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书,是有味道的东西,虽然它并非食物。
而且,真正的好书,也一如美食,越咀嚼越有滋味。通过对滋味的品鉴,于不知不觉中吸纳了营养。据此,不妨认为,书之有兴味和书之有裨益,实际上是有机的统一。
倘若非要打比方不可,那么,书也许有点像是药膳。
有趣和有益,这正是我读书的惟一选择标准。
还有没有别的标准呢?可以说是没有了。因为,那些纯粹为了大致了解某一特定事物,不得不主动去“啃”的,以及带有强制性的“必读”之类,都已经根本不存在选择与否的个人自由了。
何况,这个世界本来就荒谬。首先,有钱人一般都不爱读书,读书人却又往往没有钱。这似乎是一条悖律。其次,就书论书,比起那种可有可无甚至有不若无的“书”来,真正的好书毕竟居少数,尤其在“地摊文化”畸形繁荣的当今。因此,并非凡是上了书的便一定是真、善、美的,正相反,有些“书”,恰恰是糖衣包裹的砒霜。书的世界,其实也是人的世界:矛盾,复杂,言不由衷,布满了陷阱……处处须加小心,马虎不得。
之所以要着重指出这一点,是由于它和我的下述主张,有着密切的关联。
读书,我认为必须“杂”,不杂,恐怕简直不能算作读书。只有杂食,才不至于单薄,不至于偏枯,不至于剩下“片面的深刻”;固然,片面的深刻远比全面的肤浅强,却终不如博中见约为好。话说到这里,就涉及到对于知识的理解了。强调实践出真知,当然不错,但,世象纷纭,个人生命有尽,时间有限,机缘有定,不可能一一都去亲身体验;所以,一般所谓的博,指的大抵都是读书所得(再添上生活阅历),而不会是门门精通的经验积累。这就决定了,想博,就必须杂。再联系到平日的读书习惯,也许还有必要提高悟性,培养一种特殊的本领——能迅速分辨不同书籍的不同重要程度,而且,采取或并举或交叉的方式,在一段时间内,同时读几本内容或有沟通或不搭界的书。我的体会是,这样做的结果,会使人感到内心充实,精神饱满。
1991年秋,某大学邀请我去介绍读书方法。我为此而粗略统计了一下该年上半年都接触过些什么书;一看书目,连自己也不免吃惊了:竟有这许多!从《台静农散文选》、《唐代藩镇研究》(孙国光)、《玉尹残集》(郑超麟)、《〈九歌〉与湘沅民俗》(林河)、《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季羡林)、《唐宋词十七家》(叶嘉莹)、《中国民间秘密语》(曲彦斌)、《庐山会议实录》(李锐),到《人生论》(培根)、《爱因斯坦的梦》(巴里·派克)、《毕加索:创造者与毁灭者》(亚丽安娜·哈芬顿)、《美国历届总统就职演说集》……林林总总六七十本,的确是够杂的了。我甚至于愿意不时浏览《棋谱》,尽管我的棋下得很臭。这于我,或者是职业的需要罢。在一般人,自当无须如此之杂的。
不过,我并非藏书家。我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成为藏书家,因为,藏书,是必须具备某些条件的。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一个爱读书的人,无论怎样,总该有自己的少量藏书,哪怕只有三数百本。这些书,当是自己仔细读过,并且确信值得反复精读的好书。人生在世,有酒柜固然说明富裕,有书橱更能体现文明。假如让我二者择其一,我是宁愿要书橱的。
读书太杂,也有危险,那就是叔本华告诫过的:切莫让“我们的头脑实际上成为别人思想的运动场。”这就是说,读书人一定要牢记,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独立思考的人格尊严;拒绝别人,哪怕是大伟人,在我们的头脑中跑野马。千万不可以把自己仅仅当作瓦罐或者塑料桶,而遗忘了胃和肝的功能。
人类已经进入了“高速信息公路”时代,到处都在惊呼知识爆炸。可以断言,不读书的人,也许能风光旖旎一时,但绝不能风流蕴藉一世。倘除了会读有形的书,还结合着会读无形的大书——社会,那么,书所赐予的恩惠,就更加受用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