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精典·当代卷

第四节 倾诉

　　一我们总是惧怕选择，人生本来有着太多的难堪、无奈和欲说还休的话题；人生本来是一团谜，有时糊里糊涂反而活得更轻松；人生本来就是一杯喝不尽的酒，总是又苦又甜，喝得愈多有时反而忘却了它真正的滋味，而真正的醉酒却又充满真正的痛彻心扉的难受……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话题，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理解和解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往往是孩子纯真的想象和思维；非爱即恨，非恨即爱，其实是一种很幼稚的感情游戏；无法选择和必须选择，都有着太多的无奈和伤悲；阳关大道和独木小桥都得有人走，真正敢于直面现实选择人生的人，往往是失败的英雄。而那些作为戏台的主角，纷纷忙着亮相的人，如果你真正看穿了他们的灵魂，是否你还会用鲜花和掌声庆祝他们的成功呢？

二他们心安理得，可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心理，却难以越过那道堤坝，徒剩无奈地面壁思过。除了做人的自尊和良心之外，我们还能交换些什么。虽然无法活得真实，却更难以忍受随时随地遍地开花的虚伪和险恶的算计。是孩子总要长大，索取和放弃都很不容易，成功和失败其中的滋味惟有自知、往往总叹活得很累，却还是心甘情愿或者装作身不由已很无奈的样子。

人生是否真的是一出戏，每个人总在表演给别人看，而自己真正适宜演什么角色却早已忘却，或者说不得不忍痛割爱。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三我不知是否有足够的心理去面对这愈来愈真实的残酷，这无边的死寂中悄然无声的塌陷，这尘土飞扬的岁月中无尽的泥淖、挣扎、疲惫和经常如恶劣天气一样的心境。阴险的命运之网不知不觉地笼罩上了我们的面颊，那细碎的纹路昭示着一种渐渐破碎的旗帜，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被生活之炉无情地铸造着，对过去和未来充满追逝的忧伤和无能的迷惘，而某一刹那这种抖落不开的心绪突然莫名地悸动，为这似乎一夜之间便突然陌生衰老的面孔。这样无望的冷漠淡然平静和疲惫，似乎再也没有能力和信心捕捉住生活中的一种色彩和梦境，在黑与白、明与暗、真与假、欢乐与痛苦之间，我们再也不会像少年时那样任性鲁莽；也很难年轻气盛地用足够的生命的能量激情碰撞了。而这适度的沉默、持重和怀疑，也许只能使我们免于陷入更深的泥淖罢了。

四那些人总是想把自己变成蝴碟，他们为美丽而活着，为美丽而心甘情愿地死去。而他们的一厢情愿只能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永远说不完的戏，徒然地惹得人们叹息落泪或笑骂。这尘土飞扬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们似乎都难以活得真实：他们的身影飘飘荡荡起起伏伏，时刻展示着生存的疲惫、困惑、麻木或无奈。而那些庄周梦蝶的人，便显得分外可笑与可叹了。他们在彩霞里、泥土中、烈日下、黑暗与光明里，不停地采撷着苦难或欢乐的蜜汁，耗尽自己的生命酿造着自酌自醉的美酒，以一种贫困的崇高的方式奋争着，游离于滚滚红尘之外，他们是这个不断坍塌的世界中惟一的朝圣者。

五我日夜精心地构筑着这座破旧不堪的城堡，并非为路人添增一处不堪入目的风景。我只是以礁石的沉默对抗着潮起潮落的喧哗，显示着沉重的被吞噬的无奈和悲哀；我只是以古老的埋头耕耘的方式显示着一种独特的生存的渺小和充实；我只是沿着这条久远的车辙寻到了这所往昔也许曾经辉煌灿烂的城堡；我只是疲惫地找到了大幕将落之后的栖息之地；我只是在懂得抛洒，更懂得珍惜之后，为自己雾一样飘忽不定的心灵寻到了一处安身之地……这荒凉的城堡可以冷酷地隔绝人世间的许多——世人不屑一顾，我却庆幸自己找到这所埋葬自己人生理想的坟冢啊……六我真的不后悔，我喜欢一个人走在欢乐或辛酸的回味里。

大戏落幕之后，乱哄哄的人群里，我谁也不愿寻找，我也不急于离开，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座位上，在无边的沉寂之中，感受体验这种刻骨铭心的真实失落的空洞和解脱。冷清的路上，只有风，只有这岁月的风吹来吹去，不变的惟一能捕捉的只有回忆，我走在这空旷的世界里，听凭这风刮起心中的落叶，她们舞蹈纷纷，像一群绝望而美丽的蝴蝶。

七别再试图证明什么，解释什么，这漫长的无边无际的沉默像落叶，捡拾已毫无意义。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刻，那树上栖息的鸟儿的歌唱，分外惹人心醉。而我们为此而付出抛洒的一切，又能用什么样的词语囊括？我的心口憋闷，我的眼睛茫然，然而却只能隐藏这难以言述的隐痛。我们似乎生活在一条漂泊无依的船上，企图拯救别人和被人所拯救，而残酷的现实往往使我们欲哭无泪，欲言无语。这条长满青苔的小路到底通向何处？谁又能说清，这生命的一瞬间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多大的价值和意义？

八我不得不清醒而无奈地面对这种现实：当我们用尽所有的精力去追寻人生中那闪光的亮点时，那美好的事物却离我们愈来愈远，以至于从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消失。正如我永远难忘的那一幕情景：当我气喘吁吁、心跳如鼓地跑列车站时，巨大的吼声——这现代社会的物质文明已冷酷地辗碎了我的梦。只那么一刻，我便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寻找的机会。我们不知不觉地已退缩到狭窄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空间里，人生的含义随着落叶的堆积变得愈来愈生硬麻木和简单。

物欲横流的人群里，每个人都变得那么陌生、冷淡。我们似乎都在身不由己地份演着某个光彩或不光彩的角色，在这乱哄哄闹嚷嚷的氛围里，我们还渴望得到些什么呢？

九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有一个像足球场那样大的棋盘，上面的棋子都像小汽车那样地大，且不只是黑白二色，而是五彩缤纷，眩目美丽地晃人眼目。更令人奇怪的是没有裁判，不是两个人对垒，而是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在场，每个人各站在一个棋子旁，棋子下有车轮，可以推着棋子走。整个棋场不像我们平日习惯的那样：平静中含着争持，锋芒中藏有冷静和公理。与共说是一个凭个人智慧争取胜利的战场，莫如说它更像是一个鸡飞狗跳的乱哄哄的集市场。到处是争价讨价、激忿不平、面红耳赤。没有一个共同的可以约束大家的准则，谁想走就走，谁无视人们习惯的公理谁就离胜利最近。一片该我走了、该我走了的吵嚷声——吵得我头疼欲裂，于是我惊愕地醒过来了。

十在这漫长的幽静的沉默闲适里，我又渐渐地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感觉。这里的落叶金黄，这里的衰草凄茫，这里的小路还像我们年青时那样多情弯曲。只是我们都已走得很疲惫了。相聚无语分离也无言。一切的失去和得到，这颗沉甸甸又空旷旷的心都已能容纳。已是大雁远翔的日子，阵阵秋风吹起隐埋在生命深处的萧瑟的寒意，以及我们不愿正视却又难以回避的迷惑和忧伤的孤独。秋的深远沉静和广袤已不需要喷吐，未来的岁月里，我们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这不可知的生命个体，只有在疲惫困顿时那一双眼睛的深情关注，还有那一句发自肺腑的真挚的问候，就已经使我们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