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春节,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李青云的肚子也一天凸似一天。
这天吃罢早饭,蒋城府一个人待在上房觉得寂寞,就把饭菜端到院子,和伙计们凑聚一堆,一边咀咽,一边聊天。忽然,他喜眉笑眼地问:“你们谁会解梦?”
“我!”孙歪嘴急急地咽下嘴里的饭,说,“我解,保准灵验!”
“我昨晚上似睡非睡,看见一匹骡驹子欢蹦乱跳地闯进上房。它一边撒着欢儿,一边往炕上跳。任我怎么赶,它也不出去。我轻轻在它P股上拍了一巴掌,它就猛地转过头来顶我的胳肢窝,舒坦坦、痒酥酥的。我惊醒了,再也没睡着。歪嘴你给解解,这是个什么预兆?”
孙歪嘴正思忖着,蒋新贵却兴冲冲地说:“怪了,我昨晚上也作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院里看书,忽然从门外跑来一只小花狗。它圆圆的嘴,壮壮的腿,浑身胖胖乎乎。刚跑到我跟前,就倏地一下跳进我怀里,又是用舌头舔我的手心,又是用脑袋拱我的胸膛。也是舒坦坦、痒酥酥的感觉!孙管家快给解解!”
“嗨呀个乖乖!我明白了!”孙歪嘴兴奋地一拍大腿,从座椅里弹了起来,“老爷,少爷,大喜呀!我保证少奶奶这回准生个小少爷!”
“你怎知道?”蒋城府的胡子、眉毛一起抖动,胖嘟嘟的脸蛋子笑成一只黑包子,急切地问。
“那还用问?老爷和少爷梦见的一个是驹儿,一个是狗儿,少奶奶生的不是小少爷,还是小小姐不成?府上要添状元郎哩!”
“对着哩!对着哩!”伙计们异口同声附和着,“这是老爷积德、少爷行善、送子观音显灵啦!”
“是吗?真是这样我请大家吃鸡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沉浸在无限的新鲜与憧憬中。这些话恰巧被坐在房门口吃饭的李青云听见了,羞得她连忙拾起笨腾腾的身子,像母鸭子似的一步三摆地摆进屋里。
吴妈瞧见了,笑嘻嘻地走将进去,向青云贺喜道:“少奶奶,听见了没有?府上要添小少爷了!”
“别听他们胡说。”李青云红着脸说,“生男生女,哪由得人呢?”
“嗨,少奶奶,这你可要相信哩!”吴妈笑容灿烂的脸一下子变得无比神圣,“我生狗剩儿时,先一天就梦见一只小黑狗在院里跳腾,生下来不就是个男孩么?要信哩,信则灵哩!”
“是吗?”
“是哩!是哩!”
“听说,人生人,吓死人。真是这样吗?”
“是哩!是哩!生孩子,往往跟性命打交道哩!”吴妈见少奶奶脸都吓白了,便急忙改口说,“其实,也不要紧。到时候,只要牙一咬,心一横,把周身劲儿使出来,一挺也就过去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吴妈,那我生孩子时,你可一定得守在身边,给我壮壮胆子!”
“是哩!是哩!老爷早吩咐了,最近再请个老妈来,把我腾出来专门伺候少奶奶。”
“那就太好了!有吴妈在身旁,我就心里踏实多了!”
“少奶奶,你估摸什么时候能生呢?”
“我也说不清,大概还得十天半月的。”
“这号事,可不敢大意!说一声不行了,就不行了。狗剩儿他姑妈走亲戚,半道上把孩子生在高粱地里,要不怎么叫‘高生’呢?少奶奶,从现在开始,你一感到不对劲儿,就给我说,千万不敢不好意思误了事!”
青云感激地点点头。
这几天,蒋新贵明显感到媳妇有了心事,发现她经常夜里说胡话、做噩梦,惊得满头是汗。
为了让青云放松些,蒋新贵时常变着法子逗她乐。有时,他装出一副憨相,把耳朵贴在青云肚皮上听小家伙的动静,然后模仿着孩子的声音叫爹唤娘,和自己对着话。有时,也给青云讲一些酸溜溜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妇人,总是存不住孩子,心里很是苦恼。有人告诉她,孩子落地第二天一大早,只要请在门口遇到的头一个人给孩子起名字,不论起个啥,孩子准会长命百岁。
这一年,妇人生下一个儿子。第二天一大早,她拉开门,看见一个卖瓦盆的正在招揽顾客,就连忙跑将过去,请求人家给孩子起个名字。那人怕耽误生意,就不耐烦地指着瓦盆说:“就叫瓦盆吧!”
说来也奇怪,瓦盆后来果然没灾没病,长得结结实实。过了几年,这个妇人又生下一个儿子。这天早上她刚出门,逢着一个赌棍垂头丧气走过来,便快步迎上前去,求人家给孩子起个名字。赌棍输了钱,满肚子火气没处泄,就气哄哄地说:“叫他妈的屁!”
过了半年,瓦盆过麻疹,不幸夭折了,妇人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劝她说:“你不要太难过,瓦盆死了,还有他妈的屁哩!”
妇人越发哭得伤心:“他妈的屁什么时候才能长得瓦盆大?”
……
蒋新贵讲到这里,逗得青云笑岔了气,拳头在丈夫胸膛捶得像雨点:“粗俗!你坏!”
就在这种快乐与期盼中,不知不觉度过了半个多月。
这是清明节后的一天正午,伙计们全到地里干活去了,宽大的宅院里显得空空落落。青云忽然感觉身体不适,忙挣扎着趴在窗户上往外喊:“吴妈,吴妈,你快来呀!”
吴妈钻出厨房,一路小跑来到房中:“少奶奶,您吩咐!”
“我这会儿肚子痛得厉害,恐怕是要生了!”
“千万别慌,有我在哩!”吴妈利索地铺好炕,道,“少奶奶,我扶你躺下,就叫接生婆去!”
“别!”青云死死抓住吴妈的手,“我肚子已经痛了好几阵,恐怕来不及了!你又不是没有接生过,就别推辞了!”
“我这手法只适合给一般人家接的……”吴妈喏喏道。
“给谁接不都一样?就你给我……接吧,你接我心里……踏实!”
听少奶奶这么讲着,吴妈便壮了胆子,麻利地取来剪刀、麻纸、便盆之类,没话找话地分散着青云的注意力。
房内传来青云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吓得蒋城府浑身哆嗦,忙在上房设了香案,祷告上苍和家宅六神保佑儿媳母子平安。蒋新贵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在房前转磨磨。
忽然,房内一片沉寂。人们的心脏“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旋即又被一阵细亮的婴啼召回魂魄。
“老爷,少爷,少奶奶生了!生了!”吴妈的一双小脚几步窜出房门,喜滋滋地喊,“真是个小少爷哩!”
蒋新贵一头扎进房子,只见青云满头是汗,就像刚从涡河里爬上来似的,软绵绵地躺在炕上,白苍苍的脸上有气无力地漾着一丝微笑。蒋新贵瞅见裹在襁褓里的儿子,“呼”地抱进怀里,又蹭上炕,在媳妇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愣头愣脑道:
“你真行!你真行!”
李青云也俨然成了出征凯旋的大将军,嗔怪地捅去丈夫一指头:“瞧你那傻样!”
蒋府喜添新贵人,全家就像在凤凰山捉了只儿子,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这下可就苦了伙计和佣人,他们说话不敢高声,走路不敢脚重,刮锅底得用抹布揩,起圈得用棉布包车轮,就连劈柴也要到一、二里的庄外去。但是大伙毫无怨言,乐此不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