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疾驰进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里。蒋韧和王红梅这对已届中年的恋人,在历经百般相思之苦之后,徐徐步入婚礼大厅。大洋彼岸的蒋婕和她的波波,漂洋过海回到西京,母女翁婿道不尽的亲情。年近七旬的蒋光遥完全现出了老者的特征:银发变得洁白,皱纹越发深刻,脊背增了弧度,步履开始迟缓,眼睛逐渐昏花……眼见赵天成、张昭华、殷立红等昔时的好友故交一个个乘鹤西游而去,蒋光遥的内心好不孤单和感慨!
“好雨已经好久没来咱家了。你没打听她近来怎么样?”蒋光遥在阳台上一边伺弄着花卉,一边就冷不丁地问了正在客厅里扶着老花眼镜给大洋彼岸的二女儿写信的李一男一句。
“她呀,和郭某人又好上啦!”
“怎么就又好上啦?仇家冤家了十好几年,把离婚证都扯上了,怎么就又好上啦?”
“所以说最好莫过于妇人心,最毒也莫过于妇人心!白莲势利眼,走上风,当年凭借着姿色和年轻把郭某人勾引了去,害得好雨人到老年当搬运工还债。谁知,郭某人前脚刚退休,后脚就害了偏瘫。白莲才不愿意守活寡呢,撇下姓郭的不管,改嫁给个身高不足一米五、年龄七十六的棺材瓤子……”
“那她是图的什么?”
“图人家有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人包七、八个明星、大腕都不成问题,把你省长、市长都牵得团团转,何况是你个半老徐娘的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呢!丢郭某人一个人在家没人照管,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好雨于心不忍,在邻里们的撮合下,就……俩人就又好上啦!”
“论说,人这一辈子还真不容易!你看郭某人机关算尽,整倒了多少人,却最终垮在了他自认为亲密无间的老婆白莲的叛离上,落了个寸步难行的下场!我要是张好雨,尽解恨还来不及呢,哪里还去管他!”
“我们应该抽个时间过去看看他们!人生一世,不容易啊!”
“什么?去看郭某人?你疯啦?傻啦?老糊涂啦?人家当年是怎么糟蹋你的?要置你于死地啊!你忘了,我可没忘!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丢不起这张老脸!去了,你就在那里住下,就别再回来!听见没有?”
“怨怨相报何时了?我们如今都到了快入土的时候,还要把陈芝麻烂谷子的过结带进棺材吗?人啊,难在宽容,贵在宽容!宽容是福、是宝,是引人向上的美德啊!”
“就是一座金山银岭翡翠湖我也不稀罕!”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直争得面红耳赤,不分高低。见蒋光遥急得脖颈上的青筋都暴鼓起来,李一男便咬了咬牙,决定随了他的性子,道:“你就不要了这张老脸!准备哪天过去,提前吱一声,我好出去采购些能拿出手的礼品!”
“这么说,你同意我去了?”
“不同意有什么办法?你的犟劲上来了,八头牛、九匹马也拉不回来!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看郭某人是看郭某人,可不准借花献佛,趁我没注意跟旧相好张好雨眉来眼去!”
“都是好几个孙子、孙女的奶奶了,听你说的什么话!你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去嘛!”
“我是要去看看的,这做老好人的机会也不能尽被你一个人拈了去!”
夫妻俩终于没了分歧,便好不兴高采烈。早已发福了的李一男幸福地坐在儿女们年初合资给她买的钢琴前,昂昂扬扬地弹奏起来。蒋光遥听得起劲,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的缝。忽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把蒋光遥吓了一跳。他接起话筒。
“光遥哥,是你吗?”
“我是蒋光遥。请问你是……”
“愚弟邓珍仪啊!”
“珍仪?好兄弟啊!你……你在哪里?哥哥我……想你啊!”
“我现在加拿大。你我兄弟一别,一恍都快半个世纪了,兄弟何尝不是日思、夜思着哥哥你啊……”
话没有说上几句,两位虽为异姓、却胜似手足的老人哭得如孩子一般。
原来,邓珍仪与蒋光遥一别,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西京,二人虽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但也信来书往,互相抒豪情、寄壮志,亲密异常。但自从邓珍仪北大毕业,留校当了讲师之后,由于笔头子和嘴头子的非同寻常,使他成为历次政治运动的“常客”。为了不牵累他人,邓珍仪忍痛主动断绝了与包括蒋光遥在内的朋友们的联系。直至“文革”后期,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才忍痛托人将全家迁居加拿大。他在那里的华语学校任职中文讲师,卸去政治包袱的压迫,深感全身洋溢着使不完的劲。他想把这一如获重赦、如获新生的兴奋感受传递给音讯毫无已久的朋友们,并且十分渴望获知朋友们尤其是蒋光遥的近况,因为他知道,蒋光遥出身复杂,历次运动绝对不会轻饶了他。邓珍仪多么希望能够在朋友最需要他的时候递出自己一双温暖的手啊!然而,他不敢!他惧怕“海外关系”这顶帽子会把朋友送上断头台!
事过境迁,“四人帮”被打倒了,当年被人们如避瘟疫一般排斥的“牛鬼蛇神”们统统得到了平反,重新活跃在社会主义生产建设的舞台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那么多的人们挤破脑袋往国外钻,那么多的游子放弃在海外的洋楼别墅、高薪挽留,毅然投奔祖国的怀抱……已是一介老人的邓珍仪心潮澎湃,坐卧不宁。于是抱定光遥哥还在人世的信念,几经周折,终于查询到蒋光遥的住宅电话。兄弟通话,如在梦中,两个人呜呜咽咽,诉不尽的相思衷肠。
“光遥哥,知道你还健在,我……比什么都高兴!我这就抓紧办理归国手续,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好好聚聚!好好……聚聚啊!”
搁下电话,蒋光遥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年轻人冲动的劲头,使劲地扩了两下胳膊,不由己地就“嘿嘿嘿”地乐出声来。一回头,却见妻子哭成个泪人。
这泪……
哦,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