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外出,途经南京跳下车来,去会会一位书友。他睡单人床,床边有书两排,贴墙而起,自床头伸至床脚。我在他床上躺过一躺,平平卧起,放出右手,就像身边长着一棵书的树,任采任摘。毛泽东也是这样读书,书半床人半床,以书为夫人的。这样读书是很浪漫的。
读书的最佳姿势不是在课桌前,而是枕上。凡读书人都知此诀窍。身体安静了,脑瓜才活跃得起来。何况读书也是一类占有,当然以躺卧为首选姿势。能有资格躺在自己身边的,不能不是密友。自己能不拘礼仪躺着相会的,也是密友。无拘无束,平平等等的,心心相印的。推想开去,放在床头而不嫌的,必是人们心爱的物件。烟民将香烟放于枕边,匪徒将手枪置于枕下。尽管书刊既不能防身,也抽它不着,爱书的人依然不弃不嫌,朝夕为伴,犹如永恒的蜜月。
所以,我的那位朋友至今未娶。
从小喜欢读书,至今依然。可我不明白,为何读书。
我曾想出许多道理,写在纸上,发表出来教诲人家。我说过求知、求友、求情趣一类的话。此类话写在书报上,是很体面的。体面到十全十美,其中必有破绽。
我看的多半是闲书,无知无识的书,不看也不损失什么的书。比如《红楼梦》,虽说有爱红症的人能读上七八遍,有人不屑阅看难道是罪过不成?在我眼中,能躺着看的书方是好书。由此推想,我是在为自己躺着找个借口,以免无所事事,枉自谴责,身心分裂。
所以是个懒人。所以又仿佛不懒。一册在手,勤勤勉勉的样子,将灯开到三更,仍目光炯炯,何懒之有?将太阳睡得老高,有书在手,心安而理得了。
我想,我与其说喜欢黑夜的宁静,不如说害怕黑夜中人的“假死。”我要竭力拖延这一过程,以书作为盾牌。我想,我与其说喜欢通晓奇闻轶事,不如视之对世界的逃避。躲在书后是安全的。任书中杀得天昏地暗,惟我隔岸观火,常常巴望火势冲天,以求壮观。
读书时,身体死了。又仿佛没死。看到紧张时分,肌肉也像参与者一般反应起来。在死中求不死,在不死中求死,似乎有点佛性的味道了。世事如烟,书中的一切与自己既相干又不相干,出世入世悉听尊便,进退自如。这么一种好处境,谁愿放弃呢?
人的生命过于短暂。人的目力不远,听力不深,舌头不长。人的欲望无限。感谢书中的天地,延伸了人的感官,时间与空间顿时化作眼前的小小的平面。再说,书中另成一个世界。那是多少代人的白日的梦想,拱手交出,与平辈及灰孙子共赏。在这样的事实前,人只能是无力的,惟有用躺卧来表达自己最深切的读书心得。
是啊,我们躺下了,我们也就成了古人。我们才有资格和古人说短论长。我们才能占有和奉献。我们躺下了,才最少意识到衣服的存在。我们和自己的身子组合成一个整体。我们能最充分地体验到“我”。一切都很放松,都在待命,任何抚慰和入侵都历历在目。
古今中外,人们跪、坐、站之姿因时因地而异,惟有躺卧最少变化。所以,躺着的我们更容易走向前人,走向世界。文化的隔阂呈最小值。躺着是最开放的姿势。
害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我们在躺卧中度过自己的多半人生,当我们以读书取代自己的多半思想,我们就虽生犹死了。虽然人的自利本性教我们自得其趣,可是却与生命的要求违背了。没有交替,没有阴阳,没有互补,没有行动对思虑的解毒过程。承载我们的床只是小舟,书却不是铁锚。读书人是无力的。书中的有力的人物只在书中有力。那种假想使我们以为自己也有力起来,有力过了,可是,肌肉日渐萎缩。
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却不是生命的方式。
因此,对书的诅咒历来也是空前的。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个别的坏书,而是这种生活方式。书迷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的生活,除了生产酒后饭余的谈资,并不生产书。人类容不得这样的纯粹的消费者。
当我面对书屋墙上的那几千册图书时,感觉很复杂。不用说,我是它们的主人,但我又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主人。即使一本最拙劣的书,也不被人从精神上完全占有,无论用什么体位来阅读。我很想以一个“读者”的身份了此一生,然而又必须当一名“作者”。没有“作”是“读”不成的,人不能饿着读书。
我爱好书。好书和好女子一样。你不能一五一十地说着它的短长,只有一种想与之亲近的冲动。当你将身子放平,带着思想的欲望和摩挲书页的快感与其共享你生命中的时间时,你将无意追寻任何意义和见识,你只有一份过后才能体味的愉快。
书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