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腰身的麦苗密匝匝、绿油油地铺满在浩瀚无垠的黄淮平原上。微风荡起,麦浪汹涌起伏,犹如滔滔的海潮涌向天际。路边、渠旁、坟头、坎上,姿态各异、色彩纷呈的野花,滋润在晶莹的朝露中,勃勃地生长着,悠然地吐芳着……这便是民国二十一年阳春,横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亳阳全境的涡河两岸令人心醉神怡、如锦似织的晨景。湍急的河水打着旋儿向东南方向汩汩地奔腾而去,载动着盛满煤炭或木材、货物的大船稳稳地驶过。如缎的朝霞映在河面上,半边墨绿半边明亮,仿佛撒满了碎银。在河道拐弯的沙滩上,一大群野雁、鸬鹚、长腿鹤欢快地戏闹着,悠悠地觅食、哺育着。沙柳、芦苇以及七缠八绕的藤蔓、荆棘之类,把个庞大的河岸编织得密不透风,人若想钻将进去,非得手脚并用,且稍不留神,肢体便会被“嗤啦”一下划出口子;待你想出来时,身后的枝蔓早已合拢成网,纵然插上双翅也不易飞出。
忽然间,一阵昂扬的鼓乐冲破晨的幽静,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由北向南簇拥在涡河南岸的官道上。行在最前面的是一群乐人,他们有的击鼓,有的敲钹,更多的人舞奏着唢呐。每经过一个村堡,他们便列出阵势,把个《百鸟朝凤》奏得神气活现,尽管腮帮子鼓凸得赛核桃,脖颈青筋“咚咚”跳,累得大汗淋漓,但还是眉间溢满笑,摇头晃脑,越奏越起劲,惹得庄堡里所有的大人、小孩涌来瞧热闹,就连那些公的、母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花的猫儿狗儿也不约而同地窜溜出来,直在乐人周围撒着欢儿。乐队后面,紧跟着的是两辆披红挂绿的檀木轿车,前面一辆内坐着新娘,后面一辆里坐着媒人。驾辕的骡子和拉稍的马,头顶均系着大红绸绫挽成的碗口大的红花,项上挂着一圈金灿灿的铃铛,在“嗒嗒嗒”的蹄声中,给官道播下一串悦耳、欢快的叮铛声。每经过一片庄堡时,前辆轿车便掩得严实,偶尔那双顶端绣织白牡丹的粉鞋不小心露出车帘下摆,蜂拥的人群便凭借它猜测新娘的姿色、体态、智愚、善恶,此刻,那双三寸粉“莲”则触电一般,“倏”地缩进帘去,逗得众人一阵哄笑。轿车之后,尾随着如潮的迎亲队伍,他们抬着食箩,抱着镜子,夹着铜脸盆,前呼后拥出一里之外。每经过一处,看热闹的人群便要议论:
“哟,谁家办事?这么气派!”
“苏父镇鹿庄蒋府三爷蒋城府给儿子娶媳妇,女方是马营镇曹村李府千金青云小姐。”
“我就说嘛,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娶亲敢这般张扬!”
“两家门当户对的大财东,娶媳妇嫁闺女不花钱,还能让钱压库下儿子不成?”
“那是自然。有粉就该往脸上搽。啧啧!多光耀!”
喧闹间,队伍踅进涡河湾。新娘子李青云听鼓乐声一阵软似一阵,料知附近没有人家,便偷偷地将车帘撩出一道缝儿,一股浓烈的清新湿润的花草馨香立时溢进轿来。她一边贪婪地做着深呼吸,一边偷眼向外窥视那官道两厢一大片挂着露珠、绚丽多姿的野花,窥视那齐人腰身、这边一推那边就动的直通天际的麦海,窥视那在阳光云雾下呈现出虚幻的乳头状的远山,倾听那从树梢、头顶、芦苇丛中传来的一声声清脆的鸟儿的啼鸣……猛地,她的脑际堆积起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婿——蒋府少爷蒋新贵的猜想:他,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是俊?是丑?是体贴多情?还是蛮横无理……一连串的问号使这位十六岁的新娘子红云满面,像被蝎子蜇了一般,慌忙松去指间的帘布,而母亲刘氏再三叮嘱的话语却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青云,到了蒋家你一定要知礼守教,谨遵妇道,勤快持家。你婆婆去逝早,公公年岁已大,凡事要忍让谨慎,千万别使性子,做个贤淑的好媳妇,别让娘操心……”
青云再次在心底牢记了母命,随轿车缓缓前行,那个既充满陌生、又无限神奇的鹿庄距她近了,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