时，我感到总理那炯炯的目光仿佛在注视着我们，关怀着孩子们。

　　邓大姐让我们大家先尝尝月饼。她说：“今天是中秋节，咱们这一家人先过团圆节吧！”

　　这时，“五个孤儿”的孩子们一拥而上，高兴地喊：“奶奶好！奶奶节日好！”并向邓奶奶献上鲜花。邓大姐也兴奋地说：“你们好！你们好！孩子们节日好！”

　　邓大姐指着茶几上的月饼说：“这是我特意嘱咐给你们做的，都快尝尝。昨天，天气不好，我可担心了，真怕下雨淋着你们。今天早晨我特意听了天气预报，这才放心。我听说你们早就要求来看我，我也很想你们哟！因为我工作忙，直到今天才见到你们。你们的学习、工作、生活情况怎么样哪？”

　　老大周同山代表全体向邓奶奶汇报了他们成长的情况，邓大姐十分高兴，感到欣慰，勉励孩子们继续努力学习，努力工作。

　　邓大姐说：“这些年，因工作忙的关系，我对你们关心不够，帮助不多，但你们是有出息、有志气、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的好孩子。要知道你们是跨世纪的接班人哪！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对于“五个孤儿”和他们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幸福难忘的中秋节！

　　恰恰冰心和邓颖超又是情深谊长的好朋友。冰心听到这次会见的情况后，也格外地高兴！

　　母爱固然源自给予人们血肉之躯的亲生母亲，但当生身之人已经逝去，世间仍然存在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母爱之情。这种博大的母爱之情，是由芸芸众生组成的，也是由富有慈母之爱心的作家冰心表达的。五个孤儿四十多年的经历，便是这种母爱的生动体现。

　　“五个孤儿”和他们的孩子们是幸运而幸福的。他们也都是有志气、有抱负的有志青年，各自在自己的事业上都已做出优秀的成绩和贡献。相信，在今后漫漫岁月里，同山、同庆、同来、同贺和同义会有更大的发展和成就，他们的孩子们也会有更美好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