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滢闲话

第六十六章 空谷兰电影

　　新近我同两个朋友去看了一个中国电影片，《空谷兰》。中国电影我实在有些怕看了，可是每一次我听说一个顶好的中国影片到了北京，我还是去凑一次热闹。连《空谷兰》已经三次了。第一次看的是《孤儿救祖记》，现在还能够记得一个女人同小孩在田岸上一路的跑，一路的跌筋斗。第二次看的什么，名字已经忘记了，可是没有忘记两个人在海岸上演中国旧式的武戏。将来第四个顶好的中国电影片到北京时，我不知道《空谷兰》还留下什么影像。大约两个女人在地上打滚的情状，一时总不会忘记的吧。

见闻既然这样的狭窄，《空谷兰》是不是顶好的中国影片，我自然没有资格来评判。不过，在我所看过的三个顶好的中国影片中，至少可以说，这一个片的毛病比较的少些。摄影的技术显然进步了。以前的影片有时几乎像报纸上印的照相，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东西来。这一个影片却黑白分明，光线很好。排演的人也费了些心思了。据说以前的影片，有时一个人从马上跌下来的时候，跌折了右手，到医院中医治的时候，却变成了左手了，有时一个嵌肩儿在一刹那间，虽然并不是演滑稽剧，会从一个人身上飞到第二个人的身上。这样的笑话这一片里可以说没有，虽然也不是没有可以非议的地方。柔云在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面上血肉狼藉得不堪了，地上怎样会这样的干净呢？

提起了一问题，许多问题就拥上心来了。小一些的。两个听差打架，许多立在一旁的听差为什么不去劝一劝？床上的病人已经垂危了，怎样三四个医生还在病室中快步的绕圈，一个还抽吕宋烟？夜深天寒，大家都会觉着冷，太太为什么反把自己的外氅给丫环去穿？丫环回家去取相片，没有车钱，太太为什么不给她些钱，一定得把手袋交给她？纫珠虽然生长乡间，也是读书人的女儿，并且好好受过些教育，后来可以充当教务长，怎样会不知道客人和长者应当先坐及上坐的道理？比较大一些的问题。纪兰荪同柔云在一块儿生长，却不愿娶她，一见纫珠，便非常倾心，可是结婚不久，虽然纫珠有了儿子，他又与柔云相爱，足见他是一种轻浮薄幸，得陇望蜀的人，纫珠初死，他也许会悲恸万分，柔云既然嫁了他，他不久也许便觉得厌倦，可是他这种人那能怀念死者，十几年如一日呢？柔云既然换了毒药，被纫珠发觉，她拿了没有毒的药瓶下楼上楼，到处乱跑，为了什么呢？如说为了要灭迹，那么一瓶有毒的药明明在病室桌上，如说为了不让病人吃到那瓶药，那么可以丢弃毁坏的方法正多，何必东跑西闯，满地打滚呢？一个从不曾见过生母的孤儿，忽然听见亲母尚在人间，而且就在眼前，一个以为爱妻已死十几年的丈夫，忽然见亡妻正在家中，应当怎样的高兴喜欢？这当然是影片顶有精采的地方，演员最可以来表情的机会了，为什么反而把这一幕略去呢？

我不过随便举几个例罢了。谁耐烦来细细的开什么清单？可是在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空谷兰》这样的剧本，根本就没有多大的意思。难道中国的想像力真是那样的穷乏，连这样幼稚的剧情都编不出，还得取材于译本？原文写的既然不是中国的人情风俗，所以有许多地方，也不是中国思想所有的，例如外国贵族是特殊阶级，他们的言语行动，与平常人有大不相同的地方。中国人只有受过教育和不曾受过教育的分别，并没有什么贵族的特殊仪节。因为如此，排演者为了要表示纫珠不懂那本来就没有的贵族的仪节，便不得不夺去了纫珠的常识，（要是说谁比较像贵族的话，恐怕还是纫珠近似些吧？柔云的举止行动，反而处处显得她是一个小家碧玉了。）说明剧情的字幕非但太多了，而且没有一点儿意味。据说这是为了要合上海观众的心理，我想，这也许太小看了上海观众了。实在字幕的多少，在本身没有为不好可说。有些影片，字幕已经像火车轨道旁边的电线杆，可是并实嫌多，因为不那样，观众便不能了解故事的线索。有些影片，字幕寥寥若晨星，观众也不嫌少，因为他们已经很明白了。这两种片子的编制和演员的表情一定就大不相同了。所以我们要求减少字幕，注意并不在字多字少，实在就是在要求线索分明的编制，眉目能言的表情。要是一个片子的编制和表情都好，就是上海人，我想也不至于一定要有极多的字幕才甘心，至少影片上每一个字的用意，不是必要的说明，就为了要增加观众的兴趣。就是上海人也不至于喜观那毫无意思，甚而至于可以打消兴趣的字幕的吧？

《空谷兰》的编制在中国影片里，实在可以算经济的了。要是仍用以前那种只见过场，不见剧情的方法，这一点情节至少得三四十本才演得完，像我们这样被外国影片教坏了的人，少不了觉得它还是太平淡，再可以节省十几本。这当然又反背了上海观众的心理。据说上海观众看影戏，好像北京观众听旧戏，看一回，就得谈一回天，所以电影片的动作得特别的放慢，让他们谈了几句话之后，回头过去，还可以懂得片中的线索。我们不知道上海人看不看外国片。要是他们也偶然看，反怎样的寻找线索呢？

我看了《空谷兰》，我实在觉得惊诧，中国电影办了好几年，办这种事业的人，还不曾得到一个极浅显的教训。电影与舞台剧的分别在那里？电影在什么地方可以取胜？中国电影不及外国的在那里？怎样可以弥补中国电影的缺点。电影的最擅长的地方，在可以利用美丽的奇特的，险阻的种种不同的天然风景。中国影片的最大的弱点，在演员没有表情的能力。《空谷兰》的前十本好像还注意到这一点，可是后十本，几乎一半是在病室里。结果还有什么可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