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尾,该是初十前后罢,敌人在龙岗淡水的队伍有移动的模样。小股的敌人突然向公路两旁的村庄,作闪电式的剽掠。东江游击区的人民武装队伍立刻作战斗的准备。敌人的企图还不能判明:也许要来一次“扫荡”,但也许只是移转兵力而已。
两天之内,证明是敌人退了,然而敌人进攻博罗的消息也突然来了。在敌人的突击之下,博罗只守了一昼夜,阴历十三四,惠阳南七十里的洲田谣传敌人已经攻下惠阳,我们的队伍正向韩江流域的某城退却。从洲田到惠阳,急足一日可来回,两三天之后,情况逐渐判明:退却的是保安队第X团,然而担任惠阳警备的X旅却在敌人猛扑之时就撤离城郊,扼守天险的飞鹅岭。
敌人不敢进城,又不敢仰攻飞鹅岭,这样相持了四五天,等到敌人从博罗增援,开进惠阳的时候,我们的物资和人民已经大部撤走,敌人掠夺物资的计划完全失败,于是老羞成怒,放火烧城,又杀了几千妇孺,便从原路退走。
这期间,从香港出来取道东江逃回祖国的难民,恰好碰上了这一场小小的战斗。五个外江佬的一组,在路上先遇到了敌人从龙岗淡水撤退以前的烟幕式的剽掠,他们曾经在夜半跟着人民的武装队伍疏散到全是小松林的山上,那时敌人的游骑离他们只有八九里。其后,又曾在T村多住了三晚,为的恐怕再在路上遭遇了敌人的游骑。终于赶到了距离惠阳七十里的一个乡村时,敌人攻陷博罗进迫惠阳的警讯也同时到达,他们除了困坐静待,别无办法。等到敌人退走,他们在一个潇潇的雨夜到了刚刚遭过烧掠的惠阳城,正是旧历大年夜的前两天,冻雨连绵,北风怒吼,天气之冷,出乎这五位外江佬的意料之外。
这是他们一个月来逃难生活中第一次遇见的大城。这里有茶馆酒店,有各式各样的商店,都是搬回来不过两三天,便匆匆忙忙开市,点缀年景。县政府是和他们同一天进城的,县党部还要晚一天。这两个机关之迁回办公,即使那时差不多无公可办,对于镇定人心,大有意想不到的效力。据说从前的三五百私娼也翩然而归。说来好像近乎造谣:那时(敌人退出尚不满一星期)惠阳城内,女性比较少,而年青的,确乎像人家人的女性尤其少,在街上看见了廉价人造丝织品或者冲毛织品的奇装异服的年青女子,总不免想起翩然而归的三五百。
五个外江佬对于这样一个城市并不感兴趣。大除夕之夜,他们挤上了一条“韩江船”的后舱,于是沙丁鱼的生活开始了,十四昼夜方到老隆,恰好看见这“暴发户”似的小镇的市民咚咚?
闹元宵。
在惠阳的时候,就听说,老隆到曲江的汽车票难买。做沙丁鱼的十四天内,又听说,年前在老隆候车的人已有三四百。还没到龙川的时候,从后赶上来的电船就有四五条,这些电船的客人总有百分之八十是要赴曲江的罢?一算,真急死人了,至少有七八百人在老隆候车去曲江,那么,元宵以后到的人,多早晚才弄得车票到手呀?
