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自成围了京师,城内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崇祯帝也坐立不安,终日短叹长吁。周皇后和鳃安皇后,及六宫殡妃,无不以泪洗面。那时报警的内监,进出大内,络绎不绝。太监统领曹化淳,见京营兵马溃散,知道大势已去,便和内监王之心密议献城出降。守城的内官都受了曹化淳的煽惑,在城上发炮,尽去弹药,只把硝磺实在炮内,向空燃放。曹化淳还恐伤了贼兵,挥贼退去,然后发炮。这样的勉强支持了几天,李自成命贼众在彰仪门外,席地铺了红毡,自成盘膝坐在毡上,手握着藤鞭,招谕城上的太监道:“你们速即献城,咱进城断不难为你们。如其执迷,一朝攻陷,咱就要杀戮你们鸡犬不留!快去劝那昏皇帝还是早日让了大位给咱吧!”城上的内监听了自成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这天晚上,就有十几名小太监偷偷地缝出京城,投自成营中去了。第二天的清晨,降贼太监杜勋缝进城中,直入内庭,劝崇祯帝下诏逊位。崇祯帝大怒,叱退杜勋。杜勋出宫,到处散布流言,城内人心益觉浮动。献城之说,喧传耳鼓。兵部尚书张谱彦得了这个消息,一面想入宫奏闻,守宫太监不肯放入,张彦气愤愤地出了乾清门,要待亲自去守城,又被内官们阻住。彦便大哭着下城,竟自去钟楼上自溢了,这且按下。
再说张献忠陷了重庆,分掠荆襄各处。他闻得李自成北去,越发横行无忌了。那时张献忠攻陷衡州,守备沈至绪,调兵御贼,正在集队,献忠的人马骤至,沈至绪不及防堵,被献忠一拥进城。至绪督兵巷战,献忠喝令放箭,至绪身中九矢,大呼倒地。贼众刀枪并下,把至绪剁死,载在车上,又向城中大掠一番,才满载出城而去。沈至绪有个女儿云英,芳龄十九岁,倒是个将门之女,习练得一身好武艺,更兼知书识字。这时听知她老父阵亡的噩耗,不禁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奋然收泪说道:“父死国是忠,俺殉父是孝,待俺和逆贼拼个死活就是了。”说罢唤贴身的脾女芙蓉,召集她父亲的残兵,计点人数,不满百名。云英便汰去伤残和老弱的,选得壮健的二十名,垂泪向那二十名兵士磕头道:“俺父为国尽忠,尸骸被贼掠去,须列位将军助俺,得夺回父尸,虽死无恨的了。”
二十名士兵见云英这样纯孝,个个心怀义愤,誓共杀贼。云英大喜,当即进内,去了钗锢,换了装束,额上抹一幅白绒,素服青裙,腰佩宝剑,烧烧婷婷地走出外厅。四名脾女,也一例戎装,各执着雁翎刀,在后拥护,二十名健卒,列队前导。云英骑了一匹银鬃白马,手挺点钢枪,督队疾驰出城,正遇着牙将贾万乘,万乘本居沈至绪部下,所以认得云英,忙问:“姑娘带兵到哪里去?”云英含泪答道:“父被贼创,尸骸不获,俺寻老父的遗骸去了。”贾万乘听了,不觉攘臂说道:“姑娘孝思可佩,但人数太少,咱所部百人,愿助姑娘杀贼。”云英下马叩谢道:“得将军相助,何患逆贼不授首!”于是由贾万乘招集了百名劲卒,随着云英,风驰电掣般地出了衡州城,向前赶上去。
时贼众已过了石家寨,在玉龙潭扎营休息。云英赶到石家寨,夭色已近黄昏,遥望贼营中,灯火连天,绵亘三十余里,刁斗声不绝,巡哨的兵士往来如云。贾万乘道:“贼众犹未安睡,咱们宜在此暂住。”云英说道:“正要他不曾安息,俺们仗一股锐气前去,捣乱他的营寨,成功便退,切莫贪功,以致众寡不敌,被贼所乘。”大家计议停当,云英一马当先,贾万乘同随,一百二十个兵丁,呐喊一声,一齐冲进贼寨,逢人便杀。云英一杆铁枪,好似出海的蛟龙,向着人丛中搅去;贾万乘的那柄铁锤,也如流星赶月,飞舞得神出鬼没。但见贼营中人人倒退,因在暗夜,贼众不知官兵多少,又是仓拌迎敌,人不及甲,马不配鞍,各人自相践踏,贼兵右寨将军孙可望,究竟老于军旅,喝令军士不准乱动。云英望右营中冲突几次,都被强弩射回。万乘要待冒矢践营,云英阻住道:“贼兵多俺百倍,他十二寨已被我攻破六寨,可算得侥幸极了,俺们趁他们自乱的时候,赶快进城吧!”说毕,命兵拥了粮车,装入她父亲至绪的尸体,率领着百余名劲卒,飞奔回城。那贼营内,除了右寨按兵不动,及张献忠的大寨和前后四营不曾杂乱外,其余张欣所统的六寨,贼兵互相在暗中厮杀,等到弄得明白,五万大军已杀伤了大半。
