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喜欢书,也从很小起就开始买书。对于书的兴趣多少年来一直不曾衰退过。可是六年前的一天,身边的书突然一下子失了踪,终于弄到荡然无存的地步了。当时的心情今天回想起来也是很有趣的。好像一个极大极沉重的包袱,突然从身上卸了下来。空虚是感到有些空虚的,不过像从前某藏书家卖掉宋版书后那种有如李后主“挥泪对宫娥”似的感情倒也并未发生过。我想,自己远远不及古人的淳朴,那自然不必说;就连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书,似乎也大可怀疑了。
最近,这些失了踪的书开始一本本又陆续回到我的手中,同时还发给我一本厚厚的材料,是当年抄去的书的部分草目。要我写出几份清单来,然后才能一本本地找出、发还。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面对厚厚一本残乱、错讹的草目,灯下独坐,慢慢翻阅,真是感慨万千。每一本书的名目,都会引起我一些回忆,述说一个故事。它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经历了怎样的周折才到了我的手中。自己曾经从中得到过怎样的知识,据以写过什么文字,获得过怎样的悦乐……这样的故事,如果一一回忆,写下,那将是另外一本厚厚的有趣的书。当然,有趣也只是我自己觉得有趣,在旁人看来到底怎样,那可一点都没有把握。
如果说多年来从买书中间曾经有过一些经验的话,自然也可以这么说。这种“经验”,是否对今天的读者,还有什么用处,倒是值得考虑的。如果只是搬出一些“掌故”“趣闻”,虽然也多少会有些资料价值,但到底过于无聊了。今天书店里已经很难看到线装书,如果按照这些“经验”企图加以实践,那也不免是笑话。因此,我不打算写什么“书林清话”之类的东西。此外,我开始买书时,本来是以搜求五四以来新文学书为目标的,不过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兴趣转向线装旧书方面去了。旧有的一些新文学书的“善本”也陆续送给了与我有同好的朋友。因此这里所谈的大抵以买线装书的“经验”为主。
说起“经验”,其实也是平凡无奇的,甚至有些可笑……也说不定。我首先想说的第一条“经验”是,如果希望买到好书,在过去,只有肯出善价才是惟一的办法,其他种种门径,说来说去都是无效的。
如果说这也算是“经验”,在有的朋友看来,是不免过于可笑而且沾染了浓重的铜臭气味了。这样的话,就连过去以附庸风雅为要旨的达官大贾也不肯说出来的。然而它却是实在的,没有法子想。
我过去曾经一直不肯相信这一条,而且事实上也无法照办,因为我毕竟不是达官、大贾。我倒是一直跑小铺、逛冷摊,总希望能有好运气,会遇见什么宝贝。不过实践的结果是,巡阅书摊二十年,好像只买到过一册较中意的书。那是王国维的诗集《壬癸集》,薄薄一本,开本却很大,用的是日本皮纸。这是王国维住在日本时用古江州木活字所印。书中有墨笔小楷校字,是王观堂的亲笔。估计这书是他送给况蕙风的,因为卷中有蕙风的儿子又韩的印记。不知怎样流落在地摊上了。除了这本书以外,好像就不曾从摊上买到另外什么好书过。
事实上所有比较好的书,毫无例外,都只能从书店里得来。有一次我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一部张宗子(岱)的手稿《史阙》以及康熙原刻的《西湖梦寻》,不禁为之激动了。书店主人告诉我这些书是从浙东山中收来的,是张氏家传之物。说得也真历历如绘。没有办法,只好预支稿费,多方设法,终于买到手中。等我捧着书又路过书店前街的书摊时,才知道这些书原来就睡在这里的地上。是被书店发现了买去的。什么浙东山中云云原来不过是书店老板创作的美丽的故事。
这件事给我颇深的印象与教育,从此逛地摊时就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好兴致。