那里知道,第二次又大出五个外江佬意料之外,小小的老隆街头却有苍蝇一般多的掮客,车门与人方便兜售赴曲江的车票。
一个连“乜?”也不懂也不会说的外江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车票,用两只手的十个手指,也就可以还价,只要耐心多见识这个掮客,也就可以不吃亏了。如此这般,五个外江佬在廿四小时内就弄到了五张车票,这是一个中央军事机关的附属机关开往曲江去公干的一架“道奇”。翌日一早就要开车。当时政府已有命令,无论公私车辆,应当尽量搭载难侨,但自然,车资和一般市价不相上下。
想不到有那样顺利,五个外江佬忙得屁滚尿流,刚洗的衣服也不及晒干,只好带湿包了起来就上路。
这车子装了四吨多的食盐和布疋,五个外江佬以外还有一男二女四个小孩的广东人,也是难侨。高个儿的正司机照例带了太太,二十多岁,人品倒还不俗,会说几句“普通话”,据说还读过书。她那“先生”也是一表堂堂。倘穿上了军装,谁敢估量他不是个少将旅长?副司机是一个短小精悍的人物,一切事务,例如银钱出入,全归他掌管。他没有带太太,可是带了个朋友,男的,也是个司机。
车子是新的,一点也不假,这车去曲江还只是第四趟。载重是逾量的,然而听那马达突突的声音,就知道机器是好的,重一点也不怕。五个外江佬看见车子开出了站,威风凛凛抢先而行,松一口气,相信从此以后再不会有顿挫了。
而且这是半月以来第一个晴天。八时许车过龙川县五公里,咕的一声,车在道旁停下,副司机和他那朋友跳下车去绕着车看了一遍,又蹲在地上瞧着车肚子。正司机也下去,大略的看了一眼,不作一声,拿出烟斗来慢条斯理抽着,车子是出了毛病了。那时候,太阳刚升到路旁的树梢,车走了只有三十多分钟,离老隆约有二十公里。
司机太太说:“弹弓上一块钢板断了。”
五个外江佬听了只得暗暗叫苦。
车上没有候补的弹弓或弹弓上的这一块钢板,最主要的那块,正副司机以及他们的朋友司机都无事可为。唯一的希望是候有便车搭了去老隆取。当这一点被明白了的时候,五个外江佬又深深庆幸出事尚早,离老隆不过二十公里。并且又深深庆幸出事尚早,不会没有去老隆的便车的。
太阳光黄澄澄的太可爱了,于是拿出带在车上的湿衣和被单,铺在道旁草地上晒。近处有一条小溪,每个人又都去舒舒徐徐洗了个脸。
十一点模样,向老隆去的第一辆汽车出现了,打了招呼以后,短小精悍的副司机攀坐在车灯上,便自去了。这里,大家找老百姓人家弄饭吃,都觉得运气不算太坏。
五个外江佬相信他们的运气不会太坏,相信当天可以修好车子,可以走。十二点以后,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公路上,看有没有汽车的影子,汽车倒不少,可惜都是往老隆去的。两点左右,五个外江佬这才知道当天没有动身的希望了;过了正午十二点,老隆就没有车开出,这是老例。司机先生带着太太到五里外的柳城镇去了,多谢他关心,他告诉五个外江佬,柳城镇有客店,可以过夜。
五点光景,在曾经包了午饭的老百姓人家又包了夜饭,并且讲妥了借宿的时候,忽然有蓬蓬的声音从公路上来。这是修理汽车的声音。副司机居然带了一张替换的弹弓来了,他是坐了船来的。他们连夜动工,将弹弓换上,准备第二天一早开车。
这样,就比五个外江佬所想的,第二天早上搭便车带了弹弓来,争取了半天的可宝贵的光阴。运气还不算太坏,车是新车,机器是好的。明天六点开车,依然有十分的希望能补足第一天所损失的路程。
第二天清早,车开出,不过五分钟,便又停了;副司机的朋友探身窗外看了一眼,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车便慢慢向前斜进,终于端端正正停在公路的左旁。这是让开车路,这表示车子出了毛病,修理需要相当的时间。
这回是轮胎坏了。幸而替换的轮胎车上是带得有的。
这是在山坳里。七时二十分,刚把轮子从车上卸了下来,阴云环抱,骤雨忽至,十多分钟以后,雷声动了,那雨就更大了,车顶的木板打得蓬蓬地响;工作不得不停止。正副司机和他们的朋友都躲在车头里。雨有时大,有时小,修理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两个司机和他们那朋友身上衣服全部湿了,司机太太一手张一把女用洋伞遮住了自己,另一手则掌住一把大雨伞,给工作的人挡雨。直到十点光景,方才完工。司机他们高高兴兴换去了湿衣,连忙开车。
四面全是山,车在爬坡;道旁有新造的三间板屋,好像是杂货店,车掠过了它们,爬向更荒凉的乱山窝。四面的山顶都戴着乌云的暖帽,看不到这些山有多高。只从汽车的苦闷的呻吟声猜想这坡是相当高的。爬过了一坡以后,车在谷中小小一块平地上了,车子,还有开车的司机好像都松一口气;然而,就在这瞬间,车又自己停下来,不肯走了。
照例是副司机和他那揩油坐车的朋友先下去。检查机器的工作开始了。而天亦开始下雨。机件似乎都是好好的。可是左开右开,马达呜呜地响了几声,便又寂然。十一时五十分,倾盆大雨夹着隆隆雷声,浸山遍野而来。这小小的车子,停在山谷中,四顾茫茫,真好像会被狂风暴雨卷了去似的。
两个司机和他们的朋友躲到车头去,闷闷地抽着烟,水从湿透了的衣服拧出来,滴下来。三个都是没精打采,而高个子的正司机尤其颓丧,静听着副司机和那揩油朋友的辩论,一言不发。
司机太太也爬进车厢,躺在货包上,和那三个广东藉难侨谈话。
司机太太又用一半粤腔的生硬国语告诉五个外江佬:车子坏在什么地方,还没查出来,车子是好的新的,然而因为被扣留了八个多月,这番是第一次出差,没有仔细检查过,想来是有什么机件锈住了。为什么被扣留了八个月呢?因为夹带了私货。公家的车不能夹带私货。但是为什么扣留这车子呢?车子也有罪么?