张献忠方在帐中醉卧,听得左营内喊杀连天,疑是官兵劫寨,忙披挂上马,手提九环大刀,亲自前来救应。其时寨外火把照耀犹同白昼,张献忠见寨内人喊马嘶,似杀得很是厉害,却不见有人杀出。再定睛细辨,才知自己人在暗中扑杀,并无官兵的影踪。
献忠把兵士喝住,时前锋张欣已杀昏了,回顾寨外火把通明,还当是官兵的援军,便骑了秃鞍马,横刀杀出寨来,见献忠立马摩下,大声吃喝。这才住手。献忠大怒道:“你们这样混杀,可曾杀得一个官兵?”张欣定了定神,回说适才确有官兵劫寨,因暗中分不清楚,以致自己人杀起来了,献忠越怒说:“似你这般糊涂,怎能行得兵来?”说罢手起刀落,将张欣斩于马前。贼众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说有官兵劫寨,又有探马来报,见百来个官兵,劫了沈守备的尸首飞奔望城中去了。张献忠咆哮如雷道:“只百来个官兵,会被他连瑞六寨,不是吃人笑话吗?”于是把六寨的人马检点一过,杀死和受伤的人,十人中倒有五六人。献忠怒不可遏,下令把六寨的军官一齐绑出去砍了。幸得孙可望来了,向献忠再三的阻挡,一面派铁骑一千名,去追赶官兵。正在这个当儿,忽报吕大器领了五万健卒,从水路杀来了。献忠见说,急忙下令迎敌,把追赶云英的人马,立即调回。所以云英和贾万乘,率着一百二十名劲卒,得安然回城,不曾折损一人一骑。也是那云英纯孝感天,得逢凶化吉。
云英进城,令紧闭四门,由贾万乘督兵守城。云英回到署中,将他父亲的尸身暂停在大堂上,当即阖门挂孝举哀,又备了上等棺木,循例收硷。一切井然,无不如仪。又择了个吉日,安葬灵枢。诸事草草停当,又向贾万乘拜谢相助之功。其时贼兵被吕大器杀败,窜向荆州道上去了。衡州地方逐渐安静如常。一时衡州人民都颂沈云英的功德,又说她是个孝女。湖广巡抚王聚魁闻得云英杀贼的经过,替她具疏上闻,圣谕下来,封云英为女将军,贾万乘摧副总兵,又着云英仍统她父亲的部众,以便杀贼立功。王聚魁还代贾万乘执柯,向云英求亲,云英感万乘相助杀贼的恩惠,又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雄,已是慨然允许。王聚魁大喜,命择日令贾万乘与沈云英结婚,一段美满姻缘,谁不赞一声佳偶天成?
再说张献忠奔入荆州,州尹马端叙,忙出城迎接。献忠进署坐定,闻得荆州多美貌歌妓,传谕马端叙,选美妓进献。端叙不敢违拗,亲自往楚馆秦楼中搜罗,得艳姬十六名,送进署内,献忠细细打量了一遍,只拣中两名,其他的十四名,分授给部下的将士。献忠所选的两名歌妓,一个名琼枝,一个名唤曼仙,是吴江人,都生得神如秋水,脸同芙蓉,那种聘婷的姿态,端的好算是花中翘楚。献忠吩咐:“备酒,咱要和美人同饮几杯。”不多一会,酒已排了上来,献忠便令琼枝俏酒,还迫着她唱歌。琼枝愤然起身,把酒杯望着献忠掷去道:“我虽是妓女,岂肯给贼俏酒!”说罢往外便走,献忠大怒道:“贱蝉不识好歹,待咱宰了你下酒!”话犹未了,已霍地拔出腰刀来,在琼枝的粉颈上剁了一刀,鲜血直冒。琼枝大骂:“逆贼,你只有杀人的本领,我却是个不怕死的,任你怎样,要我从贼,情愿断头!”张献忠见琼枝倔强,当即亲自动手,一刀研了琼枝的首级,叱左右育割成为片片,就在厅前烹煮了,把肉喂犬。献忠的帐中,本来畜养着几十条金毛的大犬,犬身高三尺,遍体的毛和金丝一般,形状十分凶恶,吠鸣时声音很是响亮。