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精典·当代卷

第五节 年轻的世界

　　我们目前生活的这个世界越来越年轻了。

曾有过一句风靡一时的广告词：“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用这话来形容我们眼下的世界真是太恰如其分了。比如我现在正在使用的电脑，一切还是崭新崭新的，却被内行人告知，早已是明日黄花，连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资格都没有了。计算机更新换代的速度，可以看做我们这个时代变化的象征。一件时装如果穿上三年以上，不是捉襟见肘的贫民百姓，肯定是抱残守缺的顽固分子——属于早晚被淘汰之流。生活连对衣服都有年轻的要求，何况是对人呢？所以现在三十多岁以上的人，都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老人们只好隐退在黎明和黄昏，白天，到处是喧闹的年轻人生机勃勃的身影。他们拥挤着、旁若无人地宣布着自己的存在。广告的招聘栏中，只有对二十几岁的人“巧笑倩兮”。商家的主攻目标，都把“卖点”瞄准了年轻。如果想让老人表示青睐，最有力的诱惑就是如何使他们恢复年轻。一首流行歌曲被唱上一年，已给人以老掉牙的感觉。却没有人嘲笑在歌坛上连滚带爬到四十多岁的老歌星，因为他把自己永远打扮得年轻。需要阅历和积淀作铺垫的学者和作家等职业，也把是否年轻看做是希望和成功的所在。

我们推出了六十年代的作家，又推出了七十年代的作家，当八十年代的作者也被操作出来的时候，我们将明白，没有什么不可以批量化生产了，只需在出厂日期上注上年轻的标记。年轻的标志是不断有新事物产生，人们常常把新的当年轻来追求。这时候的人，不拘年龄有多大，都有一种“如日中天”的感觉，这是最佳年轻心态。所以我在年轻的新款一族的审视下总是不由得自惭形秽：在参加一位商界成功人士的聚餐会时，他突然冷不丁问我：你蹦迪吗？你玩滑轮吗？你尝过毒品的滋味吗？我老实地承认自己连保龄球都没摸过，他失望极了，认为我已失去了和他对话的权利，转而怜悯地问我：你今年有五十吧？我的心理全线崩溃，一个女人被人看出比自己实际年龄大出将近十岁的面容，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悲哀。他转过脸去，明显地，他已把我排除在他年轻的世界之外了。

惟一能对我有点安慰的是从朋友处听来的故事。她说现在的城市丰富多采，让城外的大款们心有不甘，也想来尝尝新生活的滋味。有一次，某度假村的游泳池边，忽然赫赫然站立了两个赤身裸体当然就是一丝不挂的粗壮男人，两人一边惊奇地看着偌大的清凌凌的泳池，一边忍不住高声赞叹：这城里真他妈好，连澡堂子都他妈这么大！

我说朋友你可真会编，朋友却说是她亲眼所见。我说后来呢？后来来了两个保安人员劝他们出去，他们勃然了，说我他妈有钱，哪不能来？

有钱是年轻的基础，钱是打开包藏所有新东西的年轻世界之门的秘密钥匙。

我的安慰是，我毕竟没把泳池当做澡堂子。看来钱虽然能打开大门，但要学会点东西，还得修炼一阵子。

在年轻的生活面前，我日益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和不合时宜。霓虹在不断地变幻，招牌在不断地更新，面孔在不断地陌生，人们在对年轻化的追求上不遗余力，“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让我们的城市、让我们生活的许多方面，日日在敞着表面文章的努力。乱糟糟的浮躁和喧嚣，现在被叫做“活力”。一天一个点子，成了赚钱的工具。连从事精神文化领域里的工作的人，都不是靠扎实的学识而是靠新鲜的术语才能过上差强人意的日子。从知道一个新名词列“故”出一衣书的时间只需一个月。书店架上，书的更换频率比商店里时装的变化还快上几倍。经典被放在阁楼里，眼下需要的是经济。

年轻以不可阻挡的强势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去掉了脸上的皱褶，我们学会了拗口的舶来语，我们掌握了最新的电脑，我们适应了市场行为下的生存方式。但我们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发虚，真正的年轻，真正的进步，真的靠的是这些东西吗？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生女儿的那一天，我的老父亲正在给他年轻的学生们上课，他在中文系讲授唐诗宋词。一个学生傲慢地说，教授，我看这些过时的东西就不要讲了，你只告诉我们怎么考及格就行了。

父亲望望他，平静地说，这要求你该在入学那天就提出来，让学校将入学通知书和毕业证一起发给你。

学生有些恼羞成怒：教授，你也太不适应新的生活节奏了。也难怪，你太老了。

父亲说，是的，我老了。可年轻并不是一个人全部的资本。以年龄论高下，赢的应该是我的小孙女，她今天早上才出生。年轻人打败老年人只有一个途径，就是把他所有的都学过去。

那学生只蔑视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这个学生后来仍然什么也没有学，但他仍然打倒了我的父亲。有一天他从一辆最豪华的小轿车上下来，只为了向父亲说这么一句话：“老师，我什么也没学，我也打败了你，我照样拿了毕业证，你知道吗？”他上了车，又把头伸出来补上一句：“你不服我年轻，行吗？”小轿车绝尘而去。

父亲说，我教了一辈子书，谁知现在，没有耕耘，也能收获。这世界是怎么了？

父亲向我讲述这个故事之后，我为自己的不合时宜找列了出处，我和父亲一脉相承。我听到了两种文化丁当丁当的碰撞声，年轻的文化决堤而出。

仅仅以年轻作资本的胜利，肯定会转瞬即逝。年轻有时会措手不及，只好接受了许多乘虚而入的东西。好在它年轻，它有犯错误的时间，也有改正错误的机会。年轻终有一天会变得成熟，它会抖掉自己身上所有的华而不实、虚张声势、乌七八糟，积蓄起生命的内力，创造一片新天地。我们面对年轻得让人迷惑不解的世界，也许最明智的态度就是，微笑，并越过现在，看到它坎坎坷坷即将走向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