司机太太也说不上来。显然的,她的先生和那夹带私货案无关。
然而因为这车子曾带私货,曾被扣留八个月,所以今天活该这两位司机和十个客人倒楣了。
五个外江佬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你们去吃饭去呀!”司机太太说,“走回去十多里,路边小店里该有点东西卖的。”
“要是修不好,今夜没有地方睡觉了,”司机太太又好意地说,“你们赶快想法找个店。”
五个外江佬简直的怔住了。这样大的雨,山路又泥泞,到那里去找店?广东人的一男二女拖那大小四个孩子都爬出车来,冒着雨往回走,希望在十多里外路旁的小店内找到什么吃的,而且,也许还可以商量借宿。五个外江佬觉得怎么都不妥当,商量了半天,还是不动,蜷伏在车上,听天由命,如果当真车子修不好,便准备在车上过夜。
在这样的荒山里,夜间还平安否?
司机们作了个鬼脸说“晤怕”,但又说,走回去十多里路旁那小店是可以借宿的。
司机太太却又悄悄说:这一带正是土匪出没之区,夜里是不保险的。
五个外江佬弄得满心忐忑,决不定主意。看表,正当下午一时。估量起来,到天黑还有四个小时,且到了那时再说。
雨渐小渐止,但满山水云,随时会变成雨下来。司机的揩油朋友首先奋勇跳出车去。检查工作又开始了。这回是撤底的干,车头的机件拆卸了一大半。每个小件都用那湿漉漉不大干净的布揩了又揩,有孔的地方都放在嘴上吹了又吹。司机太太呆呆地坐在司机的座位上胸靠着驶驾盘,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三个人在?
……的雨气中撮弄那些零件。忽然那揩油朋友捧着一个零件大声叫了起来,副司机的开放机关枪一般的说话腔调也急响了,只有那正司机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个哲学家抽着他的烟斗。
司机太太忙下车去,旋又上来,兴奋地说:毛病已经找出来了;有某部分的一个弹簧,本来衬在电木之类的一个圆片后边,圆片早经遗失,代以一革片,现在连这革片也失效了,弹簧因此不灵。这是那揩油坐车的朋友发见的。
但是从那里去弄一小片牛皮来呢?副司机拿出他们的皮带来。不行,皮带的皮太软,又太薄了一点。可是司机太太陡然想到她的破皮鞋了。这是白掠皮的凉鞋,后跟的牛皮勉强还合用。
昨天司机先生还在抱怨她把这破鞋子带在车上,今天这破鞋子却大显神通了!
代用品还没制成,大雨又来了。其间有短时期雨小些,他们便抢着把机件装配起来。三时五十分,试车,吓,果然司机太太的凉鞋后跟上这一片牛皮发生奇迹。
车过了许多不大高的山头,六时许到了小小一个站头,名为登塔。这里有饭店,同时也是旅馆。车子停在路旁,副司机忽然很客气地对客人们说:因为他们三个人全身都湿透了,今晚只能到此过夜。
五个外江佬也在这饭店兼旅馆内开了两间房。一天没吃,这时心定了,也觉得肚子饿。饭店部分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正是负责剿这里一带土匪的某营长的就职布告。度来白天坏了车的山坳子就叫做牛背脊,曾有大帮土匪在这山里打劫来往车辆,派了军队围剿方才肃清了的。
这是去年的事。从告示所填的日期看来,围剿是四个月前的事;然而据饭店兼旅馆的老板说,三天前,牛背脊还发生过劫车的事呢!
从老隆出发到登塔,共走了六十多公里,整整两天,车在行动中共计三小时而已。五个外江佬从此对于行程不敢再有奢望。
然而能够在天黑以前爬下了牛背脊,毕竟是可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