献忠烹吱人肉,余下的都把来喂犬。那犬吃过人肉,双眼发赤,齿长出唇外三四寸,见了生人,便怒毗啮齿,耸身搏噬。献忠在酒醉的时候,往往将俘得的人民,使和犬斗,十几条恶犬一听献忠的嗾使,似虎吼般地奔将出来,向生人乱扑乱咬,不多一会,那人已被犬啮得体无完肤,血肉四飞,献忠看了抚掌大笑。又有掠得来的妇女,因不善宣淫,即把她赤体推入犬押,顷刻被犬食得罄净。每到了晚上,献忠把犬放在帐前,帐外再列卫士,自昏达旦,以防行刺。有一次上贼将中有个叫野白狼杨娘子的,日里受了献忠的指责,晚上进帐行刺,不提防呼的一声,跳出十几条猛犬来,把野白狼的两腿咬住,野白狼大叫倒地,献忠从梦中惊醒,卫士已纷纷赶入,将野白狼研为肉泥。从此以后,献忠对于那凶恶的猛犬越发寸步不离了。这时杀了琼枝,将肉喂犬,眨眨眼,一个玉雪琢成的美人,都葬身在犬腹中了。
献忠又回顾曼仙,狞笑道:“你可惧怕吗?”曼仙把翠袖掩着脸儿,低声答道:“俺的胆也惊碎了。”献忠笑道:“这样说来,你愿意给俏酒了?”曼仙正色道:“妾得侍奉大王,侥幸万分了,还有甚么不愿意?”献忠大喜道:“那才说得不差!来,来,替咱斟上一杯!”曼仙含笑执着酒壶,筛了满满的一杯,双手奉给献忠道:“大王饮这一杯,祝大王千岁!”献忠一饮而尽,曼仙又筛上第二杯道:“大王请饮个双杯。”献忠饮了半杯,笑说道:“成什么鸟的双,就是咱和你两个罢了!这半杯应该是你饮的。”曼仙也不推辞,饮了那半杯残酒,又给献忠斟上。这般的左一杯,右一杯,把献忠灌得酩配大醉,踉踉跄跄地挟着曼仙同归后帐。这一晚上,一个杀人的魔君拥着烧烧婷婷的美人,自有说不尽的欢爱。献忠自有了曼仙百般献媚,奉承得他手舞足蹈,因生平焚掠奸淫,杀戮半天下,从来不曾尝着这样温柔的滋味,所以被曼仙迷恋住了,终日在后帐欢饮取乐。献忠拥着曼仙,有七八天不升帐处事,外面官军已围得铁桶相似,警骑进帐察白,被献忠割去耳朵,第二个入报,献忠叫左右凿去报者眼睛。又有一个探子很鲁莽地抢进帐中,恰好献忠捧爵狂饮,听了探子报称官兵围城,献忠怒道:“蠢狗,你来败咱的豪兴吗?”便放下酒杯,将探子割去舌头,撵出帐外。方才坐定,又有两个探骑入报,献忠命左右凿了报者的牙齿,又削去鼻头,喝令退去,不到半天功夫,二十几名警探,个个变成削耳剔目,断指割舌,缺唇折足,研臂锯胸,竟没有一个全形的。随后的兵士探子,吓得不敢进去察报。
献忠朝朝暮暮地淫乐,忽然他那十几条狰狞恶犬,不知怎样的七孔流血,死得一头也不剩。献忠大怒,口目把管理豢犬的和守帐的侍兵,一齐杀了。又想起那犬七孔流血,定是受毒死的,军中必有谋害自己之人,由是献忠便事事留神,帐外卫兵重重,防备有人行刺。一天,献忠已喝得半醉,歪歪斜斜地走进帐后,见曼仙正在那里独酌。献忠笑道:“美人倒很会作乐,不许咱喝上半杯吗?”曼仙听了,忙盈盈地立起身儿,筛了个满杯奉给献忠。献忠见杯中火光闪闪,不觉有些心疑,就把那杯酒一推道:“美人可先饮了半杯。”曼仙被献忠一推,杯儿一倾,酒便溢出,溅在地上,火星四迸起来。献忠大惊道:“酒里怎么有火?”曼仙强辩道:“酒烫得过热了,应当是这样的。”献忠笑道:“那么你可先喝了给咱看!”曼仙不好推辞,只得一口呷下,又斟了一杯递过去,献忠待要来接,合该恶贼命不当绝,他才接酒在手,还没有饮下,曼仙已是酒毒发作,挨身不住,仆地倒了。献忠不晓得曼仙受毒,赶忙撇了酒杯,俯下去搀曼仙,见她口鼻中都流出紫血,已呜呼玉殒香销了。献忠益觉疑惑,唤过一个近侍来,令他把壶内的酒喝了,谁知不饮犹可,饮了下去,也一般的流血倒地死了。献忠大怒道:“原来这贱蝉子想要谋死咱家,那天毒死咱的爱犬,怕不是她吗?”于是叫左右将曼仙拖出帐外,献忠喝声醢了,霎时乱刀齐下,把一个轻颦浅笑的美人儿,立刻剁得稀烂。献忠还怒气不息,下令拿城中所有的歌妓尽行杀了。又命传那州尹马端叙进帐,不由分说,只一刀结果了性命。