我还有一次难忘的经验,是买到了崇祯刻的《吴骚合编》。这书按照今天的标准,是要列入“善本”书目的,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孤本秘籍。少具规模的图书馆大抵都是有的。不过我所遇到的一部却不是平常的东西。这是最初印的本子,项南洲、洪国良这些徽派名手的木刻插图,真是锋棱毕现,飘举的衣袂的线条、人物眉眼的细部刻画都清晰生动,和画本几乎没有区别。那张棉纸蓝印的封面,附有朱印牌记,起着三百年前出版广告以及版权页作用的扉页也完好地保存着。这种印本,是连“四部丛刊”续编的底本也是望尘莫及的。看书上的藏印,知道是九峰旧庐王氏的旧藏。当年此书从杭州出现,郑振铎曾与王授珊争购。最后结果不问可知,教授当然不是盐商的对手。为了此书,我除了付出一笔现款,还贴上装了两部三轮车的线装书,这中间不少是明刻和清初刻本。这件事很快就为书店中人哄传,认为我是干了一件“蠢事”,也算是一桩“豪举”。这以后他们有了好书就总希望让我看到,虽然那结果是看得很多而买得甚少,但为我提供了极好的学习机会,却是不容抹杀的。
这两个小故事都发生在解放前后那段日子里。当时,书坊的景况很不好,几乎连维持都困难。旧书又大量从乡下、城镇流出,最大的出路是进入还魂纸厂。一个常到浙东收书的老店员一次向我叹气,说他在某地看到一大批旧书被当做爆竹的原料。其中很有不少明版的白棉纸书,还有一部初印的朱竹的《曝书亭集》。他想买了新的纸张向爆竹作坊换下这些旧书,结果被拒绝了。理由是新的“洋纸”在质量上远远赶不上旧的棉纸、竹纸,做起爆竹来卷不紧也没有韧性,放起来也不响。
我又听到一家书店的店主说起,从上海城里一个旧人家称出了一大批旧书,都已捆好堆在旧纸店里了,第二天就要送到造纸厂去。我就要求他去选一下,答应他以“善价”收买。他很不情愿地终于去了。第二天我去找他时,他递给我两本旧书,同时叹气说,旧纸店不情愿打开已经扎好的一捆捆旧书,因为每捆能选出几本是毫无把握的。他费尽唇舌,也只打开了一捆。他选出的两本书是万历新安诸黄所刻的《罗汉十八相》,大方册,是最精的徽派版画,和另一册黑格旧抄的《续复古编》,是顾氏秀野草堂的藏书。扎成一捆捆的旧书一直塞到纸店的天花板,难怪他们不肯一一打开,重扎……据藏印知道这家人家姓奚,藏书室名“铸古庵”。关于这个藏书家,我也一直没有能查出更多的底细来。
这件事给我的震动更大。不久,郑西谛路过上海,当时他是中央文化部文物局的局长,正在视察各地文物图书的保存情况,我就将这些反映给他,同时提议,人民政府保护文物图书的法令和宣传教育工作都是极为重要极为迫切的工作,此外,必要的经济措施也是不能忽视的。国家应该用“善价”来收买有价值的古书。在当时,所谓“善价”,也不过是比废纸的价格高出若干而已。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运用经济规律阻止一切应该受到重视、保存的书籍进入还魂纸厂。这样做了,宣传效果可能比一纸公文更大,很快就能收到不胫而走、家喻户晓的成效。而这将起保护全国城乡直至每一角落留存下来的古文献的作用。在国家来说,花费看来是极为有限的。
郑西谛确是一位对祖国文化遗产抱有极浓挚热爱的好同志。我至今还记得他听到反映以后的焦急和激动。他立即采取的措施是组织了一些旧书店的店员拣选即将投入还魂纸厂的“废纸”;这种关心以后又发展到将投入冶炼厂的“废铜”……我不曾继续了解这些新开展起来的工作的细节,只记得曾被邀参观过一些拣选出来的旧书。有一册宋版宋印的宋人别集,书名忘记了,给我的印象极深,这是“残本”,但却是几百年来未见著录的书。
这些都已经是旧话,也是历史了。不过我想,也许至今它还有一定的意义,还不失为一种小小的“经验”。在着重进行宣传、教育的同时,恰当地辅以适度的经济措施,实践证明是有效也有益的。不只在经济战线上,在文化战线上也同样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