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滢闲话

第七十章 飞机炸弹声中的感想

　　上星期我们正在说嘴，我们虽然住在三面被困的北京城中，过的还是平常的生活。话还没有说完，北京城里的居民就得到了些极不平常的经验。

星期五的早晨我有事到西域去。正在要回家的时候，猛听得一声爆裂，抬头看时，只见远处一个飞艇慢慢地在航行。我想，莫非奉联的飞机来掷炸弹了么？可是，一回儿飞机不见了，我也忘怀了。直到看了晚报才知道西直门外掷下了几个炸弹，炸死了一个穷苦的老妇人。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晒满了太阳光的小院中看报，隐约地听见远处突突之声。窥望了一回，果然看见一只飞机，从东飞来，渐飞渐近，看看到我头上了，我怎样的希望它那时不要放弹呵！

好了，它过去了！可是没有多少路，它又在回身了！又在向我这里来了！接着就是三个炸裂声，中间一声特别的宏大。幸而它又渐渐的远去了。事后知道，那三个炸弹，一个落在团城墙边，第二个落在北海漪澜堂前的湖中，离我的地方只不过几十丈。

从此以后，直到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奉联飞机又来了两次，丢了十几个炸弹，虽然，邀天之幸，还只炸死了一个人。可是，北京人民很恐慌并不因之减少。因为，每天清晨起来时，谁能说定他能吃到这天的早饭？每天午时，谁能不叹一口气，庆幸自己又活着了一天？

被炸与中彩是差不多的心理。明明知道买彩票有几万，几十万人，自己不过是几万，几十万之一，所以自己的机会也不过几万几十万分之一，可是，同时你又会问，安知那几万，几十万中的一个侥幸者不就是你？现在大多数民众的恐惧，也就害怕自己就是几百万分之一的牺牲者，所以每一次飞艇正在我头上翱翔着的时候，我就免不了羡慕那些安居在东交民巷的政客，富人，和革命猛进者及民众的首领。我悔恨没有去领那有些住在东交民巷的人说我有资格支领的津贴。只要我领到了他们所说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我也可以在东交民巷租一间半间房子，立在窗户口看热闹了。究竟失节事小，打死事大啊！

这连日的飞艇掷弹，自然又引起了我的欧战时经验的回忆。

我自从一九一七年初到了伦敦，直到了欧战终止，所有的德国飞艇袭击，不曾失落过一次。第一次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因为那时有一年半载德国没有用飞艇攻伦敦了。一天上午，我正立在伦敦市政厅旁的一个旧书店前翻看旧书，忽然听见附近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声。我脚下的地，两旁坚韧墙垣的房屋都在摇动着。许多老鸦都从市政厅的檐下飞出，十分惊慌地在空中徘徊飞舞。所有的人都到窗口来窥看了。向天空看时，好几个飞艇正在头上的附近。当然这都是几秒钟内的观察，因为这时第二个巨声又跟着来了。我前面正是地道车的站口。街上的人都往站口里跑，我也跟着下去了。伦敦的地道车有好多丈深，炸弹是万不能达到的。

事后调查——英国报纸是不准登载炸弹下落的地点的，因为恐怕敌人从此有了标准，以后容易找到他们要攻击的目标——知道一弹落处，只离我立的地点几条街。

过了不多几天，一个清晨我立在克拉本草地上散步，忽然听见许多炮声及炸弹声。远处只看一队飞机，约有二三十只，像一群鸿雁似的在城中心顶上翔着。我此时正在草地的中心，离四面人家都很远，只得立在一枝树下，做强迫的观热闹者了。

大约因为白天的冒险太大，也不容易冲过防线到伦敦，以后的袭击都在晚上举行了。有一次我正在电车中，忽然得了敌机来袭的消息，电车停止了，电灯都灭了。大家在黑暗的街车中默坐一点多钟，真是难受的滋味。

两年之间，德国飞艇不知来了多少次。自然晚间比白天尤其可怕，因为在白天，你可以看到飞艇的方向，不在你头上时你究竟可以宽些心。晚上就不然了，大家都灭了灯，座在黑暗中，四面只听见咙咙的声音，也不知是炸弹还是高射炮。在敌艇已去的号令未发之前，你不能有一刻的安心，因为敌机也许那时正在你的顶上，一秒钟后就能取去你的生命。

德国飞艇有时一星期连来四五次，有时数月来一次。来的时候老是在阴历的月终月初，因为那时没有月光。所以月半渐渐的到了，伦敦人一天一天的宽心了，过了月半，又一天一天的担忧了。“今夜天黑人尽望，不知炸弹落谁家”，这两句打油诗，可以表示当时的心理。

我那时已经想到，要是中国有一天同外国人打仗，这样的惊恐是有加无减的。不想外国人还没有显他们的手段，中国人自己已经在首都里耀武扬威把人命当儿戏了。德国人同英国人是仇敌，德人掷弹，据他自己说，总选择军事重要的目标，可是因为常常误杀伤平常居民之故，还引起全世界人的公愤。现在奉联飞机掷弹的目标是什么呢？大部分毁坏的是平民居室，偶然有一两个炸弹，投在重要建筑物附近，那重要的建筑物却是中国文献的精华如故宫博物院内的文渊阁。足见他们的目标是与军事无关的。因此我们对于奉机的用意，实在觉有高深莫测之叹。今天读了张作霖的电报，我们才恍然大悟了。“惟诸君倘有慈惕之怀，应商同彼军，速即退出京畿，俾免生灵涂炭也。”原来这完全是一种恐怖政策。你们北京城中的居民不能力胁或哀求国军退出京畿，那么你们不能怨他天天来掷弹！我们精神文明的中国，往时打仗，围攻的军队往往宣言，如不即投降，城破之后，玉石俱焚。现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结果，不必等城破，玉石已经可以俱焚了。谁说中国没有进步？唉，这就是中国的军阀！这也就是东方的精神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