这时吕大器已围住荆州,昼夜攻打,献忠杀了州尹,听得城外炮声震天,问左右道:“谁在那里开战?”左右禀道:“官兵攻城,已好几天了。”献忠怒道:“怎么不报咱知道?”左右不敢回话,献忠便气愤地出帐,提了大刀,亲自去巡城,正见伪将军孙可望,和伪先锋小张侯,在东门和官军拒战,猛觉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官兵轰倒了城垣,从烟雾迷漫中抢进城来。献忠见不是势头,飞身上马,不管自己的人马和官兵,奋力地杀出一条血路,一口气奔出了北门,更不辨方向,飞也似地加鞭逃走了。
献忠一昼夜狂奔了百余里,背后孙可望、小张侯、白旺、杨永裕等,引着败残人马,陆续赶上。大家喘息方定,问这里是甚么地方,部下回说是黄风寨,由大路走去,越过青牛江,就可直达涪州。献忠计点人马,还有四万余,下令向涪州进发。那涪州却一点也不曾提防,被献忠兼程赶到,一拥而进,兵不血刃,得了涪州。州尹素知献忠凶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献忠又令悬了榜文,招考士人,凡知书识字不应试者,一例斩首。这道榜文一出,涪州的士人,争先恐后地应试。自署外甫道,直至大堂暖阁,士人拥塞得满坑满谷。献忠叫兵士围住了众士人,逐一点名,每点一人,即杀一人,从辰至午,杀戮士人共三千七百九十五名。那些士人,因应命赴试,都携着笔砚而来,这时被杀,手里还握笔挟策,死状犹觉可惨。献忠意尚不满,又下令能赋一诗的赏百金,授为进士;只能握笔作书的,立赏五十金。各地士人闻命疑惧,多不敢赴。有一个贫士献颂德诗一首,献忠即赏给百金。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贫士又纷纷争赴,献忠命士人们能诗的列在左边红旗下,不能作诗的列右边白旗下,却暗遣兵丁,在士人背后装置大炮,轰然的一声,硝焰四射,铅丸乱飞,打得那些士人焦头烂额,断臂折足,呼嚎声和哭声震达四野。献忠命将这班将死未死、残废不全的士人,一并驱入河中,一时河水为之停滞不流。涪州的士人,竟被献忠杀得绝迹。又命捕美貌女子,先奸淫一过,然后研去一足,大脚的妇人,剁手臂相代,把许多玉臂和小脚,堆积起来,叫作“玉莲峰”;又令捕捉绪绅,乡村城镇,到处搜捕,凡致仕的文官武职,兼富室世家,不论老少,一个个绳穿索缚,老年的燃火烧须,挖去两眼;年轻的焚去头发,割下肇丸,而且不准呼痛,稍一呻吟,就要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塞在呻吟者的口里。又把铁杆烧红了,刺入女子的阴道,叫作“探红门”;又以长木缚驴子的背上,木顶作圆形,将妇女裸缚手脚,把圆木纳进阴中,鞭驴令它飞奔,驴子狂奔起来,圆木震动,由胃肠透入心肺,直从口中穿出,叫号而死。献忠这样的惨戮淫恶,涪、沪各地人民几无喉类,过了几个月,己是道无行人,室无炊烟了。
献忠见没处找人民寻恼,下令离去涪州,又召集了庐州的贼众,陷了重庆,仍回川中。又在成都大杀绅士,杀平民,两川之地,数干里无人烟。又自称为“西王”,改元大顺,封孙可望为大元帅,总督兵马;封刘文秀抚南将军,李镇国西安将军,文能奇征北将军,温自让为总兵官。又命伪宰相严锡命撰文祭天,献忠亲自登坛,锡命唱礼。时献忠南面而立,严锡命说道:“祭天应北面行礼。”献忠只作不曾听见,锡命便高声喝道:“请西王北面行礼!”献忠大怒,叱武士扭严锡命下坛,刖去了双足,依然叫锡命上坛读祭文,读毕,严锡命喝行礼,献忠只长揖不拜。严锡命又争道:“大礼须三跪九叩首。”献忠不听,锡命高声喝跪,献忠又大怒起来。不知献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