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门开了。马倌张三和蒋新贵撞个满怀。
“好我的……少爷,你怎么……钻到这里了?迎亲的队伍……早回来了,到处……寻不见你,把我们都急……疯了!”大舌头张三一边用蒲扇般的两只大手抹拭额头上如雨的汗水,一边气喘吁吁地满嘴说着,不待蒋新贵把话听完,便被一把拽了胳膊,随他一瘸一拐地来到正院,果见披红挂绿的檀木轿车已落在大门口如盖的槐荫下,被密集的人群围观得水泄不通。蒋新贵的脸儿不禁碳火般灼烫起来。
见新郎官驾到,礼宾先生如鹰的双眸顿时放亮,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拉向轿车跟前,死死钳了不丢手,唯恐他逃了似的。
悬于门梁、长度过丈的喜炮被人迫不及待地燃起,世界立时陷于“噼哩叭啦”震耳欲聋的鞭炮的海洋,惊得拉轿车的骡子不停点儿地扯脖嘶鸣,孩童们捂住耳朵朝人群后钻,枝头的鸟儿“扑棱棱”四下逃窜。浓烈的硝烟弥漫得人睁不开眼。
炮声乍止,礼宾先生即用他那与斯文着装极不相配的干裂嗓子抑扬顿挫地高声诵道——
媳妇到门前,少爷心喜欢;
鞋子没穿好,急忙往外跑;
门口放鞭炮,媳妇偷着笑;
小姐配少爷,龙凤配鸾交;
尊老又爱幼,知书礼义晓;
芝麻节节高,日子天天好;
……
在嘈杂的喧闹声中,礼宾先生一口气把先天写就的喜词眉飞色舞地诵得畅快。围观的人群潮水般涌动起来,一个个把脚尖翘得麻木,脖子也伸得仿佛大雁,拥着、挤着直将一双双带钩的眼儿朝轿车帘缝里钻。
有人将一张铺着鲜艳红毡的方凳支在轿车口上。蒋新贵的一位结拜兄弟稳步上前,对着轿帘恭恭敬敬深作一揖,代表男方对新人表示欢迎。随即是两位年轻的女宾飘至轿前,先是轻轻撷起轿帘,让众人观睹新人盖头掩面的风采;接着搀扶新人移坐在轿车边,将那双粉鞋小脚在方凳上踩踏牢靠。待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了,一位男送客大步迎来,用粗壮的双臂将新人托起,转身进了府院。人群“呼啦”一下随其涌进大门。妇人们更是兴致满怀,激情澎湃,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啧啧!瞧人家出嫁,浑身上下明光灿灿;咱倒好,过门来就夹一个包袱蛋儿……”
“嗨呀,你怎能同人家比?人家家大业大,伸个小手指头比你腰粗!”
“还好意思说呢!你家去年秋上的租子到现在还没有缴清呢,要不是三爷心善向佛,你们家这会儿不定在哪里喝风屙屁呢!”
“怎么,你后悔嫁错了汉,还想再嫁一次?”
“去去去!老娘才不是那种人呢!谁敢像你,怀里搂着这个,心里惦着那个,吃得消吗?”
“嗨呀!猪八戒倒打一耙呀!你也不拿四两棉花四处纺一纺,老娘我是什字路口跌一跤——端南正北!”
“嘻嘻!‘端南正北’?这么说,你就不是个‘东西’了?”
“看老娘扯烂你的乌鸦嘴!”
“行了行了,别人成亲,也值得你们这样凑趣!瞧瞧你们,一个黑得赛泥鳅,一个粗得像树皮,还敢跟人家蒋府少奶奶比?”
“可不是吗?人家少东家大喜,咱们闹的哪门子别扭!刚才我讲的是笑话,大妹子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我刚才也太有失礼!”
“咦,你们听说没有?娘家陪给蒋少奶奶三十亩地作嫁妆呢!”
“错了,是三百亩!大媒人说得清清的,我听得准准的,还会有岔?”
“我的天爷爷!三百亩,把咱几辈人连带房子、衣袄全部卖了也换不来这么多的地呀!啧啧,了得!”
……
就在妇人们谈论得热火、众人闻听得乍舌的当儿,院内传来礼宾先生如同公鸭的干裂的喊叫:
“新郎新娘,各就各位!”
众人齐刷刷地将脖脑朝里伸探,却见披挂一新的蒋新贵满面通红,用宽大挽花的红绸牵着新娘,款步走向列摆香案和祖宗牌位的上房正厅。两位女宾贴身伴于新娘左右,以防人们对新娘的过分耍闹。
礼宾先生清了清嗓子,扶正了滑落到鼻尖的眼镜,煞有介事地主持起“拜三”仪式——
新郎新娘喜盈盈,夫妻二人站院中。
过往神灵停一停,新人真心谢诸公。
一拜苍天有眼睛,给他二人牵红绳;
二拜土地老公公,五谷丰登赐太平;
三拜蒋家老祖宗,佑护他俩不受穷。
拜罢天地拜祖宗,再拜亲友众宾朋。
……
继之,礼宾先生掀动名册,按照男女双方及到席宾朋排辈、职务顺序,一路念将下去,由新人一一敬酒拜谢。直拜得二人点头形同鸡啄米,眼前金星旋转。好不容易谢罢名册,礼宾先生又恐落了谁让人家犯心痛,遂来了个巧妙的补充,大声道:
“还有啊——切肉的,擀面的,烙饼的,添碳的,剥葱的,捣蒜的,擦桌的,端盘的,搭棚的,埋椽的,迎亲的,陪伴的,帮忙的,闲看的,袖手的,乱转的,以及胡挤胡钻捣蛋的,也让新人谢一礼,拿到背后平分去!”
听得人们心足意满,哄堂叫好。
喜宴开始。偌大的蒋府大院内刹时腾浮起喧天的酒令声。直到日头无力地倚坐在西山豁口上,鹿庄才渐渐恢复了昔时的宁静。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