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精典·当代卷

第十节 生命的第一束鲜花

　　仔细想来，也真是活得够窝囊的。三十八岁之前，竟没有人送过我一束鲜花，哪怕是一小枝石竹花也没有过，我自己呢，也没有送过别人鲜花。恋爱也是谈过的，但那时候，全中国都好像把送花给情人的习俗忘掉了，我只记得挽着未婚妻的手，在习习秋风和淅淅的春雨中散步，那已经算是最浪漫的行动了。后来结婚了，就更沉没于俗务之中，浪漫的情思几近枯竭。自己先是在报社当普通编辑，读不完的稿件，编不完的版面，忙！后来又成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小头目，虽然论起职务来，小得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可工作倒是一堆一堆又一堆，还是忙！妻子当医生，先是住院医，忙！后来成了主治医，仍然忙！再后来呢，成了副主任医；就几乎把全年的节假日都取消了，大年初一也有人找，不仅在本城忙，还要跑到周围的县里去，为那些缺医少药的老百姓看病，我说：“你能不能少出几次诊，也为咱家里的事情留出点儿时间？”妻子总是说：“大老远地来找你，病人在那里等着呢，人命关天的，怎能不去呢？”好吧好吧，自然是言之有理，那就继续忙吧，有什么办法呢？

忙来忙去的结果，是把不该忘的很多东西，也常常忘得一干二净了。别的不去说它，就说这过生日吧，我总是把妻子的生日忘掉，妻子抱怨得急了，我就说：“虽然忘了你的生日不对，但我对你可是无限忠于，赤胆忠心，这不比生日更重要？

再说，你不也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吗？”妻子当然不肯承认这一点，她的辩白是：“我才不是事后想起来的呢，我是故意考验你，看你到底有什么表现，事实证明，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遇上这种情况，你当然是有一千张口也说不清了。不过，凭心而论，别的事虽然难说，但就生日来说，妻子忘记我的生日的时候，比我忘记她的生日的时候要少得多。正因为这样，我过生日的时候，蛋糕总是有的，尽管那天妻子有可能忙得回不了家。

今年正月二十四，我照例去上班，到十点多钟，电话铃响了，我毫不经意地拿起电话，没想到却是妻子的声音，我问有什么事，妻子说：“你今天早点回来吃饭，中午不要到外面去吃。”我问为什么，有事吗？妻子却说不为什么，没事。放了电话，心里就有点奇怪，心想，妻子今天一定遇上了什么好事，或者，是补休？管她呢，有饭吃总比自己做要好，也就没再多想。

因为有妻子的吩咐，自然是一下班就往家里走。回了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家来的亲戚，一看就知道，那亲戚是请妻子去给看病的，妻子呢，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已经切好了不少的莱正准备开炒。我顿时明白了，原来妻子要我早点回来，是要早点儿吃饭，吃了饭好出诊。这是常有的事，我和亲戚打过招呼，卷起袖子赶快帮忙。

忙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听见有人敲门，我忙去开，进来的是一位小姐，手里捧一束鲜花，微笑着，毕恭毕敬地说：“您是思阳先生吗，这花是送给您的。”“送给……我的？”我开始以为这位小姐弄错了，是的，从来没有人送给我鲜花，我也想不出谁会突然送我一束鲜花。首先，我没有情人；其次，我也不是病人，不会有人手捧一束鲜花来看望我。最后，纵然我有一个暗恋着我的情人，比如崇拜者什么的，也不会突然闯到家里来送一束鲜花给我呀，那不是自找麻烦吗？再说，就算我真有这么一个勇敢到不顾一切、狂热到无所顾忌的情人，那今天也不是送花的日子呀，今天又不是情人节——我知道情人节早过去了，为什么会突然送来鲜花呢？然而小姐并不作什么解释，只是笑吟吟地把花交给我，然后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本子，说：“请您签个字。”

只是到了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这一束鲜花是妻子让这位花店的小姐送来的。我回头一望，妻子正站在厨房门口，也笑吟吟地望着我。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妻子脸上的笑容，和十几年前一样灿烂妩媚，一样娇美动人！于是我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妻子送我的生日礼物！

如果我是一位浪漫的情人，我当然会用热烈的拥抱和亲吻来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情，可我已过了热情如火的时代，更何况还有一位老家来的亲戚就坐在旁边。尽管如此，我至少也应该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可我又偏偏是个拙于言辞的人，在关键时刻，往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我只是闻着那束鲜花，说：“这是一束真正的鲜花，真美，真香！”

事情还不只如此，由于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得到自己所爱的人赠送的鲜花，我甚至不知道，在花束里面还藏有妻子的赠言。由于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花瓶，我把那束鲜花放在电冰箱顶上，就忙着帮妻子收拾饭莱，招呼客人。不一会儿，上小学的儿子也回来了，又变戏法似地从另一个房间拿出了生日蛋糕。

我的生日“宴会”就这么开始了，虽然饭菜平平常常，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玫瑰、康乃馨和菊花的芬芳。是的，所谓幸福，不就是在你的心里浸透了一种爱与被爱的芬芳吗？

奇怪的是，在吃饭的过程中，妻子的脸上略有不悦之色，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她太累了？或者有不速之客在坐，搅扰了她的兴致？我没有问，也不便问。饭罢，妻子匆匆忙忙跟着那位老家来的客人出诊去了，我略事休息，也去上班。

晚上下班回家后，发现妻子已经上夜班走了。儿子已经回来，奇怪的是，儿子的脸上竟也是满脸的不悦之色，我问：“怎么回事？”儿子说：“妈妈生气了，妈妈说，她为你买了鲜花，你都不愿意细看。”我说：“我看了，还很认真地看了，怎么说我没有细看呢？”“那你怎么没有发现里面的字呢？”“字？……”是的，我真的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字”！我赶忙拿来那束鲜花，从包着鲜花的漂亮的包装纸里，找出那片夹在一起的“心”形的纸片，那张纸片上果然有字：让这束鲜花代表我的心，祝你永远快乐！祝你今后人生的道路上永远鲜花盛开。

在别人看来，这几句话可能十分平常，但对于我，这几句话所具有的意义绝对不同寻常。因为我知道，这是妻子所能写出的最美的语言。这些话，将像一束永不枯萎的鲜花，在我生命的原野上永远盛开……人的一生是这样有限，终其一生，我们能得到多少束鲜花呢？珍惜一生中每一束鲜花，肯定会使我们的生命具有更为丰美的色彩。不管怎样，当你打开那束鲜花的时候，不要忘记里面会隐藏着一颗心，那是一颗为你而跳动的心。